他重新走上珞珈山,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山上山下,初秋花种没离开时那么繁多,但树叶在变化,绿中带了点浅黄、深黄。望着远远近近的武汉三镇,朱利安一下感觉自己成熟了。他与林,现在应该说年龄相当。站在山上的一条岔道,不知是先去自己家,或是林的家?
他是突然走掉,也就是突然失踪的,这么久,整整一个半月,她会怎么想?对她的想念这刻转成了害怕。
他希望林一直在等待,没有抛弃他。好吧,这次冒险,就算是一个考验,考验林是否真正爱他,是否像他爱她那么深刻而热烈?
仿佛是回答他,天空出现一道虹。
好兆头。
再偏一些,从珞珈山看东湖,都在霞光的七彩之中。
见到朱利安,仆人们惊异地说,应该拍个电报,让他们去汉口接他。他们忙着准备饭菜。而朱利安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洗澡,从船上下来,又从江对岸挤过来。他从衣服到鞋子都脏脏的。头发很久未剪,乱蓬蓬地蜷在头上,满腮的胡茬,他的样子肯定像中国古画中的胡人。
匆匆洗了个澡,刮了脸,换了干净衣裤。下楼来,仆人说饭菜马上就做好了,他肚子真饿,还是往门口走,在山间小道上,连跑带滑,落叶沾在他的鞋底,他有些喘气地到了林的房子前。
朱利安说要见程院长。仆人去通报回来,说程院长在楼上书房等他。进去一看,有几位客人,在花园和客厅。朱利安径直朝楼上走,这是他第二次上楼,程坐在书桌边,林站在他一旁。程站起来和他握手,林没有动。朱利安真诚地道歉,为不辞而离职,请求原谅。
程客气地说,问题不大,一点小困难而已。上学期末,学生要分数毕业,学潮就自动结束。三十五天暑假已过,新学期开始,学校已开始上课。找不到朱利安,刚请了一个代课教师。现在朱利安回来了,必须先安排辞退代课教师的事,然后朱利安马上就可以上课。“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程说这话时,仆人端着茶碗茶壶上来。
程几乎没有任何埋怨,而且,希望朱利安继续他富有成效的教学,直到他两年合同结束。
朱利安明白,程在暗示,不会与他这样的教师续签合同,不过他此时不在乎这种事。他的眼光早就移到林身上,她穿着家常衣服,很朴素,一点也没有以前的华丽。但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样子,一个妻子的模样。林站到程的椅子背后,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一直看着林,他继续与程说话。
背对着窗子,但他依然看得出来,她脸整个瘦了一圈。当朱利安的眼光再次触及她时,他心里非常不好受。她一直没有说话,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的光使朱利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这次他的眼光扫过她时,她稍稍一侧脸,很不情愿地让他看似的。但是,他看清楚了,她的眼里有泪。不是错觉,的确有泪光,她不得不取下眼镜。朱利安心猛跳起来,她是爱我的,她依然是爱我的。林用手帕轻擦镜片,把眼镜拿在手里,她的右手腕系了根红丝带。
他没有应酬话可说了,就站了起来告别。程也站了起来,跟朱利安走了几步,林跟着程,因为位置变了,光线不一样,他看清了林的脸,他惶惑,因为林的神色中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绝望。
程问朱利安,这儿正好有几个客人,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饭?
