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轧轧的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销金石……”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前的龟兹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
“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涣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
这个姿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
他一字字揭破,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几,赤术实在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龟兹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迦夜也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令。”
“好心计,好词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使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