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真不要我同你去么?”
三日之期已到,熹色打算去栖鹤亭,向裴元谨拿回自己的身契。
预备动身,却听见李朝琰毛遂自荐,熹色眨了眨明丽的眸,凝他一晌,虽然少年的眼底满是诚挚,但熹色还是拒绝了。
就算两个男人算不上是情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关系,即便不剑拔弩张,到时候阴阳怪气起来,她夹在中间也够受。
“郎君,”她打算揶揄过去,“你不会吃醋吧?”
但某一本正经的陛下压根不吃这套:“不会。我感激他。”
熹色没明白他要感激裴元谨什么。
上首,漆黑的瞳仁低了些许,有些灼然的亮色。
“当然感激他,慧眼识珠,把小娘子带到长安,送到我身边。”
要是这般情意绵绵的话在之前说,熹色说不定还感动稍许。但听到了赊月带来的可怖的消息,熹色哪还有半分旖旎之思?
不要告诉她,陈鸿铭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这事和他没关系。
她不蠢,不会信的。
陈鸿铭是天子近臣,江枫渚呢,也是天子近臣,这两人说不定准平日里都处于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枫渚虽有兵可调,但权势上盖不住陈鸿铭,他如此这般贸然杀人,堂而皇之地把人扔进四月楼,若是天子责怪,他可有命担当?
按理说这是天大的事,但他俨然事不关己,又或者十拿九稳,笃定不会受责难似的。
罢了,官场上的事熹色不懂,也不便询问。
要是他将来因陈鸿铭获罪,自己是起因,郎君是为了替她报仇。
她跑不了,也只好以身相许拿命追随了。
熹色道:“身契的事,是我自己的烂摊子,我想不惊动郎君为宜。江将军是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犯不着为了我惹些不见光的债。”
又被人喊“江将军”了。
李朝琰黑眸幽暗,把熹色猝不及防骇得不轻,待要窥探,却听见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不知情的熹色,是不会理解他的懊恼的。
栖鹤亭抱有水势,翼然悬于澄湖之中,湖水浩荡,与天相接,水中央碧莲如幕,将过往的凉风染得清香。
风掀开湖中莲叶层层碧浪,熹色漫步上亭。
赊月指了指身后,远远的那幢高楼,那正是水中央最高的一座画栋。
“娘子你看。”
熹色回眸,只见水中央那繁复楼阁,都卧在银月状的澄湖弯出的镰钩里。
宛在水中央,原来不是浪得虚名。
裴元谨已经等了很久了,见到主仆二人身影,忙迎出来。
“熹色。”
说来可悲,为了拿回身契,裴元谨敢肯定,她是一定会来的。
而他私心里却在期盼着,她不要来,至少,现在不要来。
让他继续自欺欺人,骗自己她还怀有一丝半毫的留恋也好。
可她还是如约而至,时辰也不差一刻。
裴元谨心坠入谷底,现在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她如今每每来见他时,都刻意地打扮了一番,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把他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那些懊悔一点一点都又勾了出来。
熹色伸指把身上的氅衣压住,不让湖风将其卷得上下翻飞,徐徐步入栖鹤亭中。
他便也低头跟上,替她拎一截裙角,以免弄脏,熹色瞧见了,也只皱眉头。
赊月便上前,劈手将他爪子打掉,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裴元谨一看到赊月揎拳上来便禁不住内心觳觫,身体颤了颤,忙避其锋芒,到栖鹤亭中入座,为熹色殷殷奉茶。
“毛芦尖,你爱的口味。”
熹色不言不语,却不接他的茶。
裴元谨敛容,手背僵了片刻,自我告慰地当只是茶汤太烫了,她此刻不想饮,便放到了旁侧。
熹色道:“裴郎君,我来取我的身契,你带了么?”
“唔……带了。”
裴元谨又替她布点心,嘴里含糊应着。
目光略躲藏不敢看她,闪烁片刻。
他垂下了眸子,自失地道:“我们裴家从前也是郡望,在吴中,有些名声。可惜先祖父识人不明,招来族中之祸,我家道中落,如今只能以从商立足。我祖父为此抑郁而终,我父亲又为重振门楣奔波流离,客死异乡,父丧之后,我母亲不久也含恨而去,熹色,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从小,便把振兴家族视为己任,我别无选择……”
骆熹色澹澹地问:“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眼眶泛起淡淡粉红。
“当初在吴中乐营见到你,你弹着箜篌,不争不抢地侍坐筵席间,我一见到你,便动了心。”
那宴会,比不上长安城的这场花足了心血的绿腰宴,但吴中名士尽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席上作乐的,都是吴中乐营里出色的乐伎,但熹色在里头,又是最出众的。
彼时她年十五,放在闺阁小姑身上,正是及笄年华,但放在乐营,则是暗中交易的年华。
这般美貌的小娘子,裴元谨到底是没能错过,他后来想方设法地利用祖父的人脉关系打点,终于把这个娘子弄了出来,从此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
熹色不为所动,反言:“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自嘲地勾唇:“有个叫徐静年的人,他跟我说,都中的陈督公最喜好美色,在长安城各坊间都金屋藏娇,若得他提携,将来荣华富贵,不愁没有。即便他不亲自施恩,只要指一条门路,让我去投靠,以我的才华野心,势必也能东山再起。”
话已至此,听到熹色似是发出了一道类同不屑的冷嘲声,裴元谨慌乱地去补救。
“熹……熹色,我,我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会受他欺蒙,我万不该动了这样的念头,拿你去贿赂权贵。”
其实熹色笑他,并不是因为他救了她,转头将他高价发卖。
而是事已至此,有些情深,已经这般狼狈不堪,却还要弄虚作假地唱下去。
为何?
