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驰骤赶回宫禁,此时宫门落锁,但黄门趁夜看清来人脸孔后,当即下令不得阻拦,随即赔笑与陈鸿铭相并而行。
“督公大人漏夜而归,必是疲乏,不如到下官舍下小酌几杯,解解乏闷?”
瞧瞧,这就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典范。
陈鸿铭在绿腰宴上喝得酒醉酩酊,撞见那小天子时,后背沁出了层层湿汗,汗出后方才解了一点儿酒,但一身衣衫上酒味冲鼻,稍稍嗅一嗅便知他今夜已经不能再喝了。
陈鸿铭于是断然拒绝了黄门,又道:“可见陛下?”
黄门眼珠滴溜溜一转,搀扶着督公手臂,笑吟吟道:“督公要见陛下么?这个时辰,必是已经歇下了。”
作为服侍皇帝一饮一啄的近臣,陈鸿铭分明今夜在那绿腰宴上看见了那小皇帝!
当下,他意味深长地瞥眼黄门,并不过多言语,随意“嗯”了一声,便抬腿,跨步入了禁门。
小皇帝顽劣异常,黄门就算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宫门,也不可能把消息泄露。
这一夜果真惊险,好在尚未酿成大错,若是让那小皇帝捉奸在榻,必然又被他借题发挥,剐下一层皮来!
只要想来,到现在陈鸿铭背后还是冷汗涔涔。
至于那名美人,虽不免遗憾,不能收了她在房里,但也怪没有缘分,就算是再美的国色,也不能于他的前程功名有损碍。
早已过了子时,凤翔宫那畔并无任何消息,陈鸿铭也总算放得一些心来。
但愿太后莫再问起今夜。
熹色靠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纹拔步床边的横围上,少年已赤足在地,弯腰拾起了昨日脱去的袍服。
凌乱的发肆意嚣张地铺在背后,难掩墨丝下精瘦有力的腰身,那身体,泛着洁白的玉质的光泽,摸上去是什么感觉,熹色想不起来了。
一夜荒唐已过,现在也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起码不亏。
虽然是中了药性,但毕竟是自己先动的手,人家只是半推半就从了她女霸王硬上弓,说来在理这块儿,还是她稍逊一筹。
熹色颊浮潮红,看了一晌。
那少年将衣带完全穿戴好了,翠虬锦衣,墨色蹀躞,宛如嵯峨玉山,不可逼视。
察觉到身后似有目光落在自己后脑,他探寻着转过了身,恰将熹色惊动,她不受控制地轻“啊”一声,便立刻又倒回了褥里,咬住荔枝红的两瓣嘴唇,可怜唧唧地攥紧了褥。
见识过她色胆包天、狂浪如蝶,再也不肯相信面前这副小白兔的柔弱模样。
少年扯了下嘴角:“骆氏。”
明明睡了,称呼却从“娘子”变成了“骆氏”,好像更疏远了一点。
熹色也不敢辩驳,心想既然如此,只好接受现实,少年将她带回水中央,看起来也不是善茬,他要是将她利用完就扫地出门,她得点好处就会自行离去。
这种大户人家的名流王孙,虽然个个凉薄,但都顾全名声,处事不会真正太绝情,总会看在一夜露水的份上,给她点钱财再放她走的。
少年却道:“水中央我送给你了,以后你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熹色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待她觑向少年时,少年已耳根红透,两腮沁出薄晕,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不管谁先动的手,今早上的互相指责,只是为了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他是个男人,没有推开她的力气,却有与她敦伦的力气,本就是笑言,毫无说服力。
何况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男人应该负责。
他目的不纯,从绿腰宴上带回这名美人,要是不后悔,将来本就是要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而已。不论如何,他作为男方,应当背负起责任,给予一切补偿。
见她两眼滚圆,似乎还不敢相信,少年轻咳一声,道:“你,愿意留下来么。”
给了府宅,这是天大的便宜,熹色两眼直愣愣的,终于因这话醒过了神来。
少年这话言外之意就是,虽有钱产,却不能给予她名分,照理,她还是个外室。
看起来和陈鸿铭走的结果一样。
不过仔细揣摩,其实这里边又很不一样。
陈鸿铭在长安宅产无数,但没有听说过他豪绰地将私产赠予自己的外室的,他对那些可怜的女子腻味了以后,也没有听说过会放她们一条出路。
至于江枫渚,他是明明白白说定了的。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铸成,自怨自艾已是无用,有这样一座恢弘的“赔礼”,熹色不再拘谨矫情,轻声向少年问询,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弄清楚。
“郎君是让熹色当外室对吗?”
