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那天,S城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了。
我想,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打包行李的过程中,我不能自制地掉了些眼泪,挺矫情的,我自己也知道。
每次搬家,都不可避免地要放弃一些东西,丢掉一些东西,或者在无意中遗失一些东西。我落泪的原因不在于这些琐碎的物件值多少钱,而在于它们是某些记忆的线索。
搬一次家就等于失一次火,已逝的年月都成了烈火中的灰烬,我也仿佛渐渐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打包好最后几件零散的东西,简晨烨在房间里给面包车司机打电话,我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晃动着双腿,久违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这一幕令我有些轻微的伤感。
我们在这里住了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当中,我没有一天发自肺腑地觉得快乐过。
这个被我的首席闺密邵清羽说成“简直跟贫民窟似的”的安置小区,停水停电从来不会提前通知,十分随心所欲。
有好几次我正洗着澡,身上的泡泡还没冲干净呢,突然间,水龙头就跟死了似的没反应了,害得我只能包着浴巾像个傻帽似的蹲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等来水。
隆冬天气,我双脚冻得跟两坨冰似的,想用热得快烧点水泡脚吧,谁知道刚插上电,呵呵,刚插上电就短路了。
水电一起停的夜晚,最适合点上一支白蜡烛,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追忆小半生所有的苦难。
这些也就罢了,咬咬牙,还是能够克服的。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老鼠!
臭不要脸的老鼠们为什么如此丧尽天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骂也骂过了,捕鼠夹也放过了,老鼠药也投过了,这些手段的确有些奏效,它们的同胞死的死,伤的伤,确实安宁了一段日子。
但不久之后,余下的那些便开始了疯狂反扑,它们就像是自己也出了一份房租似的,理直气壮地跟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它们心安理得地吃我们的饭菜,咬我们的衣服,还变本加厉地在我们的床上撒个尿,拉点屎。
噩梦一般的那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头上动来动去扯我的头发,我想也没想就拍了一下简晨烨,叫他别闹。
黑暗中,简晨烨十分冤枉地说:“闹什么啊,不是我啊。”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几声“吱吱”,电光石火之间,我彻底清醒了,紧接着,整栋楼都听见了我直冲云霄的尖叫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整个晚上,我一边哭,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不管简晨烨怎么安慰我,怎么哄我,都没用,我真是太难过了。
我这活得也太窝囊了,连老鼠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就是在那天晚上,简晨烨下定决心要搬家。
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理智还是恢复了一点,我试图跟简晨烨争辩:“别啊,我们当初租这里不就是图便宜嘛,要是搬去环境好一些的地方肯定又得费钱,那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攒够钱买房子啊。”
按照S城的物价水准来看,要想居住在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环境里,我们要付出比现在足足高出一倍的生活成本。
但简晨烨只是拍拍我的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哭,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简晨烨品性纯良,为人随和,不涉及原则的问题都是得过且过,唯有两件事情说什么都不能商量,一是关于他的理想,二是关于我。
从美院毕业之后,他一直立志要做纯粹的艺术工作者,为此不惜拒绝了好几个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天赐良机的工作机会,然后回到S城,花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租下了一间两百平方米的厂房做工作室。
我当然很怄,有时候我逮着机会也会明嘲暗讽地问他说:“简晨烨,你是不是得了一种跟钱有仇的病?”
聪明如简晨烨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是当他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认真地问我“难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有错”的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忍心说出尖刻的话语刺伤他的自尊,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委屈自己。
我委屈自己越多,便能苛刻简晨烨越少,这就是叶昭觉的“能量守恒”定律。
邵清羽在知道我们想要搬家的第一时间,便不遗余力地贡献出了她全部的热忱,我本想拒绝,但她的话说得也有道理——“求你了,我闲得像个废人一样,你让我找点事情发挥点余光余热不行吗?”
简晨烨白天必须画画,找房子的事基本上就全落在我肩上了。
于是,邵家大小姐便开着车载着我满城转,一间不行就换另一间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
在稍微觉察出我有点气馁的时候她给我打气加油:“你不能放弃啊!你看你现在住的那里,那是人住的吗?啊?”
虽然是好朋友,但这话说得也有点伤人,我讪讪地说:“我穷嘛,有什么办法。”
她踩了一脚油门,根本不理会我的难处:“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昭觉,你是对自己太狠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好路过一家百货商店。
我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商场外面的巨幅广告上全是本季的新款,彩妆、女鞋、衣服、包包、手表……广告上的模特化着精致的妆容,照片被美化得连毛孔都看不见,身材纤细、气质优雅,很美,很冷,仿佛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那是离我的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世界。
我沉默着与之对峙,心里在默默地计算着抵达它的时间,丈量着我与它之间的距离。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我满意的公寓终于在这个人间相遇了。
家电齐全,采光良好,有正规的物业管理,停水停电都会提前张贴通知提醒住户,重要的是,它离简晨烨的工作室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去我上班的公司也有直达的公交车,我再也不用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转车了。
我仔细地算了算,尽管房租比从前贵了好几百,但交通费用上省下来的这一笔也不少,不会令我们的生活水平严重下滑。
邵清羽看着我那本密密麻麻的记账本,叹着气摇着头,一股子怒我不争的模样。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清羽,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为自己打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为我打算。”
她怔了怔,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片刻,她对我笑笑,说:“不是还有简晨烨嘛。”
简晨烨吗?