林对程说,她去楼下厨房看看。没有给他任何解释机会,事实上也没有单独说话的可能。他想到留下会更难堪,对程说,他用过饭了,谢谢他,改日吧。
在门厅里,程又建议喝一杯白兰地再走,说是为欢迎他回来。朱利安对程的过分客气有点心神不宁,只能再谢他一次,说下次再领情。
这是一个雨夜,朱利安听着雨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心是宁静的,他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透过雨水,他看见英国,母亲的花园正是下午。他想象着返英的旅程,想象母亲会如何高兴,看到他回家,还有她。下雨的空气非常新鲜,他再仔细洗了个澡,把一个半月的尘垢洗干净,让窗小敞着。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弄醒了,一个赤裸而柔软的身体压在他身上,还有一种熟悉的香味。他不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真好,这感觉,林又在他的怀里了,跟想象的一样,跟梦见的一样,她的舌头,她的长发,她的皮肤,她的气息。他不愿意睁开眼睛,怕这不是真实的。
她的手伸到他下面,就像他一直在想的那样,将他从残酷的战场拉到天堂的边缘。
这天早晨,他们做爱轻柔,没有剧烈的动作,也不像分开那么长的情侣,只会是做了几十年恩爱夫妻才如此。他们相连在一起,悠慢地摇摆着,享受着拥抱在对方身体里的快乐,手抚摸着对方的脸,头发,脖颈,肩和胸,每一个令他们思念的地方。
他们实际上早就不仅仅是情人,不管他或她承认否,他们的身体那种熟悉和渴望,做爱时那种甜蜜自然的节奏,就是证据。多少次在一起,惟有这次不像情人。一对情深意重的夫妻,他第一次感到,深爱的妻子,已经不挑不选的妻子,才使他真正感到幸福安宁。
林一句也没问他为什么出走,为什么不告别,一句也没问他到哪里去了,她没责怪他,只是不停地亲吻他,一刻也未离开过他的身体。偶尔带有一两声轻微的叹息,好像是享受时的感慨。
分开的时间不是一个绝对时间概念,那不算数,他们似乎分开了整整十年,险些儿,差一点就永久分离了。
哦,谢谢上帝,为我们在一起,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他爱的女人。
她的右手腕系了一根红丝带,昨天他也注意到,于是他问一句。
她说是本命年手腕系红丝带可以避邪,也可使她爱的人这一年平安。她的声音,好久没有听到,听到了,他才感到不是在真空里。
这次他才发现一个简单的规律:当他们相互注视,高潮就涌上来,当他们闭上眼睛接吻,高潮便渐渐退开。朱利安一直没有射精,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高潮来时,也没有失去控制,没有浑身要爆裂开的挣扎。如此美妙不泄的反复高潮,他从未体验过。
或许,房中术的秘密,需要一种修养,一种超越世俗的情感?房中术就是爱情!当他爱到一定的深度,就自然会努力使所爱的人快感持久,而不是图自己痛快,有了这个动机,就能不泄,反过来自己也能持久。
他晃了一眼她脱落到床边的旗袍,青蓝中有红得带紫的龙舌兰花。
这张床在扩大,铺展在半空中,围绕一个轴点转动,那花就是那种会变化的红,底色就是那种推不动的蓝,而他们的爱情,就是那种有声音和香味的鲜艳。时间离开他们远远的,不再来追他们。
一串沉闷的声音传来。是楼下房门,像有拳头在上面很重的打击发出的响声。朱利安没有动,他还是抱着林,她也一点没有动弹。他突然认为这声音特别像一人在浩渺的东湖里划船,桨不小心掉入水里,而夜已降临,什么也看不见,小船在湖上打着旋,手怨怒地敲着船舷。
仆人跑去开门的声音。
他想起来,他今天根本就忘了把仆人们打发出去,九点前不准回来。可能早就过了九点?朱利安和林都没有惊慌,也不想撤出对方身体。
巫师跑步上楼来轻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隔着门说:“是程院长,想见贝尔教授。”
林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抖了一下。这一直让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不早不晚,此刻不就来了,朱利安心想。他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虽然动作飞快地套衣服,但一点不乱。没过一会,就在他系上衬衣纽扣时,卧室门被推开。他们竟然忘了闩门——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径直走进来。
程脸都气白了,他穿着长衫,好像没印象中那么瘦削。他气得发抖,手指着朱利安的脸,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一个绅士。”程的声音非常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说话,他心里慌乱,没有思想准备,在这个时候与林的丈夫对质。当程说完这句指责话后,他反而讪笑一下:“我从来就没想做绅士,我们家,我们的朋友也没一个绅士。”
程没有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你的行为哪像一个绅士?”
看来程不知道这种场合应当说什么,可能气极了,找不到合适的词。这反而使朱利安对他有点同情,他跟这位英国培养出来的程教授,在这种极端的场合,实际上完全无法交流,他们的词汇含义根本对不上。程是书上学的英国文化,哪怕他说的是英语,也是另一种语言。
于是,朱利安干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么说下去,或怎么进行下去,拿他们怎么办。程不说话,两人用沉默来较劲,这使朱利安有些恼火。朱利安想他们之间无理可讲,他并不欠这个男人,林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发现程尽量不看床。
朱利安转过身,林坐在床上,明显地并没有赶紧穿上衣服,只能裹着床单。床边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还有一双高跟皮鞋,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套一件衣服跑来的。因为天热,他才没觉察出她以前身上的凉气。
由此,他也想起来,她留在他这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没有带怀表,也根本没有看时间。她有房门钥匙,可能早在八点就来了,可能更早。但是仆人们起得更早,她开门进来,很可能被看见,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闩上卧室门,这次没有闩。
难道她是有心让丈夫来抓住他们?而且抓个无法抵赖的真凭实据——她在床上?那又为了什么呢?
