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是吴地方言,也叫“拖有病”,是指妇女改嫁时带着与前夫所生的子女。
不过她还以为,长安没人会知晓这些俚语。
那小东西本来很怕生,但经过主人一番“拷打”,加上喜提“拖油瓶”称号,终于意冷心灰,当骆熹色将它拎着命运的后脖颈提溜过去的时候,拖油瓶认命地盘着大尾巴,选择闭眼装死。
“对了,它喜欢吃些什么?”
熹色是在问李朝琰,但李朝琰的注意力却几乎全放在她身上。
女子在水中央歇下时,不像绿腰宴那日浓妆艳抹,只穿了简约的纱衫罗裙,裙子是素雅的薄烟青,缀有棉线穿缀的纹理细腻的芙蓉锦叶,长裙子下,露出一双腕子白皙纤细,指节圆润无节的小脚,随意趿拉着小叶紫檀木屐,美得既婉约,又写意。
她作不同的打扮,便有不同的美。打扮得清素些,便温婉如水,就连眸光潋滟时,也不显得艳俗。
被她这厢询问,李朝琰缓慢抽离出对她外貌沉沦的思绪,恢复镇定。
“它喜欢吃坚果,果蔬,不怎么挑食,肠胃如牛,塞得下一片海,小娘子给它喂食不用有顾忌。养死不怪。”
“……”
无良主人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断了拖油瓶回归紫宸殿的念想。
熹色见它俩眼圆鼓鼓的,可怜兮兮望着主人,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瞳里有水光要沁湿,不由地满心疼惜,心里暗暗发誓对它要好,让它乐不思蜀,抚平它在恶主人那里受到的伤害。
为了更好地照顾它,熹色喋喋不休地问了很多关于五道眉的习性。奇怪的是,对它各种小癖好和小麻烦,李朝琰都能如数家珍。
熹色一边抢着记,一边又奇怪,李朝琰真的不喜欢这只小耗子,他一个郎君,为什么又会对这些事无巨细呢。
问完了关于拖油瓶归属权和养护的问题,熹色荡开一笔,转而去问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郎君上回说,要将水中央转赠妾身?”
是他应许的,天子一言九鼎,言出必随。
李朝琰向她凑近了一步,这一步跨上来,他磅礴的身躯,形成一片庞大的黑影,遮蔽住身后转为灿烂的阳光,将她吞没在阴凉的门角里。
檐下那一簇簇打着灯笼的榴花,不遗余力地映衬着少年男子的浓烈和炽热。
熹色莫名心如鼓状,竟有些喉舌干燥的感觉。
其实自从上次坦诚相见以后,熹色就羞于见他,一看到这张熟悉而俊美的脸,便总是不能自拔地想到那夜那种如同折磨,又如坠云端的感觉。
别管是好受还是难以消受,总之让一个女孩子回忆起来,多少是带点儿赧然的。
好在这个男人的性格真的很有缺陷,他往往一张口,就能击碎一些不该有的虚幻泡沫。
“看来娘子心里,还是实在的钱比较重要。”
他来了之后,不见这女人一星半点关怀,一句半句对那夜发生之事的回顾,以及往后相处的顾虑,张口便是宅子。
李朝琰当然不会后悔,但他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俊脸板硬得寸草不生的。
男人心海底针,熹色猜不到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还想是不是他又后悔了,毕竟水中央这样的豪宅名居,整个长安也难见多少,这么一笔不菲的支出,就为了她这个外室,实在有点不划算。
他要是后悔了,熹色也不会撒泼强索,只是会觉得他言而无信罢了,既没有落脚之处,那么“互为外室”一说也就不攻自破,她全当是他哄女孩子的蜜语甜言手段。
熹色道:“我没有契书,这个宅子就不算是我的。郎君想反悔吗?”
她口吻轻飘飘的,但李朝琰嗅觉敏锐,他要是说一句“悔了”,这女子很现实,眼睛里的温柔就会顷刻间荡然无存,对他,那是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也罢,他还是不逗她了。
能让她安心的,也只有这些。
“过契不难,不过娘子,你的身契呢,可在你自己的手里?”