我低下头,摩挲着那个陈旧的记账本,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每一笔花销,那些简单的数字,就是构成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可以依靠他吗?
像古代的女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男人,无论时代如何动荡,生存环境如何惨烈,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生命便有足够强大的后盾。
我能够这样矢志不渝地去信任他吗?
我并不确定。
新公寓的房东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姓丁,相貌和穿着都很普通,就是马路上、小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中年阿姨。
然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中年阿姨。
“这房子我本来是给儿子准备的,我是个很开明的妈妈,以后他结婚了,绝对不缠着他们跟我住。”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是等着我们恭维她的深明大义,只可惜我和简晨烨都没领会到这层深意,我们两个笨蛋的注意力全放在房子上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我们没反应,便撇撇嘴继续说:“你们看这些装修啊,家电啊,我都是按最好的来的……”
这次我的反应很快了,小鸡啄米一般地点起头来。
突然之间,她话锋一转:“谁知道他交了那么个女朋友,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那个傻儿子还整天给她买高级货,一瓶香水就是一百多……”
其实,那一刻,我的正义感驱使我想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说一句公道话——一百多的香水,真的不算高级货。
但我不想得罪我们的新房东,一秒钟之后,正义感输给了残酷的现实,那句话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签合约的时候,我彻底看出来了,遇上这么个婆婆,丁阿姨未来儿媳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丁阿姨给我们制定了严苛的约法三章。
首先,在墙上钉钉子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决不允许!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慢悠悠地对简晨烨说:“我晓得你是画画的,反正那些鬼画符我也看不懂,就别往我这里挂了。将来你要是混得好,我还能拿着它卖钱;你要是混得不好,我还不晓得怎么处理。”
我拿余光悄悄瞥简晨烨,心里盘算着要是他在这个时候发脾气,我该怎么收拾这个不好看的场面。
但是他完全没有表示出不快,只是对丁阿姨笑了笑,暗地里,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知道,他是为免节外生枝才没有跟丁阿姨一般见识。
说起来,他原本不必忍受这样的轻慢,大可以甩出一句粗口就走,但大局为重,他忍了。
第二点,不能随意改动任何家具电器的位置,丁阿姨有她自己的道理:“我装修的时候特意请风水师来看过的,东西怎么摆,摆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给我乱动。”
有了第一点垫底,这第二点听起来倒显得没多过分。
第三,不许带狐朋狗友来家里鬼混。
说到这个的时候,丁阿姨脸上出现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对面就住着这么个小妖精,我听说,时不时地就有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来找她。这一点我是绝对不允许的,别给我的房子里弄些什么脏东西,以后我自己家里还要住的。”
我看着丁阿姨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将来,绝对,绝对不能变成她这种爱搬弄是非的女人。
七七八八所有的规矩定下来之后,终于可以签租约了。
在拿起笔的时候,我的内心,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却不能忽视的悲凉。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并不愿意跟房东太太这样的人打交道——尖酸、刻薄、小市民、斤斤计较,但我没有办法。
我孤身一人,身处于一个现实而功利的社会,没有殷实的家境,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能够给我铺就一条光明坦途的父母双亲,我唯一能够攫取的温暖,来自一个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和困惑的男朋友。
能够拒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说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这种自由,确实是美好的理想。
可是,光靠理想,我填不饱肚子,冬天也洗不上热水澡,更加别提那个扎根在我心里十几二十年的目标。
只有拥有足够应对生活的财力,才能够在想拒绝的时候毫不迂回地说出“不”。
能够掷地有声地说出“不”字的人生,才有尊严。
终于,我在那张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叶昭觉。
在回安置小区的路上,简晨烨轻声对我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老鼠爬到你头上来了。”
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没说话。
我没有想到的是,真正到了离开的这天,我的心里竟然会有这么浓重的离愁别绪。
人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以往我所厌恶的那些东西,在这一天看起来都值得原谅,甚至有那么一点可爱。
比如路口那家脏兮兮的早餐店,虽然既不卫生又很难吃,但它的存在确保了我每天早上不用空着肚子去挤公交车。
还有那几个总是搬着椅子坐在空地里说是非的老太太。虽然她们的的确确不负长舌妇的美名,但很多时候,只要看到小区里有那么一两张陌生面孔,她们便会立刻发挥出私家侦探般的敏感,将对方盘问个清清楚楚,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也是这个小区安保的一分子。
我最最舍不得的就是下楼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的菜市场。我无数次嫌弃过它的嘈杂和市井气息,甚至痛恨自己有时为了几块钱跟小摊小贩据理力争……
新公寓附近有全市最大的超市,冷冻柜里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已经处理好的鸡鸭鱼肉,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副现代文明产物的模样,不像菜市场那么血腥,直接当着顾客的面宰杀家禽。但我知道,我再也买不到那么新鲜的蔬菜水果了,超市里也不会有好心的阿姨顺手送给我几根葱,几头蒜。
我很清楚,在告别这个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旧房子的时候,我也同时告别了一种家长里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的,没有隔阂的,朴实的生活。
我想,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为我坐在驶向新公寓的面包车上,突如其来的眼泪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到新公寓楼下时,我们遇到了新的难题,面包车司机突然变卦说有急事不能帮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要我赶紧付钱让他走。
