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当晚,沈老板和他的龙发生了什么,杂货铺里的那只北宋汝窑话唠盆一无所知。
它在目送向小诚离开之后,失落了好一会。等到大半夜时才逐渐缓过情绪来,拉着众多古董们以及花灯里的胆小鬼开了一场热闹的夜谈会。
正讲得激昂时,门吱呀一声响,一整日未见的龙大老板娘抱着昏睡中的沈老板出现在它面前。
话唠盆的后半截话就在大老板娘充满危险的目光里默默地咽下去了。
于是这夜过后,老街尽头的长安杂货铺再次喜提大老板娘。
对此,北宋汝窑水仙盆表示:嘤嘤嘤。
杂货铺里仿佛恢复了平静,沈清濯没有提之前突然生气赶走龙的原因,龙也没有追问,对他而言,他只要每天能抱到软乎乎甜丝丝的沈甜甜,别的都不是大事。
每日里沈清濯仍旧是照常开着铺子,接待着各种各样的客人。大多数客人都只是来买一些小纪念品,并无什么特殊要求。
沈清濯也没有在意,他的“愿望”小生意,本来就是接待一些特别的人……或者非人的。
就这般平静安稳地过了两个多月,秋天的尾巴远了,空气中渐渐有了属于冬日的寒意。
这日夜里,龙正拥着他的甜甜睡得香,忽然感觉怀里一空,他乍然惊醒,睡眼惺忪地摸了摸身边的床榻,还温热着,但是没人。
“甜甜?”
龙清醒了一些,翻身坐起来,往四周一看,窗半开着,吹进来阵阵寒风,带着些清冽的气息。沈清濯就站在窗边,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龙便支起长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你在做什么?”
“钓雪。”沈清濯随意答了句,将一支半臂长的小竹竿递到窗外去,那小竹竿半弯着,显然另一端是坠着东西——那是个巴掌大的小瓷瓶,敞着口,被一根细线系在竹竿的一端,摇摇晃晃的。
六只指头大小的白团子窝在一朵云里,“噗啾噗啾”地叫着,它们长得很像缩小版的雪人,一大一小两个圆球黏在一起,雪白雪白的,几乎要和云朵融为一体。
这是在下雪天里,由雪孕育而生的小精怪,沈清濯用一团甜滋滋的白芒哄了它们过来帮忙钓雪。
竹竿对它们来说还挺沉的,它们得合力才能将竹竿抬起来,稳稳地架在白云边,钓鱼似的。小竹竿底下系着的瓷瓶打着旋儿,偶尔有细雪飘进瓶口。
沈清濯手指一弹,白云便托着它们四处乱飘,而它们则抬着竹条钓着瓷瓶,替沈清濯收集未沾地的新雪——这雪初落,未沾尘世俗气,最是珍贵。
沈清濯看了一会,收回了手,重新合上窗,回到床榻边来。
只在窗边站了一会,他的外衣上便浸透了寒气。
刚褪去外衣,沈清濯就被拽进了被窝里。龙捏了捏他微凉的脸颊,埋怨道:“半夜去窗边做什么呢,都吹冷了。”
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鼻翼翕动,在沈清濯颈边嗅了嗅,“下雪了?”