或许她是孤注一掷,想造成危机,使他们两人的事,来个解决,想迫使他娶她,开始离婚结婚?她一直认为朱利安犹豫不定,是他们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现得多么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朱利安还是不愿松口。
恩恩怨怨,牵连纠缠,林对他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天哪,林,朱利安心里叫道,他本想等做爱结束告诉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下了决心,她要的,他都会给她,只要两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们今天做爱时间也太长了一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她已经做好一个绝望的方案。在他下决心的这段时期,她也下了决心,来个破釜沉舟,一次解决,决不再拖泥带水。她一旦狠下心来,就什么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个小时,都不行吗?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他,用这种缺乏理智的行为强迫他,用这种无可挽回的形式,将三个人全部推到一个总危机之中。而他,却是最害怕失去选择自由,不得不接受强加给他的愚蠢的决定。
“中国女人真危险!”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颤。
另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经有好几次激烈争吵,只是不愿公开吵。程情愿相信林到一定程度会回头,不会危及婚姻。这样他可以保留脸面,不仅是在校园,而且在中国知识界,所以他从没来找他们麻烦——中国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见到他时,每次都很客气。
但是,在朱利安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绝望中做过很不理智的事——从她惨白绝望的脸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杀的威胁付诸行动。事后只能向丈夫悔过,并许诺再不继续这种私情。
他想起林在与他做爱时,有好几次叹息,好像轻声说过一句:“你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如此轻,仿佛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他的仆人,两个,都可以随时出卖他这个洋鬼子,去向院长讨好。从第一天跨入这幢房子,他就凭直觉不喜欢有仆人同住。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早就报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应当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仆人可能报告说,两人就在床上。难堪之中,程可能被迫采取行动。他承认,他对林的耐心,远不如程。
朱利安记得小说家福斯特,另一个在他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人,曾对母亲说过:“朱利安狂野行为后面,骨子里还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现在,在这个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确是个十足的英国人,中国——中国女人,中国革命,中国的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难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国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国式的狂热的爱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色,两眼茫然,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在等什么?而程从喉咙里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说一遍,说他不是个绅士。
这时,朱利安却安静地站起来,对程说:“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担全部责任,并且,我现在就提出辞职,离开中国。”
他走出卧室。在下楼梯时,身后那宽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骂他,但他听不懂。朱利安觉得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才听到她的声音,她也能发出声音,只是一声被射倒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在楼梯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他有点失望,他没有等到她的哭声。
朱利安一直为等不到林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国的途中,路经香港,在旅馆时,他的乡愁病犯了,用此来对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国去的念头,这念头有时是如此强烈,一天会出现好多次。以致他写信给母亲,建议母亲在花园里挖一个游泳池。
有点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汉不仅在地图上和空间都远了。好像许多年已经逝去,母亲那里累积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环视一下整个生命,不过一小段。他觉得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爱情,可能就将消除掉心里那种滋味,不完全是难受,准确地说,是慊慊的感觉。
在街上,遇见有些像林的中国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见到她。
夜里,他突然大汗淋淋醒来,他梦见了她,穿着一身黑衣。好像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颜色。
林是决不会再当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间,也不愿意让他听见的。她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了她自己。
对于他们的无奈结局,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她就是不肯仅仅做他的情妇,因为她爱过他,仍然爱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实地爱着他。这是她做人的权利,爱的权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么不公正地对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气壮地爱她。她不能让他不把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
在那个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对自己警告。他自认为是个世界主义者,结果只是在东方猎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闹恋爱,闹革命。此时,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国”中国古称Cathay的词源Kitai,他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一个字母。
船驶出海湾,慢慢地进入大洋,掉头向西行驶。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点感觉,当那片广袤的大陆变成一条线时,他的痛苦也减轻了几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样蓝,没边没际的,一只海鸥也没有。那慊慊的感觉,却依然带着一种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脑汁和血似的。他看见波浪散开,天和海渐渐透明,透明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