我一看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商量,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和一张十块的票子伸到他面前。
没想到,他火气比我还大:“喂,美女,你这样就不好了吧,你男朋友跟我说好了给三百的啊。”
我冷笑一声,想讹我,恐怕你还嫩了点。
“我男朋友人老实,我来跟你算这笔账。运费算一百绝对没让你吃亏;老房子那边是五楼,按规矩一层楼十块钱,你前后两趟算下来总共是一百块;剩下十块是我人大方,请你喝水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司机被我呛得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绕回原地:“你男朋友跟我说好是三百的,你不能不讲道理吧。”
“你要是没有反悔,跟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活儿没干到位,钱还想照拿,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师傅,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您别欺负我。我反正下午没别的事,你要想耗呢,我陪你耗就是,反正我的时间,不值钱。”
我说完这番话,又晃了晃手里那三张票子。
他瞪着我,这次丝毫没有犹豫,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
我回头冲简晨烨笑笑:“卸货。”
到了黄昏,所有的物件全都妥当地安置好之后,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号,2106。
我们的新生活,将从这个数字开始。
简晨烨从背后抱住我,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头顶上说:“昭觉,下一次再搬,就是搬去我们自己的房子,在那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那时候,我是多么单纯地认为,一直以来密布在我头顶的云翳已经微微散开,2106,这个简单的门牌号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令人振奋的阳光正从这条缝中射了进来。
谁也没有料到,刚刚搬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和简晨烨就被一阵嘈杂给吵醒了。
根据我在安置小区住了那么久的经验,在几秒钟之内我就准确地判断出这嘈杂并不是谁家在装修,而是有人在砸我家的门!
我从床上弹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来不及洗脸刷牙就准备去开门。
我的手刚刚搭在门锁上就被简晨烨一把拉开,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的前面,面对着那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疑惑地问:“请问你们找谁?”
慌乱之余,我还是有点儿感动。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也许是太瘦了的缘故,她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刻薄,颧骨太高,下巴太尖,顶着一头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黄色鬈发,目露凶光。
再看她的衣着,都不是便宜货,可穿在她身上,不禁让人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惋惜之感。
要不怎么说相由心生,她的行为马上就印证了我的看法。
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双手叉腰,大声叱道:“小贱人你滚出来!”
平地一声惊雷,我那点残留的睡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小贱人!小贱人!她口中所说的小贱人难道是我吗?!我恨不得在这个疑问句后面打上一万个感叹号来表示自己的震惊。
不知道是我情商太低还是心理素质太差,一时之间,我竟然不会说话了!
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得靠男人呢,跟哑口无言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简晨烨,他的起床气还没过,整个人像一个炮弹似的爆炸了,气势汹汹地冲中年妇女吼:“你是嘴上长痔疮了吗?!”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崩溃了,你不要这样啊简晨烨,你是文艺青年啊,你不要跟中年三八PK谁更嘴贱啊。
中年三八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简晨烨一番,阴阳怪气地说:“哟,小贱人又勾引了个小白脸啊,真是闲不住……”边说,她的目光边移到了我身上,“也是,小白脸身强力壮啊,肯定比老张强不少吧。”
简晨烨回过头来,用看世界名画般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不用再困惑了,毫无疑问了,她说的小贱人就是我。
可是,她是谁?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张又是谁?身后这一群虎视眈眈盯着我的壮汉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撕成碎片?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老张有过亲密行为。
局面正僵持着,中年三八身后的一个长得不去演杀人犯真是可惜了的男人冲了出来,他怒目圆睁,鼻孔里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了:“陈姐,别跟他们废话,你让开,我替你好好收拾这个臭不要脸的。”
过去二十多年里,我被骂成“臭不要脸”的总数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小时多——老张,无论你是谁,请你出来还我一个清白!
“杀人犯”边说着,边把袖子捋了上去,看样子他是真的想当杀人犯。
再不反抗真要被这群傻帽给生吞活剥了不可,我当机立断,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杀要剐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找谁?”
“杀人犯”说到做到,真是不跟我们废话了,他直接一记耳光就扇了过来。
在那0.01秒里,风云变,天地陷,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死定了。
在0.01秒之后,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那个耳光没有落到我的脸上,它在半路被简晨烨给拦截了。
七年了,我从来没见过简晨烨这么凶这么生气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他肯定要进厨房去拿那把我们家里唯一的一把菜刀出来砍人了。
在我拉住简晨烨的时候,陈姐也拉住了“杀人犯”,她也看出了我身无二两肉,肯定接不住那一掌,说不定会吐血身亡。
毕竟,打小三是打小三,赔上一条人命没必要。
陈姐冷静了几秒钟,用手梳理了一下满头黄毛,问我:“你是不是乔楚?”
我再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翘楚?我怎么会是翘楚?我在哪个领域算得上是翘楚?
如果我当时反应快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强一点,我一定会说:“你来打小三,却连小三是谁都没搞清楚,你的智商是不是随着每个月的大姨妈一起流逝了?”
