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靠在青岛的小港码头,抛下铁锚,裘利安提着行李箱跟着旅客下船来,跳板刚站定,裘利安还未反应过神来,一辆人力车就到裘利安跟前,说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夹几个大概算英文的词,他只听懂两个词Please,Sir。这车夫年轻的脸,很诚恳,给他一个好印象。以前在关于远东的纪录电影中看到过有这么一种人拉的出租车,不免有点好奇。于是他跨上车。但他这么大的个子,一落座,车子就叽哑一阵乱晃,显然不是为他设计的车。
这中国苦力短衫短裤,穿得还算干净,但是背脊佝偻,拉车的样子,他看不下去。或许每个中国人力车夫都是肺病相。他想跳下车,让这病人拉着他,有些过分。这情景肯定很像“帝国主义在东方”的漫画。可是,一旁的车夫正朝这年轻人吼叫,他的车夫想必因为拉到生意,正在得意地回嘴。一看这局面,他只得留在车上,不能让他的车夫失望。
这是个傍山依海的半岛城市,海水伸入丘陵,留下一个手掌之形,可进可退,非常自如。据说这山城近一百万人,两三千年历史,但裘利安以前却从不知道这个叫Tsingtao的城市。漫长的海岸线曲曲折折,岬湾相间,附近小岛或成串或散落于海水之中。整个老城区,人口稠密。人力车在栈桥上行驶,涛声夹有轮船的汽笛,一边是不同开头的海岸线,一边是欧式小房子,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山间茂密的树间偶尔会显出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瓦屋顶,有点雾气,却感觉空气里的海腥味好闻。山峦起伏,中国寺院和西式教堂相衬,那金色尖顶端的十字架,在烟岚中变幻。他发现商店都开着门,因为店铺大部分没有窗子,柜台向街敞开,店堂里挂的干肉条,干猪腿。好多店有装饰得金碧辉煌的神像,披红戴金的神仙,肥胖肚大的男菩萨狂笑,长圆脸的女菩萨发髻高耸。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半截中半截西的,各式各样。一身破烂要饭的人,也不时可见,不过好像没有伦敦东区那么多。
陌生新奇的街道,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人力车费力地上了一个小山坡,便跑得挺快,赶上前面一个喜庆的队列。鼓敲得有板有眼。西式乐队,像模像样,奏出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到过。最后出现顶八人抬大红缎轿子,配有五彩灯,色珠穿成凤朝凰图案居于轿顶。奇怪的是,轿子三面嵌有大镜子,镜里人头拥攒,照得轿子热闹非凡。
人力车夫也许是自己图看稀罕,也许炫耀他的这个洋人顾客,尽钻空处,不一阵就靠近了花轿。这时裘利安看到了摇摇晃晃的镜子,自己明显与周围人不一样,个子大,头发姜黄,鼻子大,眼眶凹。看热闹的人不知在喊什么,肯定是嘲弄他的话,笑成一片。
从香港,到上海,再到青岛,西方人并不罕见,人们也不稀奇。他明白,人们稀奇的是他在花轿上闪闪忽忽的脸。“你这怪物!”他对镜子做了个鬼脸。生机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兴。
这时,车夫高声叫喊:“小嫚好盘目,小嫚好盘目。”一街人也点头跟着喊。裘利安听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势,半举在空中的手,竖起大拇指——无非是说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让人评论。车夫干脆慢下步子。原来新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红盖头,掀开一边帘子,从轿子里露出一角脸,看他这个洋人的热闹。
车夫手指帘缝中新娘的脸蛋,说“小嫚,好盘目”满街都笑着应和“小嫚,好盘目”他和新娘对了一下眼睛,不明白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胭脂红得有趣,一头都插满珠花宝玉,粉亮亮的人儿,帘子掀得更开了,想必是个娇惯的女儿,竟敢在婚轿上露脸。他觉得像吉尔贝与苏利文的轻歌剧《天皇》里的姑娘,从伦敦的舞台跑到青岛的街上。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遥远的
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女人,不过,为什么不呢?并行不悖。
自离开骚桑普顿,漫长的航程,他一直在写,写一篇长文《论无产阶级与诗,一封给C·台·路易斯的公开信》,他一点也未觉得离开了西方世界。文章写完,船过了印度洋,他才觉得应当学点中文。找到一个中国旅伴,每天教他一个小时中文。他想象中文字的图案,记住二百来个字和几个最简单的句子,应付一下而已。
乐队大鼓有节奏地敲十下,然后连敲三下,渐渐地那节奏落在了身后。人力车终于脱离了人群,不过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八关山山角。他让人力车夫停下,多赏了几文钱给车夫。
他提着行李走上石阶,路上落满鲜花瓣,菊花最多,他喜欢这气味。他补读过一些中国习俗之类的书,如果没错,这几天该是一个登高采花喝酒怀念亲友的节日。十月初的天气,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暑热,气温适人,算是上帝开恩,天高气爽,一接近国立青岛大学校园,石墙庭院渐少,不过植满花草,绿荫也越多。