熹色被问得怔住,抚着拖油瓶的小手一顿,睫羽微微地轻颤。
她从乐营脱身之后,便一直跟着裴元谨,从江南来到长安,这段时日里,她还从来没见过身契这种东西。
可她属于奴隶贱籍,既然如此,身契就自然还在裴元谨的手里。
是啊,没有身契,她甚至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她办不了过契,也无力拥有这么大的宅子。
看她呆蒙蒙的眼睛,就知她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李朝琰叹息一声:“绿腰宴上那个裴郎君,是你的旧主?身契应当还在他手里。”
熹色咬唇,想了想,都和姓裴的一刀两断了,他还扣着自己的东西,害她像只风筝似的跑不脱。
她恨不得一脚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踹得远远的,闻言,立刻道:“郎君,我自己去把身契拿回来。”
正是五月的天气,将要下雨,空气有些潮闷,她愤慨地说了一句话,鼻头额间都是湿淋淋的,映出亮光。
但以李朝琰过往所见的男人,流汗之后无不油腻,恨不得从烤乳猪似的表皮刮擦下大片油渍来。
她香汗微微,却是清清爽爽的,乌丝只黏了一小绺在她两腮旁的颧骨上,连那鸦发勾勒的镰刀似的形状都是可爱的。
他挑了一下嘴角,存心道:“你确定,不用找我帮忙?”
虽然这件事不着急,在李朝琰这里还排不上日程,但要解决的话,只等他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地处理掉了,根本不需要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操心。
他忽然就是想看她服软的模样,有点儿恶劣,没有立刻说出要帮她的话。
熹色睖睁了一会儿,想到以自己这无财无权的处境,面对裴元谨,实在很难占得上风。
忍了半晌,正要开口时,见他始终停于檐下的日光前,将她堵在光照不见的阴翳里,眉眼低垂,似笑非笑,半是看好戏的模样,熹色又不想那么低声下气了。
鼓着腮帮,熹色闷闷道:“我想向郎君借些钱。是借的。”
她还得强调一遍,是借的。
借了,便迟早要还,这是它和直接索取的最大区别。
李朝琰哼了哼:“我可以‘借’给娘子,可娘子打算拿什么还?”
熹色咬咬牙,把自己的未来也往里搭进去了:“我可以在长安城赚钱,然后还你。”
他抬起头,挼着廊檐下探进来的一节石榴枝,敛容似是在思忖,没下决定要不要信她。
熹色心思一凛,又加码道:“至多五年,我必还清。郎君借我五百贯,我赎了身契之后,剩下的做我的本钱。”
面前的女子可真是不知,长安米珠薪桂,不是她这般柔弱女子能搅弄风云的地方。
别说朱门簪缨,就连小小一个府吏,如果存了心要碾死她,那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他压下眼中思量。
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麻烦,要是直截了当出手,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便解决了后患。
如今倒被她这么欠着,欠了几年的光阴,也不知到那时,他和她又在何处,是否还在这小小的水中央里,你守着我,我守着你,继续不娶不嫁,做这么一对离经叛道世所不容的狗男女。
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她这种野心勃勃又不谙世事的女子,不在长安各坊间碰碰壁,是不会懂得人心险恶的。再者,她在长安没有事情可做,若他不来,她岂非要一人寂寞地独守空房?找点事情消磨消磨精神也好。
“行市里还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
李朝琰忍住笑意,薄唇缓勾着说道。
“我不另外征收你的利额,不过,等过了契书之后,还请娘子单独把水中央南所的疏影居给我留下来。我喜欢那里的梅林,腊月习惯在那边小住,放心,不打搅娘子这里的安逸和清静。”
乍听之下,好像没什么,理该如此,可细一揣摩,不对呀。
那岂不是,水中央还有他的一份,他以后可以随便出入,对她的衣食起居都窥伺得一清二楚么?
她望向他的眼神,几分疑惑,几分不信,嘴唇咬着不松,像是要答应,又被怀疑心摁住了。
她那模样,自己看不出有多憨气,李朝琰压抑着薄唇的抖动,觉得这小娘子刚才大言不惭要在长安赚钱的笑话,真是他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一个。
啊,她好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老李有头脑,知道把婚房搞成共同财产。
小贴纸:老李你要追鼠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