可是上苍没有给我这个展示口才的机会,因为就在她说出“乔楚”这个名字的时候,对面2107的门,陡然之间,打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统一控制了的射灯,齐刷刷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我想我没有听错,的确有那么一两个白痴倒吸了一口凉气。
2107的门后,那张面孔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注视,她的声音很冷,语气很平静:“我是乔楚。”
就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这些堵在门口喊打喊杀的人为什么要来找碴,也突然领悟了陈姐穷凶极恶的背后,除了被丈夫背叛的耻辱之外,还包含了一种只有女性才能感觉到的,微妙的嫉妒。
甚至,说句三观不正的话,我甚至都能理解老张为什么要出轨。
红颜祸水,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乔楚这样的女生的吧。
坦白说,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漂亮的女孩子并不罕见,周末去街上走一圈,立刻就能明白什么叫美女如云,应接不暇,有十双眼睛都看不过来。
但是,乔楚不属于她们其中。
她不是漂亮,她是令人过目不忘。
我确信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之后,我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既悲愤又欣慰,还掺杂着一点儿不可思议:我跟乔楚——这其中的区别,自谦一点儿说——是云泥之别!
中年三八居然会把我认成她,眼睛瞎掉了吗?
原来她随着每个月的大姨妈一起消逝的,不只是智商,还有视力。
乔楚没有化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绑成一个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脸上干净得没有一颗斑一粒痣。
谁说造物主是公平的?如果是公平的,怎么不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都造得像乔楚那样呢。
事实证明,她不仅有美貌,还有胆色,面对满楼道口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惊慌:“有什么冲我来,别骚扰我邻居。”
我再次三观不正地在心里为她的从容淡定轻轻地点了个赞。
陈姐这次可是真真正正地找到她的仇家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顷刻之间,她仿佛超级赛亚人附体,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她狰狞的面孔,敏捷的身手,都让我想起了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饿虎扑食的场景。
好凶残,好暴力,好血腥,好可怕!这种视觉冲击可比3D电影画面要震撼多了,我简直看不下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双手死死地掐住了简晨烨的手臂,一颗心紧张得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制止我随时要拿起电话报警的冲动。
然而,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乔楚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处变不惊,什么叫新时代女性的基本素养。
在陈姐冲向她的那一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出了早已拿在手中的一个小喷瓶,对准了距离她仅有十厘米的陈姐的脸。
那个喷瓶里不是雅漾不是依云也不是曼秀雷敦止汗露,我差一点就要叫出来了:防狼喷雾剂!
想不到啊,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乔楚,居然是个小三中的战斗机。
像她这种有勇有谋有长相的小三,简直是所有正房的公敌。
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我其实应该站在陈姐这一方阵营,毕竟,小三的确可耻,尤其这个小三的态度还如此嚣张。
但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人堆,我冷静地看着乔楚,这个我第一次打照面的邻居,心里无端地觉得,她不像是那么坏的人。
这种隐隐约约的猜测没有任何凭据,它来源于我的直觉。
说不清是防狼喷雾的威慑力,还是乔楚强大的气场,总之中年三八被迫停了下来,场面一时间有些滑稽。
原本掌握着主动权的一方一下子变得被动了,而乔楚立刻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冷笑着,不卑不亢地缓缓说道:“你第一次打电话辱骂我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了。是你丈夫纠缠我,但我一直拒绝。你不仅不相信,还找人跟踪我,现在直接闹到我的住所,还在我的邻居面前毁坏我的名誉……”
她边说着,边拿出了手机:“原本想给你们夫妻都留点面子,既然你不领情,我也懒得做好人了。”
她解开手机密码,翻到短信页面,然后递给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这里面有她老公认识我之后发给我的所有短信,请你们自己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到底是谁不要脸,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最后四个字被她说得掷地有声,霎时间,整个楼道都安静了,除了满脸通红的中年三八之外,其他人都争先恐后地把头凑了过去。
八卦的热血在我身体里沸腾,要不是简晨烨英明地拦住了我,恐怕我也挤进人堆里去共襄盛举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拿着手机的男人抬起头来,嗫嚅地说:“陈姐,要不你自己看看……”
陈姐犹豫了一下,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从那人手里接过了手机,慢慢地,她逐字逐句地翻看着那些令自己难以承受的短信,脸色从通红渐渐转为惨白。
我都不忍心看她了。何必呢?亲眼看到丈夫在短信里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百般示好,这无异于在自己的胸口上捅刀子。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在街上看到一句相似的广告语,这种痛苦和耻辱都会被反复地加温加剧。
余生里的每一天,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深深扎在心脏里的小刺,永远不会遗忘,也不会消失。
真的不用考证了,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已经明了事情的真相。
真相就是,乔楚所说的全都是真的,不要脸的人,不知廉耻的人,不是她。
胜负已分,没有人再说话了,没有人再叫嚷着要讨个公道了,陈姐之前的威风已经全然不见,此时,她形同丧家之犬,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乔楚乘胜追击:“今天就请你们大家给我做证,我乔楚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为人处世绝对问心无愧,将来他们夫妻之间再有任何矛盾冲突,统统与我无关。如果再有人来这里闹事,就不是防狼喷雾这么简单了。”