是裴元谨觉得,以如今她成了云麾将军外室的身份,能为他换来好处,江枫渚会如陈鸿铭一样,对他格外施恩?
熹色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她执意道:“我的身契呢?”
这已是第三遍,到了第三遍,多少都是失去耐心的,熹色把昔日吴侬软语的柔嗓声调压得极低。
裴元谨的手搭在那被热茶熏得滚烫的瓷盏上,似乎已完全觉察不到疼痛。
垂落的睫羽缓缓地颤了一下,他自嘲道:“是我把你弄丢了。”
人果然不能太贪心,不能两头都想要,不能想着把她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爹的老男人,还想着她能回头继续爱自己。
可是——
“熹色,我宁愿你掐死我,或者一刀扎进我这里。”
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眸鲜红如血,分明装束是清风雅月的,可那执拧的眼神却有着几欲癫狂的可怕。
“熹色,别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我以前不知道,你走了,我才明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我爱着你……”
赊月见他如今还敢满嘴胡咧咧,想骗娘子回头,怒从心头起,又要上前与之殴斗。
明晓得裴元谨打不过赊月,熹色只想拿回身契,不愿节外生枝,便按住了赊月蠢蠢欲动的玉手,回身对裴元谨唱白脸:“你也看了,我身边的人很爱替我打抱不平。裴郎君,你这话要是绿腰宴以前对我说就好了,现在,我只想拿回我的身契,你给我吧。”
说罢又吩咐赊月:“别动手,快把钞引拿出来。”
五百两银子不易搬动,熹色兑成了等价的钞引。
裴元谨一颗心凉凉的,好像被下在冰水里湃了一夜,冰碴子化了,那颗心也千疮百孔了。
“熹色……”
那男人,委屈得像路边遭人抛弃的小狗,耷拉着脑袋,乖巧地祈求怜悯。
熹色却已将那一沓子的钞引都放在了裴元谨面前,重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向裴元谨索要自己的身契。
“裴郎君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自己再点一遍。”
裴元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头彤红,含情凝睇着她,手里终于磨磨蹭蹭地去找身契。
一面摸索着,一面惨然道:“你跟的那个将军,我打听清楚的,原来是墨阳江家的嫡子,难怪年纪轻轻便荣膺三品武将,听说行事光明磊落,身边还连个通房都不曾有。熹色,他果真待你还不错吧,那我便也,放心了。”
说完又深吸了吸鼻头,两翼翕动。
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身契,被熹色见契眼开地夺了过去。
身契就是最重要的,如今终于回了自己手中,熹色将五百两的钞引全推给了裴元谨,朱唇潋滟如花:“多谢。”
拿回了自己的身契,熹色片刻不愿多留,挽了赊月的臂膀,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步出了栖鹤亭,去追自己岸上的马车。
马车一看便知造价不菲,跟在那个将军身边,比跟在他身边强太多。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裴元谨的五指攥紧了那叠钞引,湿热的眼眶再也撑不住那汹涌而出的泪,大滴大滴,坠在钞引上,将府衙印下的官方花押均濡透了,字迹模糊。
再也忍不住,裴元谨抱着那一点“分手费”,伏在石桌上哭得不知今夕何年。
早在熹色和赊月上岸之前,就听到了背后他那震天动地的哭声,熹色还没见裴元谨这样过,一直都道他铁石心肠呢。但回头要看,赊月却将她拽住,唯恐娘子又动了恻隐之心。
为这么个窝囊反复的男人,实在不值得。
熹色却没有心疼男人的意思,她把身契放好,揣回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榴娘让人把马车赶过来,三人上了车,便往外走。
途径长安街坊,赊月与榴娘都心怀余悸,唯恐上次的事情重演一遍。
熹色自己却不害怕,她们不知,如今她只要一出门,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影卫。
掀开车帘,熹色往那热闹的烟火人间里打眼望去,置身其间,洪潮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从今以后,她也是自由的,她是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郎君的翊卫所在哪里?”
榴娘正在听赊月将拿回身契的经过。
猝不及防被娘子这么一问,呆若木鸡。
娘子笑靥如花,似无所察。
“我今天也不知怎了,好想去郎君的翊卫所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榴娘:娘子,这可不兴去啊,这一去岂不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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