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入围。第二天开工的时候,导演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特意多给我加了好几场戏,一些平时并没什么交情的人也凑过来,一个劲的拍我的肩膀说要晚上请我吃饭,不好拒绝也只能答应下来。
一天内收到了无数个电话,原来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怎么认识的,都打来电话表示“祝贺”一天相同的废话说下来,我几乎口干舌躁。我真的不明白,明明还没得奖,干吗要说祝贺?还有,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新闻的速度就这么快?
晚上很早就收了工,一起去了家饭店。剧组的人第一次来得这么齐全,每个人都和我笑脸相对,敬酒的时候一口一个“烨子的演技真是没话说”要不就是“烨子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到时候要多关照我们啊”
!我捧着酒杯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想起前两天大家还一起蹲在路边吃盒饭,如今却坐在这里扮出虚伪的高贵,带着看不见的一层隔阂,不由得哑然。
我唱了一首歌,平时大家都会哈哈大笑着挑我唱的毛病,可今天居然众口一词的齐声赞美,还说我的声音有磁性,将来搞不好会出唱片。我想起关导说我的歌没有那个人唱的好,如果真出了唱片还不得被他们俩笑话死?
酒至半酣的时候大家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一个副导演歪歪斜斜的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大叫“刘影帝啊…”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几乎每个人都过来拍我的肩膀这样叫一声,叫得我心惊胆战头皮发麻,不禁开口解释:我肯定是得不了影帝的!
大家问为什么,我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什么呢?说胡军的演技比我好?说我宁愿让他得自己也不想得?何况关导也说过,胡军将来一定会出名,国内像他这样的男演员,实在太少了。
没人听我支支吾吾的解释,啤酒在杯子里泛出恶心的黄色泡沫,熟悉不熟悉的人都亲切的抱着我的肩膀在耳边说着不知所云的话语,盘子里的菜没动几口,我感到极度的饥饿。
无数张笑脸在我面前被放大又缩小,无数张嘴在不停的一张一翕,我听不到声音,只觉得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当我最后醉倒的时候,感到几个人把我扶出了门,又扶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没有。我听到他们说话。
“这小子真他妈的沉!”“你抱怨什么?你扶的可是将来的金马影帝!”“什么他妈的金马影帝,也就是一个小屁孩儿…”“嘘…小点声,小心他听到…”
“得了吧,你看他醉得像只病猫,哪只耳朵能听到?…依我看,他才得不了奖,要是我也能演关导的片子,肯定比他强!”“你演关导的片子,你得了吧你,肯定不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行了?我还不如这小子?!”
“你急什么啊?…你知道他演的是个什么角吗?…同性恋!”“啊?真的?!哎呀,不过也难怪,听说那个关锦鹏不就是个…”
“哈哈…对啊,搞不好,是这小子跟那导演做了什么交易…这你行吗?哈哈…”“是不行,是不行,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啊…可惜我对男的不感兴趣…哈哈…”“哈哈…”“哈哈…”那猥亵而暧昧的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突然一阵恶心,一歪头“淅沥哗啦…”吐了那两个人一身!“哎呀我的高档西服!”
“我的皮鞋!”听着他们气得大声叫骂的声音,我笑了一下,然后迅速的闭上了眼睛。在黑暗,和呕吐的食物腐烂的味道,越来越遥远的咒骂声中,我想起了他。
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比我好不到哪里吧?想到他的狼狈,突然很想微笑。真想给他打个电话。…手机,在我的衣兜里,攥出了汗水。然后,我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妈妈就打来了电话,我听得出她竭力压抑的惊喜,她说烨子啊,我和你爸一直觉得你不适合演员这个职业,觉得你这孩子也不够圆滑,可能生存不下去,没想到,你还真给爸妈争气…妈妈在那边似乎抹上了眼泪,然后里面一阵乱,爸爸把电话接了过去,中气十足的在喊:烨子啊,不管得奖不得奖,你都干得好!是你爸的儿子!不过不能骄傲,要谦虚自律,记得啊!这是爸从小教育你的,人不能忘本。
我点头说知道了爸,我其实没想过拿奖,你告诉我妈别哭了。爸的嗓门又提高了:也不能说肯定不能拿奖嘛,我觉得你拿奖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你妈昨天晚上听说你入围了,激动的一宿没睡好,你到时候得把奖杯拿回来光宗耀祖啊!