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下,又补上了最后一句:“三教九流的朋友我都不缺,你们真要想怎么样,我奉陪到底。”
那群人走的时候灰溜溜的,也许是自知理亏,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人还点头哈腰地向她道了歉。
等人走光了之后,乔楚这才收起她那不可侵犯的倨傲,走过来,半是惭愧半是歉疚地对我们连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了,请回吧。”简晨烨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邻居印象糟透了。
乔楚假装没意识到简晨烨的敌意,转过来问我:“你们刚搬来吧,有空过来坐,我一个人住,没什么不方便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变换了好几张面孔。
过了片刻,我才回过神来回答她:“我叫叶昭觉,这是简晨烨。”
她点点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但还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乔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的生活都被折腾得一团糟的时候,我仿佛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她在那天的喧嚣过后,展露出来的笑靥。
我想,任何人都难以不被她的笑所打动吧。
我的意识,在那个瞬间,有片刻的空白。
是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清早,我们被命运以恶作剧般的方式带到了彼此面前,而后我们的悲欢离合,便被这股力量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都在想,那个早晨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风平浪静的生活只维持了两天,在我原本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乔迁之喜的周末,邵清羽又给了我一份巨大的惊喜。
周六那天我一改邋遢本色,早早地就起床,准备开始挑衣服。
在拉开简易衣橱的拉链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本来就没多大的衣橱里还有很多的空间,藏个人在里面都没问题,一年四季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无非就是A衣配B裙,B衣配C裙,C衣又配A裙,配来配去又配不出一朵花来。
想起邵清羽卧室里那个连女明星都会嫉妒的巨大的衣柜,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谁要是躲在里面五分钟,保准会窒息。
我有点心酸。
决定好要穿的衣服之后,我便去洗了个澡。
刚刚还有点沮丧的情绪,在花洒里喷出热水的那一刻立刻转为了感恩。
人哪,一定要懂得知足啊,比起当初满身沐浴露泡泡,只能裹着浴巾等来水的时候,现在我几乎可以说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然而,这种感恩的心情,在我拿出那个超市打折时二十多块钱买的吹风机准备吹头发时,又无情地破灭了。
摁下开关,它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是停电了,还是接触不良?我傻不啦叽地用湿漉漉的手指头去摁插头……差点电死我了!
便宜货就是靠不住!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拿个大铁锤来锤烂这个破吹风机。
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床上睡得像猪一样的简晨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失去了女朋友,我站在原地想了几分钟,决定去找对面的美女借吹风机。
乔楚打开门时已经化好了妆,我再一次被惊艳了。
与前两天素面朝天完全不同的风格,眉毛是时下最流行的黑直平,眼睛只画了简单的眼线,嘴上涂着浓艳的大红色唇膏。
她穿着一件丝绒质地的上衣,领口很大,两根笔直的锁骨特别明显,目光稍微往下移几厘米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沟,最重要的是那件上衣是深紫色!
深紫色,又名天堂地狱色,驾驭得了那是女神,弄巧成拙就是村姑。
“怎么了?”乔楚好像是在问第二遍了。
我回过神来,为自己感到羞愧:“噢!没什么!我的吹风机坏了,想找你借用一下,待会儿就给你送过来。”
她笑了笑,转身去房间里把吹风机拿出来给我:“你先拿去用吧,下次有空再还。我等下要出门,刚刚给你开门太着急了,裙子还没穿。”
我这才注意到她两条腿的确是光着的,上衣的下摆刚好遮到臀部,这样若隐若现的性感弄得我一个同性都差点要喷鼻血了。
吹风机拿到手里时,我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这款吹风机我曾在网上看到过,标价两千多,不记得是能吹出什么离子……我猜可能是钱离子吧。
哎,周围都是有钱人,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我基本梳妆打扮完毕了,简晨烨终于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刷牙,飞快地洗脸,飞快地穿上衣服,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然后他理直气壮地问我:“你弄那么好看去相亲啊,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你个头!
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这么多的不公平?
男生只要洗把脸就能出门了,女生不在脸上涂个好几层就不敢见人;有些人一顿吃三四碗都不会发胖,有些人喝杯水都能转化为脂肪;有些人拥有一个跟我的卧室差不多大的衣柜;有些人的电吹风比我的贵一百倍……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失控。
拉开梳妆台右边的抽屉,有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拉开拉绳,两个耳钉落在了我的掌心里。
经典的双C标志下面缀着珍珠,这是我唯一的一对耳钉,正品Chanel(香奈儿)。
我平时轻易不会戴它,因为我怕弄丢,如果弄丢了它我说不定会去死。
买它的时候,我在公司里还没过试用期,它的价格相当于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但我一咬牙,刷了卡,输密码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滴血的声音。
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虚荣,也可以说是我的底线。
我可以只有一件名牌单品,但它不能是山寨货。
出门之前我给邵清羽打了个电话,叫她快点出门别磨蹭,她在电话那头很得瑟地对我说:“放心吧,我开车过去,很快的。”
得瑟什么啊,有钱了不起吗?
不好意思,我又仇富了,事实上,有钱就是了不起啊!
不知道别的有钱人是不是也像邵清羽这么不守时,反正当我和简晨烨在餐厅的位子上坐了半个小时之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在服务员给我们添了六次柠檬水之后,连我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很想用华妃娘娘的那句话来问邵清羽:你知道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吗?
电话刚拨通,邵清羽就在那头歇斯底里地喊:“昭觉,我要杀了蒋毅你信不信!”