裘利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住所竟是一幢独立两层德式小楼,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国立青岛大学每位教授都配有这么一幢花园房子。整个大学圈用了大半个树阴葱绿的小鱼山坡,绿瓦银墙,高低错落,面朝波光斑澜的海湾。
他到达时已近黄昏。门卫给办公室打了电话,不一会英文系主任郑教授就急急忙忙奔来。他在上海上船时从旅馆打了个电话给郑教授。郑教授说要来码头接他。他坚持不要。郑教授像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长相斯文,个子却高大,穿着长衫布鞋。英语说得很好,明显是学的“皇家英语”校方代为雇佣的两个仆人,原来已经在校门口等了他很久。他们扛着裘利安的行李。郑教授说有事先走,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设宴为裘利安接风。
裘利安的房子家具齐全,收拾得干净,有地毯、壁炉、沙发,中国人喜欢盆花,都放置得不用再摆布。全白的墙和天花板,太白了一些。他一向对居住不挑剔,但颜色不顺眼,却会使他皱眉。他的画家母亲和她的男友邓肯·格朗特永远在不疲倦地装饰,涂弄墙壁,这是家族毛病。而这套白房子,建在山坡上,望得见山坡下一片青蓝盈盈的海水。从窗口俯视广袤的黄海在夕阳下变换色彩,几乎是地中海式景致,他再挑剔就过分了。
热水准备好,他到卫生间洗澡,真是不可思议。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长杭立武那里取到聘书,上面写着一年九百镑年薪时,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从未赚过这么多的钱。父母一辈,生活方式也从不是贵族式的。弗吉妮娅阿姨每次买点东西,都要痛苦地犹豫半天,家里汽车也是有的,却是二手货。父亲克莱夫祖上经营矿业,但他的钱很少花在家里。他们一帮人中,只有凯恩斯积累了不少财产——不过这个半社会主义者的钱只用来买画,资助俄国妻子的芭蕾舞团。
他从小没把钱当回事,但也从来手头没有大笔钱,现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镑,而且不交税,每周只教九至十二小时的英国文学课,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房租三十美元,两个仆人付得实在太高,就由于他们会讲点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个月不会超过三十美元。这么一算下来,他感到自己手头从没有这么阔绰过。
这不对,这不公平。到中国教几节课,竟然比英国教授还挣得多!他不无恶意地想,当局肯定知道他来中国的意图,才以如此优厚的待遇,驯化他成为一个布尔乔亚。我在中国会成为一个面团团的资产者,这想法使他兴奋起来:肯定能让母亲的朋友们大吃一惊。
他用毛巾裹住身体,用刀片对着镜子刮脸。头发一长就微微有点鬈曲,他怀疑此地的理发师能否对付这种怪头发。他是另一个哥伦布,找到了金银铺成的东方,豪华美丽的古国神州。
仆人上楼的脚步,敲门声。裘利安不快地问什么事?
仆人说,先生,七点整有出租车在山下等来,他来提醒一声。
裘利安走出卧室,两个仆人一般高矮,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今后就要跟这两个家伙住一屋!管家的四十来岁,一颗痣生唇边,嗓门粗走路慢,英语怪声怪调的,难懂极了。他的中国名字太难记,叫他巫师吧;年轻的嗓门细些,眼睛灵巧,田鼠,肯定是个田鼠。
巫师说他已按郑教授旨意在车行订了车。他让贝尔教授放心,到时了,他会叫他。先通知他,是让他有个准备。
“准备?”裘利安不解地重复。
“先生,就是穿戴呀。”巫师说。
裘利安挥挥手,让两个家伙走开。他们给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一些,他想。他澡洗得舒服,躺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什么事都给忘到一边去了。
一峰香大酒楼几乎有着伦敦多恰斯特饭店的豪华。青岛曾是德国殖民地,后被日本长年侵占,
外国人有几千人,大多经商,光是英国就有近百家公司。这地方有中西合璧的夜生活,人一到晚上兴致勃勃,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像一回事。
裘利安被领到一个长扇状的屏风隔开的单间,那儿已有衣装笔挺的七八个人,系主任郑教授,先站起来,给他介绍早就在等着的人。个个都是人物,英文都说得不错,措辞得体文雅,哪怕留学芝加哥回来的,也没有美国腔。
同校一女教授,有些年纪,长得像爱斯基摩人,还有一个女客,某教授的夫人,毫无特点可言。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只有系主任的妻子,被介绍说是诗人,文学刊物《青岛杂志》的编辑。与大多数在座者一样,她戴着一副眼镜,文静娴雅的女知识分子,一见他就比其他人显得高兴,使他觉得自己是贵宾:会当夫人的角色。不过她的英文好像是在中国学的。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
“我叫闵,我说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语。”
他被逗笑了,她的异国口音听起来很舒服,有点模糊,但就是不清楚听了舒服,尤其是她的表情活灵灵的,头发整齐地挽了个髻,额前一排刘海。