龙闻到了雪的气息。
沈清濯将微凉的手贴到了龙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里衣,那胸膛滚烫发热,他“嗯”了一声,下一瞬某条龙就凑不要脸地挺了挺胸膛,拨开衣襟,将沈清濯的手直接摁到自己胸上。
“隔着衣服有什么好摸的,甜甜要摸就大大方方伸进来嘛。”
沈清濯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把——没掐动,这条龙的肉,紧实的很。
龙又絮絮叨叨了一会,再次搂着人睡了,在入睡的前一瞬,他还下定决心,早上一定缠着沈清濯不让他起床——冬天来了,初雪落了,正是赖床的好日子,赖够了还可以做些热身活动,岂不美滋滋。
然而他这算盘又落空了,天还未亮呢,一阵铃铛声就响了起来。
叮当当的声音不大,略有些沉闷,但飘飘忽忽地萦绕在耳边,让人无法忽视。龙烦躁地睁开眼,感觉怀里的人已经要起床了,他赶紧将人摁住:“不理他。”
这是楼下大门处缀着的两串铃铛在响,那铃铛有些特殊,并不是谁都能摇响的,一般能摇响铃铛的,都是些特殊的客人。
换而言之,只有心底有强烈的愿望要实现的客人,才能摇响这铃铛。
沈清濯轻轻拨开龙的手,低声道了句“你睡吧”,便起身披了外衣,简单地束了发,下楼去了。
之所以会有“愿望”这样特殊的小生意,并不是沈清濯想要什么特别的报酬,他只是活得太久,闲来做消遣罢了……一般这样的客人身上都会有故事,不论是悲伤或喜悦,他都愿意看一看,以消磨这漫长而无尽的时光。
天色尚暗,这初冬新雪下了一夜仍未停,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沈清濯一拉开门,就听见一阵细细而杂乱的“噗啾噗啾”声,紧接着一个胖胖的身影难以控制地朝他倒来。
——然而并没有碰到他,它卡在了门口。
沈清濯指尖轻弹,院落四角的灯座便亮起了盈盈光芒,照出了院子里的情形。
一只矮矮胖胖半人高的雪人歪歪斜斜地卡在门口,进退不能。
它实在是太胖了,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正正好卡在门口,动弹不得,一动就,身上的细雪就扑簌簌地掉,于是它又不敢动了。
沈清濯仿佛从它那张什么都没有的大饼脸上看见了委屈和无措。
“噗啾噗啾!噗啾噗啾!”
突然,小胖雪团子的脑袋上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小雪精,一边叫唤着,一边从小雪人头顶滑滑梯般滑下来——咻,掉到了小雪人的肚皮上,又咻,掉到地上。
地上积雪很薄,它们好像摔疼了,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委屈巴巴地“噗啾噗啾”,晕头转向地晃了一会,就拱到了沈清濯脚边,使劲蹦跶着。
沈清濯看着门口的小胖团,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胖团只感觉一股温柔的力量席卷了它全身,紧接着它就挣脱了门框的束缚。
小雪精们见它终于进来了,欢呼雀跃着从沈清濯脚边四散开去,在院子里四处蹦跶。它们好像很喜欢杵在小路边的彩色果子树,使劲地在树根处蹦跳,一个叠一个地爬上枝丫,在它的枝叶上轻巧地蹦来蹦去。
果子树仿佛是被它们弄痒了,不住地发抖,抖落些许落雪,发出簌簌的声音。
呆愣着的小胖团好像回过神来了,笨拙地动了动,好像想表达些什么,但是因为没有嘴巴,没法说话,交流便有些困难。
沈清濯想了想,再次伸手,在它脸上……姑且算是脸吧,简单地画了几笔,描绘出简略的五官来。
等他收回了手,小胖团便张了张嘴,憋了许久,憋出来一句稚嫩的:“噗啾!”
——这显然是和小雪精们学的。这位胖乎乎的客人,看来还是个雪人崽崽。
将这位特殊的客人请进屋里坐下,废了好一番功夫,连紧随而来的龙都等得不耐烦、去院子里以吓小雪精们为乐了,沈清濯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不由好笑地叹了口气。
万物有灵,一场初雪落下,孕育出个生了灵智的小雪人也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这个小雪人它不仅生了灵智,还很有些想法——它在半夜里,于山间自塑成型,恍恍惚惚中,竟还有些前世的记忆。
所谓前世,就是去年小雪人被堆出来、初开灵智的事了。
去年寒冬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小雪人——是一个路过的游人堆的,堆完嘀咕了声“太冷了还是回家暖和吧”就走了。
于是灵智初开的瞬间,小雪人就听见了一个词,“暖和”。
紧接着又有不少游人路过,“寒冷”和“暖和”这两个词频繁出现,小雪人通过他们的话语,茫茫然地判断出“寒冷”是不好的,“暖和”是人们喜爱的。
而它,属于“寒冷”。
游人们看见它杵在路边,都会笑着来摸摸它的脑袋,然后又被冻得缩回了手。
大家好像都不喜欢寒冷。矮矮胖胖的小雪人委屈地想,暖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