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情况,又听见她的吼声:“摁什么喇叭,没看见红灯啊,我赶着去杀人都没你急,你是赶着去投胎啊……”
真是听不下去了,邵清羽她爸要是知道自己家的千金在外面是这么个德行,肯定会停掉她所有的信用卡。
我挂断电话,很严肃地看着对面跟我一样饥肠辘辘的简晨烨说:“喝光你的柠檬水吧,饭吃不成了。”
几分钟之后,邵清羽的车停在了路边,我和简晨烨已经饿得只能互相搀扶着走到车前。
车窗降了下来,她的脸上没有歉意,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骇人的冰冷,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听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简晨烨,我要带昭觉去有点事,你去不方便。改天我再请你们吃饭,向你们赔罪。”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有些为难地看着简晨烨,原本是打算庆祝乔迁之喜的,这下可真的泡汤了。
简晨烨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你陪她去吧,我去买些好吃的,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不就一点零食吗?我看着简晨烨的脸,居然感动得有点鼻酸。
这么多年来,我一事无成,灰白的人生涂满了潦倒的笔画,有时候回望这一路的艰辛和坎坷,缺失从未被弥补,丧失也未带来任何获得,我想我可能一辈子就只会这么失败下去了。
但是每个静谧的夜里,我听见枕边均匀的鼻息,只要我想起多年前,校园里那个鼻青脸肿对着我笑的少年,我便知道,命运终究是不算太亏待我。
上车之前,我特意把耳钉摘下来交给简晨烨让他带回去,虽然我还不知道邵清羽要带我去干什么,但感觉一定是大场面,我就这么点值钱货,不谨慎点不行。
我刚上车,车门还没关死,邵清羽就一脚油门猛踩下去,我的头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撞上了挡风玻璃。
赶紧系上安全带,只差几天就要发这个月的工资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便宜了老板。
一路狂飙,邵清羽一句话都没说,我看着她脸色那么差也不好问什么,虽然她跟蒋毅之间分分合合的戏码隔三岔五地就要上演一次,但我敢断定,这次不同于往昔。
我跟邵清羽相亲相爱多年,一起睡过觉,一起洗过澡,她屁股上那块胎记都给我看过,彼此之间可以说根本没有秘密,要不是有蒋毅和简晨烨这两个活生生的人证,不知道多少人会误会我们是一对les。
但纵使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不仅仅是生气,不仅仅是震怒,我想应该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
一定是出大事了。
在一个酒店的门口,她把车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在我心里不断积攒的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时候几乎全部得到了证实,没等我说话,邵清羽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我无法挣脱。
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昭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必须陪我去。”
我本能的反应是想要拒绝。
我知道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毕竟这是她和蒋毅两个人之间的事,就算事情牵扯到第三个人,也应该是楼上某个房间里的某个人,而不应该是我。
“这样不好吧……我毕竟是外人啊,万一……场面难看不说……蒋毅会恨死我吧……”我结结巴巴,胡言乱语,连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完整。
邵清羽的手更用力了:“昭觉,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任何人——今天,我求你。”
说完,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或者说是害怕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来,我听得都想哭了。
她是邵清羽啊!
那个整天得瑟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邵清羽,那个衣柜跟我的卧室一样大的千金小姐,那个顶着烈日陪着我到处找中介看房子的活雷锋,那个在我差点饿死的时候偷偷往我钱包里塞钱的好姐妹……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叶昭觉,你连这么点事都不肯干,你还是人吗?
我抽出手来拍拍她的脸:“我陪你去,别怕,有我呢。”
我们走进酒店大厅,邵清羽连前台都没去,径直走向了电梯,看样子是她早已经知道房间号了。
不知道她的消息来源于何处,我也没问,既然决定陪她一起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那不管多尴尬,多难堪,我都会扛住。
反正我是无名小卒,闹得天塌下来也没人认识我,而邵清羽……这么多年了,只要事情涉及蒋毅的忠贞,她从来都不在乎会不会丢脸。
高中时,有一天蒋毅班上一个新转来的女同学胃痛,蒋毅便去帮她买了份早餐,说起来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早自习刚过,这事就传到了隔壁班的邵清羽耳朵里。
仔细想想,传递这些八卦是非的人,并不见得是真的把邵清羽当朋友。
只是她那时太过引人注目,锋芒毕露,明里暗里很多人都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才会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起关于蒋毅的事情。
在那所高中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邵清羽,唯一的弱点就是蒋毅。
第一节课刚下课,邵清羽就冲到蒋毅他们班上,拿着一盒酸奶,站在那个女生的面前。
那个女生刚转来没几天,还没领教过邵清羽的厉害。
她起先有点惊慌,但迅速镇定下来,问邵清羽:“你是谁?有什么事?”