少年听她的口吻,觉得她心里有些不平。
毕竟对方是柔弱女子,而他是须眉男子,这样的事,总是要他承诺更多。
默了少顷,少年神情转为和煦:“我知道这对你有点唐突,不过我李……江枫渚在此立誓,我身旁只娘子一人,直至见弃于娘子。你若不稀罕外室之名,便也将我视作外室,也是一样。此间水中央,我极少来,以后充为娘子私产,你的权利大于我。”
熹色沉吟着未动,眼眉低垂,长睫盈盈地颤栗。
窗外天色大亮,帘门半卷一段鸭蛋黄的暖光,似橘蜜流淌在女子温柔姣好的面颊上,没了绿腰宴上的艳妩浓丽,有种去了雕饰的出水之美。
盛颜仙姿,铅华弗御。
她若有所觉,抬高眸光,少年匆忙地闪过了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居然感到他有点儿尴尬。
熹色不确定地道:“郎君,我要如何将你视作外室?我对你,不像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身世低微,命如草芥,郎君身配银鱼,高官贵爵,我若是想见你,该向哪里去寻你呢。贵人事务繁忙,一旬当中,不过只有一日旬假,不像我日日都在水中央,郎君随时都可见我,反之我却做不到同样。”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要解决也不难。
寝居有一面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没想到这里头竟有玄机,少年将多宝阁间的翡翠白菜稍稍搬动底座,只听轻细的一道龙吟响起,正中央悬垂的墨龙大画后头,竟出现了一座暗龛。
他伸手去暗龛里拿了什么东西,熹色一阵惊疑不定之时,那冷冰冰,摸上去嶙峋扎手的物件便塞入了手心。
她急忙垂眸去看,不待她分辨,少年已在解释。
“你我约定,互为外室,便不能让娘子吃亏。娘子想见我时,可拿着这枚玉符,让这宅里一名唤作‘榴娘’的嬷嬷去找我,短则半日,迟则一日,我定来相见,也算‘召之即来’了?”
熹色将玉符捏在手心里,暗暗地想着。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江枫渚”,想来打听不难,他如此这般转弯抹角,果然还是怕她找上门去。
显而易见像他们这种家风严明的贵族,是目下无尘,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若是让他的父母得知他竟养了个贱籍出身的吴姬在外头厮混,定舍得打断几根荆条,若是严重的,只怕还要闹到三出阙前,请天子裁决。
熹色不谙熟贵人们的生活,不过她登台唱了那么多戏,对戏文里的故事却耳熟能详,直觉和现实应该差不离。
好在熹色不是那等贪得无厌的,她得了玉符,将之揣进了被褥下怀中。
这时再看那少年,便多了几分勇气。
虽他华采贵介,英气逼人,虽他位临高地,家世显赫,但,如若将他视作自己的外室——
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打量的。
长得么,还像那么回事,只是鼻梁嫌太高了些,山峰似的,太过引人注目,嘴唇又嫌薄了一些,显得凉薄无情,那双不怒而威,但又时时刻刻强行压抑力求保持平和的眼,明灿得像锦,一眼晃过去,好似有连串金丝在爬踊,华贵闪烁得让人不可忽视。
配上一副好骨架好身形,他这样的人,就算只是贩夫走卒,穿着布衣短褐,也会让人不禁多看两眼吧。
那被她打量的少年则极为不自在,声音沉了些:“长相还可以看么?”
被说中的熹色面颊一红,因被一种极强的胜负欲攫住,很是不想让他占据上风,看到他得意,便嘴硬地回:“郎君容色平平,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和妾身平生所见男人,也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哦。”
他在花团里长大,听过无数恭维溢美之词,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着他的外貌评价:一般般。
不过这也不惹人生气,惹人生气的是,她平生见过那些男人?
昨夜里,裴元谨,陈鸿铭?
少年扯了下嘴角:“是么。既然不入法眼,那就不要看了。”
她尚在拔步床上,因衣衫不整,下不得床榻来,又不想被他撞见春色,虽则昨夜里早已坦诚相见,对彼此的身体早就有了一定了解,但那时醉醺醺的不记事,眼下这般情景,熹色是万万不想让他又重头到尾审视一遍的,因此一直在等着他走。
等他真的要往外去了,熹色脱口而出:“郎君要去哪里?”
少年眉梢涌动,戏谑一般地道:“我见娘子明明如月,娘子见我平平无奇,很是伤怀,今日还有琐务脱身不得,不能过来惹你眼睛了。娘子可以自行梳洗,也可唤人。”
那少年很记仇,对她评价他容色一事很介怀。
熹色暗暗地道了一声“小气”,没回他的话,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寝居的大门,一帘风,卷动起房内的香雾,和一缕时浮时沉,未及完全散去的麝味。
熹色面一红,其实等人走了,她反而开始想入非非。
浑身酸痛是真,可偏偏按捺不住好奇心,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去回想昨夜情景。
交缠、喘息,历历在目。
十指相扣,他屈膝,修长坚实的双腿很有力。
熹色恍惚想起自己好像,破碎着嗓,颤巍巍地叫了他一声“檀奴”。
那是时下女子对爱郎的昵称。
她又不喜欢他,怎么会被他弄得,什么都不顾地叫出了口呢?
难道是她太……生性风流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自省不要自省不要自省,女人有爽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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