我苦笑,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觉得我能拿奖。没有人看到我的胆怯和心虚,就连父母也是一样。
妈妈又把话筒拿过去说了几句,又被爸爸抢回去,末了我只听到一句话:儿子啊,什么时候把你入围的那个影片拿回去给爸妈看看吧,咱们还得跟亲戚炫耀炫耀呢。
放下电话我坐在床上发呆,《蓝宇》…我怎么可能拿回去给他们看?怎么可能,让他们炫耀炫耀?…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我看着话机发呆。
一刹那心里忽然特别烦,不想去接。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所有成名的人的感受,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入围便已经如此的焦头烂额,那些成天被镁光灯围绕的明星该是何等感受呢?
从上了大学开始就盼望着自己出名,周围环境的熏陶,同学们乐此不疲的讨论将来出名以后要如何如何,而在这一切即将来临的时刻,我却开始真实的恐惧。有谁会理解我?他。只有他。如果他现在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肆无忌惮的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昨天晚上那两个人渣,然后再叽里哇啦地讥讽一顿那些谄媚讨好的人,委屈的抱怨下爸妈的不理解,最后再絮絮叨叨的告诉他我的矛盾,现在看来,拿奖不拿奖之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很想要那个奖吗?他一定会微笑着听我说,闹腾够了用手摸我的头发,也许还会吻吻我的睫毛…至于他自己的想法,也许会和我有些不一样吧…
…我突然后悔,昨天晚上没有给他那个电话,也许只有在我醉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才能萌生那一点点勇气。可是现在,我连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也失去了。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的响着,我较劲似的盯着它。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我突然一把抓起话筒,凑到耳边上,声音有些颤抖:“…喂?”…对方却已经断了线。我慢慢的放下电话,手心灼热。…电话铃突然又爆响起来,我连忙抓起来,心脏跳个不停,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你好,哪位?”
“是我啦!”是娜娜。我“啊”了一声,手心的灼热开始慢慢的褪去,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无声的落空了。“怎么了?不高兴?”娜娜似乎听出了我的异常。
“没事…”“哦。”她在那边有些迟疑:“刘烨…”“怎么了?”“…我知道你入围了。”“恩。”我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
“你…怎么想的?…”我有些艰难的笑,娜娜,你是聪明的,为何遇到爱情就如此笨拙?“我爱你,娜娜。”…半晌,我听到她在那边轻声的回答。
“我也爱你,刘烨。”…她扣掉了电话。…那边传来忙音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忘了问她刚刚先前那个电话是不是她打的了。
把电话听筒放在电话的旁边,想了想,又犹豫的扣上话机。娜娜,我们都是爱情的失败者,只会爱,却拿得起放不下。
明知那是谎言,却甘心沦陷。只为了爱吗?当我结束了在这个剧组的工作的时候,我去了一个很差的剧组,而且,是做群众演员。
不可能找不到好角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么多天来,各种电话的轰炸,各色人的问候,已经让我应接不暇。我开始有些昏,有些飘。我知道不好。我也是人,我怕当我有一天面向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找不到熟悉的神情。
不敢说这样粗陋的工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类的宏言,只能说,是我自己想要冷静一段时间。
没告诉任何人我是谁,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关掉了手机。在大学里我都没有去做过群众演员,这是在我们那所高等艺术学府里被人不屑的工作,可是现在,我无比认真的做。
每天看着主演们在一旁穿着精致的戏装,吃另开小灶的饭菜,不工作时在阳伞下休息,导演笑着认真讲戏…而我穿着不合身的旧戏服站在太阳下面,导演挥胳膊冲我吼:“跑啊!跑啊!”有一次累了一天,刚喝了一口水,导演突然破口大骂,吓得我手一抖,水洒了一身,险险呛到。后来才知道,导演在主演身上生了气,又惹不起,我便成了替罪羊。那种日子,并不快乐。
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翻彻,不能入眠。想起熟悉的身影,会突然的痛恨,然而更多的是回忆起他的好,点点滴滴,我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居然每个和他在一起的细节都铭记得如此清晰…终究还是要把被子幻想成他的怀抱,才能慢慢的睡着。
终于明白,原来古人的做法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筋骨可劳,心志难苦。我只是个普通人。在那个夏季的最后一天,我离开了那个剧组。导演克扣了我很多应得的报酬,我微笑着冲他挥手说再见,丝毫没有委屈的神色,满意的看到他的惊讶。
还是有点感谢这段生活的。我冷静了关于得奖的一切,却惟有思念,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