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扳指是陈鸿铭随身之物,素不离身。
陈鸿铭在御前伺候了这么久,天子察人至微,对它时常把玩的这枚扳指印象深刻。
认出玉扳指的那一刻,陛下的脸色便晦暗如山雨欲来。
陈鸿铭在长安虽然狡兔三窟,但它每一个住宅,李朝琰都一清二楚。只需找上几个人拷打一顿,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藏匿骆熹色的那座阁楼。
阁楼隐蔽,但长安街衢交通,纵横明晰,并不难寻。
他可以再留陈鸿铭几年,尽管此人贰于太后,背主求荣,本就是犯了大忌。
然而这一次,杀心一动,再难泯灭。
李朝琰的愠意挂于眉梢眼底,冷凝着那陈鸿铭,讥诮地吊了右边唇角。
事迹败露之后,陈鸿铭匍匐上前,摇尾向太后祈求怜悯。
“太后娘娘,臣只是在那绿腰宴上见过那骆氏一眼,怎知她是陛下心爱的娘子,臣实在是不知……”
郭太后并不觉得这要命,陈鸿铭是自己的心腹,她还不至于为了个下贱的吴姬将他处置,但天子余怒未平,太后也不想因为一个吴姬,就生分了母子之情。
权衡之下,她将目光投掷在韩保身上。
那趴在地上的韩保,突然感到脊背一寒,像是一股凉意从骨头缝里渗入,他蹑手蹑脚地扒着地面抬起头来,正碰上太后娘娘若有所思的双眸,韩保激烈地哆嗦起来。
太后为平事端,充当和事老:“韩保抓了你的人,哀家今日替你处置了,不过区区一个吴姬,天子不要哀家动怒,哀家听你的,处置这事,你也听哀家的。”
这就是要各退一步,粉饰太平。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眼下有个垫背的,正是求之不得,陈鸿铭连连磕头:“多谢太后,多谢太后!”
韩保则是两泪涟涟,瘫倒在地,满眼写着绝望。
他不明白。
“干爹呀,是你吩咐我把那个吴姬劫来的……”
他连求情都不曾。
自己殷勤地侍奉了他这么多年,把他可是当亲爹一样的,这回触了龙的逆鳞,却被人如同破铜烂铁般踹开了,一点往昔的情面都不留。
皇帝未置可否。
郭太后抢先做了这一决定:“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私掠他人奴仆的韩保拖出去,就地处置了。宫中容不得此等败德丧行之人。”
韩保这回终于可以放声地叫了,他不仅要叫,还要骂了。
“陈鸿铭!我这都是为了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荣宠在身时,韩保就是锦上添花、捏腰捶腿的物件,如今落魄了,要保身了,他就是自己跟前的盾。
陈鸿铭没什么好心疼的,也不内疚。
他体贴地挨着太后娘娘尊贵的凤足,宛如贴面亲吻一般虔诚地侍奉,再一次磕头,千恩万谢。
郭太后松了一口气:“皇帝,罪魁已替你处置了,那骆氏,你就不要再想,早些弃了她,母后替你将她处置妥当,不耽误你今年立后。”
关于皇帝十八岁立后这件事,是郭太后和司礼监、太常寺早就说定了的。今年皇帝已经到了年岁了,正该提上议程了。
她原本中意霍氏,但皇帝不喜欢,瞧他为了那吴姬大动干戈、不依不饶的德性,太后算是看出来了,李朝琰跟他死去的阿耶一样,不喜霍氏那种端庄自矜的名门淑女,喜欢那些妖妖娆娆的手段。
这倒也好办,那些出身好的闺门毓秀里,也有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太后心下又有了主意。
怕陈鸿铭留下碍了皇帝的眼,太后踹了其一脚,淡声道:“还杵这作甚?还不速速滚出去。有一没有二,若还有下次,哀家须饶不过你。”
陈鸿铭得了令箭,连连叩首谢恩,便慌不择路地窜出了蓬莱宫。
太后还想着留皇帝下来用晚膳,正开口说了一声,皇帝却皱了鼻,起了身。
“儿还有别事,不能侍奉母后跟前用膳了。”
说着要往外去,太后纳罕:“你还是为哀家的处置不满?”
区区一个外室,犯得着母子不和么。莫非,他当真对那个吴姬用了真情?