邵清羽不喜欢啰唆,只喜欢用行动回答问题。她打开盒子,对准了那个女生的脸,干脆果断地泼了过去。
让人震惊的是,那个女生没有还手,也没有躲,甚至连拿本书挡一下都没有。
她很冷静地承受了这场由一份早餐引发的灾难。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酸奶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时,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像两口幽深暗黑的井,静静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一幕,我是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当我从教室里跑到走廊上看热闹时,事情已经发展至高潮。
邵清羽追着蒋毅打,他们在走廊上不知疲倦地跑了无数个来回,整层楼都轰动了,大家纷纷抢占有利位置进行围观。一部分坏心眼的同学还火上浇油地为他们呐喊助威,声势浩大得甩出开学典礼十条街,把楼上楼下的人都给吸引过来了。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蒋毅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头也不回地推了邵清羽一下,然后灰头土脸地跑进了教室。
邵清羽可能是早已经习惯了扮演胜利者的角色,做梦也没想到蒋毅会还手,脚下一滑,身体一倾,整个人竟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助威声一瞬间变成了惊呼声,邵清羽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上,在那一两秒的停顿中,我们所有人,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蒋毅,我……”
脑震荡之后的邵清羽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可以每天睡懒觉还不用上课,好爽!
我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去医院看她,本来想在路边随便摘几朵月季,终究还是觉得太过丢人,只好含泪去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
站在病房门口时,我看见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侧影中透着几分寂寥,这个画面里的她,跟那个泼辣彪悍的邵清羽,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她家里太有钱了,也许养不出这么骄纵专横的脾气来吧。
床头放着一个大柚子,我拿起来就开始剥,不管邵清羽想不想吃,反正我想吃。
看得出她心情非常差,我也就懒得跟她寒暄了:“你干吗这么小气,只是一份早餐而已,有必要那么赶尽杀绝吗?”
她从鼻孔里冷笑一声:“头一次只是带早餐,以后慢慢地就是帮着打扫卫生,上课换位子坐在一起,放学顺路一起走,再往后,谁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柚子的清香弥漫在原本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我掰下一块果肉送到她嘴边,她轻轻地躲开了:“叶昭觉,你不明白。”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重要的话在这后面。
“我被抢走的东西太多了,我怕了,我不想连蒋毅都被人抢走。”
回想起来,那是邵清羽第一次那么开诚布公地面对我。
我跟她初中同班,升入高中之后虽然在不同的班级,但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可因为家境的差距,我一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隔阂在我们之间。
通俗易懂地来说,就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她父亲是有名的生意人,经常会在电视新闻里露露脸,剪个彩啊,开个会啊,跟市长什么的一起合个影啊,据学校里的那些八婆所说,她爸跟一些领导私下里都有交情。
而她妈妈,年轻漂亮、性感妖娆,简直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的真人版。
每到周末,校门口会停很多来接学生的车,其中以邵家的车最为名贵,驾驶座上的人是她父亲的专属司机。
从小到大,邵清羽一直都是我们这些普通女孩眼里的名牌货百科全书,她穿一套新衣服来学校,我们就多认识一个牌子。她犹如春风化雨,不计回报地为我们普及关于各种奢侈品的常识。
若干年后,我们之中有些人也成为各大名牌倒背如流的白富美,但追根溯源,仍然要尊邵清羽为祖师奶奶。
小学时,我还没吃过肯德基,她已经坐过了飞机;初中时,我连中国有多少个省都还没搞清楚,她已经去过了欧洲。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给她在一家酒店举办了草坪Party,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生日蛋糕,五层,比我都高。
她母亲带着四岁的妹妹领头给她唱生日快乐歌,我们这群穿着T恤牛仔裤的同学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身穿Givenchy(纪梵希)小礼服裙的她。
欧洲的皇室离我们太远了,在一群普通孩子眼里,邵清羽就是公主。
她成绩不好,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脾气更是差劲,没有几个女生是真的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敢打赌,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想自己变成她。
在那个下午之前,我跟那些女孩子的想法,没什么区别。
也许是那天的光线分外柔和,也许是那天的空气分外清新,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种善意的催化剂,又也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
她忽然没前没后地说出一句“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
我原本还在剥柚子的手,彻底停止了动作。
“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我的生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了。”
“她是死在牌桌上的,听说最后那把牌是清一色自摸。我不会打麻将,不知道那一把她能赢多少钱,但她明明就不缺钱花,不知道为什么会激动得脑出血,真是没见过世面……”
邵清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和,不带一点感情,似乎那些难过、悲痛、不舍、无奈、声嘶力竭,早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那个年代,我还没有手机,放学时看到我爸的车在门口等着,还觉得奇怪。那时候我爸的生意没现在做得大,也没有专门的司机,来接我的是我舅舅,去医院的路上一路都是红灯,我不知道怎么会那么不顺利,真的,全是红灯,好像就是为了阻止我去见我妈最后一面似的。”
“我那时才念四年级,就没有妈妈了。”
我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柚子,这么沉重的气氛,换了谁都吃不下。
“我妈去世后不到两年,我爸就娶了那个女人。她是大着肚子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男女之间那些事,也都明白了。我想,也行,只要她是真心对我爸,不是算计他的钱,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只肯叫她阿姨,她才比我大十岁啊。要我叫妈?给我一亿都叫不出口啊。”
我一直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对于人生真正的疾苦所知毕竟不多。
我并不比我的同龄人聪明或者成熟,我从来也没想过,邵清羽光鲜奢华的生活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些我们体会不了也想象不了的痛楚。
她所有的,我们都能看到;她所没有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轻声地问:“那她对你好吗?”