裘利安从在剑桥读书的那些日子起,就号称是女性美的专家,对一个女人的长相等级,他有极为自信的判断力。他没法不注意,她不微笑时,只是说得过去,及格而已,但她若微笑起来呢?微笑使她的嘴唇有点朝一边,是降分还是升分?他有点糊涂了。
他定定神,目光从系主任夫人身上移开,仔细地和同事们谈话。在座的这些中国教授,对英国,对英国知识界动向,某些新书、新观点,甚至比他还了解清楚。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维多利亚女王传》正在由一个姓卞的年轻诗人翻译,使他很惊奇,也很高兴。而且他这才发现布鲁姆斯勃里竟然有那么多中国弟子,而且他们回到中国后,也组成一个类似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圈子,名字却有点罗曼蒂克,叫“新月社”有诗人,作家,也有政治评论家,建筑家,甚至军人,画家却只有半个:姓闻的,在美国学的是美术,现在只写诗。不像布鲁姆斯勃里偏重美术与美学。
满满一桌佳肴,每菜有雕花,摆法讲究,色泽配得大胆新奇。书上说中国人爱给客人夹菜劝酒,表示礼貌,你还不能拒绝。这里的人是西式教育,你喜欢什么,由你自己取,身旁的人只是介绍一下好菜怎么做的。这也使他感觉轻松,很愉快。
郑教授让他看墙上的一幅画。说这是本地历史传说,一人抚琴,一人听之。那是位于西湾的古琴台,在崂山西侧,月海湾畔,听者对抚琴者说,你志在高山,又形如流水。满天下相识,惟有这人知他。之后,听者病死,抚琴者摔琴断弦,终身不复抚琴。
摔琴谢知音:他在什么书中读到过这故事。这国家的人以理解为贵,以知音为最高情义。裘利安第一次觉得可能在这里交上朋友。但他们不能与布鲁姆斯勃里比,除了比英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气。布鲁姆斯勃里的人,一会面就唇枪舌剑地辩论,或共同推进一个理论。母亲和阿姨很无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还有腻味的人,不会请第二次。这使他恢复了居高临下观察的优势心理。
“这是大师手笔吗?”裘利安问。
“当然不是。”闵插进裘利安和丈夫的谈话。说这幅人物画,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楼里,哪怕是一峰香这样的名店,不会有杰作。她解释,中国画,真正好笔墨,必须讲究画尽意在,画题及落款更要讲究。
裘利安对闵的好感添了几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讲起画来流畅多了,很轻柔和缓。她说元代有位画家,只有几点云在远山,近处稀稀疏疏三四棵树,整幅画大半是空白——此人画品清绝人寰。
中国画讲究空白?不过这个说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裘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没有类似的艺术理论,也没有这样大幅留空的画。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向闵请教。闵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们乘两辆出租回到校园已是深夜。
裘利安摸不着灯钮,趁着洒进房来的月光,倒在沙发上。他有些醉了。席间谈起布鲁姆斯勃里的一批人来,他们竟然了如指掌,且有过深浅不同的直接交往。郑系主任还拜访过姨夫列奥纳德·伍尔芙,请教合作化运动在中国的可能性。裘利安想起来,听阿姨说过一批中国学生非常热衷政治,却不知信奉哪一派为好。
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乡愁,就是思念。头一个他思念母亲范奈莎,第二个是罗杰·弗赖,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远离英国的原因之一。罗杰·弗赖这辈子没有能来中国真是太遗憾,他会非常惊喜,他对中国艺术之赞美,常使裘利安觉得这个对他如父亲的美学家大惊小怪,夸张过分。不过现在看来,罗杰可能是对的,他说过好多关于中国的神秘的事,他对中国人评价那么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个就是思念布鲁姆斯勃里,那一批笑话不断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这些人都长,他就会编一本《布鲁姆斯勃里丑闻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诗人,一九三一年飞机失事去世,原先留学伦敦经济学院的,然后去剑桥国王学院,比裘利安稍早一点,不然他或许遇见过这个中国才子,据说是罗杰的得意门生?胡说,罗杰的学生?他不喜欢徐诗人,虽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会见面。但和今晚的系主任夫人闵,似乎交情极深,他感觉得出来。
“小嫚好盘目。”裘利安嘴里突然冒出从街上拾来的当地土话。是窗外孤傲的明月,还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处,就坐起来,拿出纸和笔写诗。夜很静,听得见东海水有节奏地拍打,满山松树涛声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但并不依恋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