李朝琰澹澹道:“无此事。”
郭太后甚为满意:“那就好。”
眼下陈鸿铭是脱身了,当他离开蓬莱宫时,听说韩保已经被处置了,白虎门外,血溅三尺,好不凄惨。
这也是给了一些贵人警示,像韩保这样的陈督公近前的心腹,干犯律法,也是决不能容许的。
陈鸿铭不寒而栗,心怀侥幸。
还好,他提前将事情捅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有意维护,就连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这回在脑袋上悬把剑了,先夹着尾巴过完这一阵子了再说。
他回到自己的太明宫偏所里,吩咐底下人,将自己窝藏长安城内的那些外室全部散去。
这些年这些女子,也个个人老珠黄,不复青春,留着干嚼米饭,正愁没个机会把她们全部赶走,如今是“奉旨遣散”,还有了个由头,就当是可怜她们多年来为自己侍奉榻下了。
陈鸿铭满怀激情,因见过了熹色这样的大美人,纵然不巧被皇帝钟意,他抢不过皇帝,但,熹色也给他带来了另一种元气充盈般的感觉。
他依赖这种感觉,并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同她差不多的美人,来满足自己即将老去的身体这日落西山的需求。
不过万事么,都不如先睡一觉来得痛快,毕竟一宿没能沾枕头了。
陈鸿铭靠着自己的软榻,睡了个昏天黑地。
当他再次正眼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套进了黑黢黢的麻袋里。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也无处抓挠,那麻袋的封口在头顶,是从外边系上的,里边根本打不开。
沉入无边黑夜里,陈鸿铭惊恐不已,张嘴呼喊,却只能发出沉闷的一道道蜂鸣。
四面八方又涌来了大片木棍,不管人是死是活地劈头盖脸打下来,不晓得有多少人,身体各个部位都挨了几十棍,陈鸿铭被打得口吐鲜血,起初还哇哇哭喊,到了后来,偃旗息鼓了。
袋子里无声无息,整间屋子,陷入了一团死寂。
熹色的热症缠绵了两日,差不多退去了,只剩下一些干咳。
她怕自己的病气过了别人,就不让榴娘、赊月在近前待着,一个人在谢了宝石灯笼般的红花的石榴树下待着。
那树盘虬卧龙,那茎枝繁叶茂,把长夏日毒烈的阳光都蔽去了。
她一个人似在静静地出神,连那少年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
只觉有一只带有淡淡芙蕖香味的手掌,贴在了自己前日还发着烧的额头上。
那手的掌心有些老茧,触摸上去,像刮痧似的感觉,但又不会疼。
单是这股芙蕖清香,熹色便能认出是谁。
她本在出神,这会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脑袋顺着上首的那只手掌仰了起来,微施粉泽的脸蛋上两抹彤云,眼眸似静止水中的两团滴墨,瞳仁之中映着榴影,也映着人影,黑得发亮。
“郎君!”
那种惊喜是很假的,不是乍见之欢,是反应过来之后故意做出来的姿态。
李朝琰淡咳一声:“烧好像退了。”
那触摸额头的手掌退了,熹色又好像为了印证一样,自己也试探摸了摸,冰冰凉凉,只有一点那只手带来的芙蕖香味的余温。
“郎君,你此来,是有什么事么?”
李朝琰忽想起,那日她说,以后没事不要过来之类的话,想必此时看见了他,误了她赏景的心情,嘴里不说,心头却在骂骂咧咧的。
遂垂下眼帘,静止地打量她,想从这张伪装得简直无懈可击的假脸上,窥探出一点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熹色早想把那日的误会解开了,忙起身道:“我不知道郎君你要来,你等一等。”
她哪里像刚刚病过一次的人?动如脱兔的,一溜烟便钻进了房门,李朝琰居然也挺有耐心地在原地等着,等她再次出来时,手里边搭了一件长衫。
衣衫是前朝的式样,不是时兴的圆领短打,而是宽袍广袖,用料足,却轻薄透气,穿上去有风穿透,不会太闷。
熹色抖落开那件衣衫,试图在男人身上比划:“我看郎君怕热,就趁闲着无事,给你裁了一件衣裳,还没有绣上花。大致是按照榴娘报给我的身材做的,怎么好像小了一点?”
比到后来,感觉肩膀收窄了一些,衣长也似是不足,吊在小腿上,多少有点不好看了。
熹色悒悒不乐的,抱着衫子想着,还得再改,又要挑灯熬夜了。
原来是她亲手为他做的,见她似乎为此苦恼,李朝琰笑了下,薄唇上扬:“哦,榴娘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十四岁,你听她的?”
原来如此。
哪有人不会长高的啊?熹色居然没考虑到这点。
她仰了仰脖子,才发现面前的少年是真的高大,修长的身形,像山间叠翠的青竹,需要把脑袋仰起来,才能正面应对他的视线。
熹色又想起来雨夜的那个宽厚炙热的背,有力地托着自己,涉水而行。
不知为何,脸蛋上笼上了榴花的光泽,分明那花早已谢尽了,可她的脸不但红,还烫烫的。
幸好赊月没有眼力见地过来了,她一来,便带来了一个吓人的消息。
“娘子,你可知晓——”
赊月分明是看见李朝琰了的,但又好像没看见。
她张嘴便道:“那个陈督公,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知得罪了谁,今早被人丢在四月楼里了,浑身上下都是血,皮都让人剥走了……”
熹色这早饭才下了肚没多久,霎时一股恶心感顶到了喉咙口。
还有什么风花雪月少女情怀旖旎心思,熹色睁圆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是真的会剥皮的。
陈鸿铭:……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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