邵清羽像是没听见我问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用了一个事例来回答我。
“你记得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裙,你们看了都说很好看吗?”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当天在场的女生,应该没有人会忘记。
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轻蔑的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往日的浮光掠影:“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
“去买小礼服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一起去,我喜欢的那条是柠檬黄。可她偏偏要我试一下那条白色的。我说,我觉得白色没有柠檬黄好看,她就说,你试试看嘛,不喜欢再说呀。
“我试了那条白色的之后,她就一个劲地跟我爸说,清羽还是穿白色好看,白色多纯洁啊,只有她这个年纪才能把这么纯洁的颜色穿得这么美。她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决定给我买白色那条。
“她其实根本就不是好心,她就是要确定我到底喜欢哪条,然后阻止我买。我也真是蠢,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生日那天,我根本没笑过,那条裙子我就穿过那么一次,后来被我扔去杂物间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开心。”
邵清羽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凌厉来形容了。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她接着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呵呵,没人晓得,我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我必须牢牢地看好,再也不能被抢走。昭觉,你明白吗?”
我庄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我想我真的能够理解,她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
没过多久,她就回学校上课了,蒋毅也知道自己错得有点严重,从那之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而那个被泼了一脸酸奶的女生,在邵清羽住院期间,又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别的学校,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
被打乱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秩序,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邵清羽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邵清羽一脸悲壮地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
酒店的走廊真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多希望它真的没有尽头啊。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必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必扮演我们根本不想扮演的猛士。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开启战斗模式,邵清羽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叩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十秒钟啊,当那扇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必须纠正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但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记起来了。
她是何田田。
我不知道一份仇恨最久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多长时间。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何田田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发型变了,穿着打扮变了,但是她看邵清羽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我不在现场,只是听同学们形容过当时的情形,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只是一个劲地说“何田田的眼神好凶,她好像想吃了邵清羽”。
我相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何田田对眼前的这个场景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在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邵清羽看到这一幕时的反应,她在没有知会对手的情况下,已经一个人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一杯酸奶,至于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疑问——为了多年前的一点小事,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机会,何田田,你值得吗?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猫抓到了一只老鼠,它没有马上吃掉,而是反反复复地折腾它,戏弄它,可怜的老鼠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画面里透着一种残酷的幽默。
如果要给那只猫配上人类的表情,我再也想不出比此时此刻何田田脸上那种表情更恰当的了。
她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对着房间里面说:“不是服务员。”
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与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震惊和错愕。
我脱口而出:“蒋毅!”
或许,十岁那年,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邵清羽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刚刚被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双手紧紧地贴着身体,用力地攥着拳头。她太用力了,以至于全身都在用劲,我站在她旁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她整个人就会碎掉。
笨蛋!这分明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
如果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够使用时间倒流的技能,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在这一刻。
我会在邵清羽把车停在我面前时,联合简晨烨一起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用铁链绑在餐厅的座位上陪我们一起吃饭,哪怕吃得我倾家荡产都行。
是的,我宁可她永远不要来这个酒店,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宁可她做一辈子笨蛋,一辈子被蒋毅欺瞒,也不要她亲眼看见这肮脏的真相。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邵清羽毕竟不再是十岁的小女孩了。
只听见整个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别的住了客人的房间陆续打开了门,与此同时,邵清羽像一头野兽一般扑向了蒋毅。
就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了地上,邵清羽的头发不知道是被蒋毅抓散的,还是被她自己大幅度的动作给弄散的,看起来就像是含冤而死的女鬼。
尽管房间里铺着地毯,但还是能很清晰地听见蒋毅的头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咚,还挺有节奏感的。
我从来不知道邵清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平时可是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人,这下她抓着蒋毅的头一次次往地板上撞,轻松得就像抓着一个大号的萝卜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是个废物,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居然急得想上厕所了!
何田田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帮忙关门,丢人现眼呢!”
我大怒,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是,她说得对,情况的确紧急。
事情发展到这里,住在这一层楼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了,这场面比起当年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虽然有人欢呼有人助威,但好歹年代久远,科技远远没有现在发达,谁也想不到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博点击率,况且,以那时候的手机的渣像素,即使拍下来又能威胁到谁啊。
现在可不一样了,读图时代,谁要没有个能拍照能录视频的手机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不然为什么满大街人手一个iphone呢!
围观的群众情绪十分亢奋,神情比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激动,比奥巴马连任了美利坚总统还兴奋,平日里只能拍拍吃了什么菜,穿了什么衣服,还有自己浓妆后的脸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大家纷纷拿出了角逐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热情,认真地贯彻着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他们使出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拨开层层人群,拼了命地往里挤,有个男人只差没贴着邵清羽拍了,那距离近得我都怀疑还能不能对上焦。
更残酷的事实是,我因为饿得快站不稳了,一不留神,居然被这些疯狂的人给挤出了房间!
如果我不拼命杀入重围,那我就只能等到过不了多久之后,在热门微博上一睹邵清羽的风采了。
此时只有马景涛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能够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没法计算自己透支了多少力量,才重新回到房间,并且把那些好事之徒推出门外。我觉得我牛气得简直能够拯救地球。
就在关门的那个瞬间,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
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
没有时间给我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我看到,何田田这个三八也开始动手了!
邵清羽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整个人压在蒋毅身上的同时,居然还能抽出手来跟何田田过上两招,并且嘴里还在召唤我:“昭觉,你来帮我抓住这个骚货!我先弄死这个姓蒋的贱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