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至花艳骨处流连至傍晚方出。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甚至连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
“备轿,出宫。”她扶上贴身宫女的手,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急不可耐。
“恭送太后娘娘!”在交泰殿听差的宫人们伺立两旁,中有一人,略略抬头,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太后,随即朝太后身旁的宫女使了使眼色。
“娘娘,天色已晚,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明天早上再出宫吧?”搀扶着太后的宫女不动违犯色地打探道。
“不必了,哀家一刻也等不了。”太后愤愤不平道,“哀家要立刻回娘家一趟,这晚饭在娘家吃也一样。”
原来如此,宫女与那名宫人微不可察地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想必这年轻太后来寻花艳骨的晦气,结果反被将了一军,这才恼羞成怒,跑回娘家寻求救兵去了。可她也不想想,她那个庸碌无为的父亲之所以能当上右宰相,全靠国师抬举,即便找到他,他又哪里敢对国师的家事说三道四?
想到这里,宫女便不再阻拦,只吩咐下人速去准备车马,原本太后出行,宝马香车衔接如蛇,从行者动辄过千,无论声势排场都是极为浩大的,不但劳民伤财,而且极耗时间。但今日太后显然等不了,最后便只简简单单一辆马车,以及十数名护卫策马前后,一并出了宫,直奔右宰相府上。
新上任的右宰相见是贵为太后的女儿回门,亦是亲自出门相迎,太后扶着他的手,身旁只跟了那名宫女,因她进的是内宅,故从皇宫跟来的侍卫只得留在外头,毕竟内宅里多是身份高遗的官家妻妾,抑或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接近的,更何况右宰相自从升官之后,身边便一直跟着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有他们伴随左右,倒也安全。
太后来时只说了一句话:“我有重要的事情对父亲说。”之后她便再也不张嘴。
右宰相见此,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一路领着她来到自己的书房,挥退了侍女,只留两名护卫生死不离身旁,这才和颜悦色地对太后道:“亦双,你有何要紧的事情对为父说?”
宫女恭敬地立在太后身后,心里其实翻了个白眼,心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来撒娇诉苦,求你进几张奏折,帮她说说好话,也顺便说说那花艳骨的坏话罢了。
却不想,太后忽然回过神来,目光幽幽如鬼火,抬手指着她的脸,大声喊:“先拿下这个叛徒!”
宫女大惊失色,而那两名护卫则对视一眼,齐齐朝她扑了过去。
“你们敢!”宫女大叫道,“我是国师的人。”
她话音刚落,太后已经夺了护卫腰间长剑,一剑刺入她胸口,然后狠狠抽了出来,血涌如泉,那名宫女慢慢倒在太后脚边。
右宰相这才反应过来,他望着地上的尸体,面有惧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儿!这究竟是……”
太后缓缓转过头来,雪白的脸上沾着几滴血珠,幽火般的双眸定在右宰相脸上,声音低哑道:“你亲,你是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这……为父自然是相信你的。”右宰相惊魂未定,以袖掩面道:“快,先将这尸体抬出去!”
“抬她出去,只会打草惊蛇。”太后慢条斯理地甩尽剑上的血,对右宰相道:“我有紧要任务在身,出不得一丝差错。”
“可是国师他老人家交代你的?”右宰相目中精光一闪。
“父亲无须多问。”太后对他微微一笑:“只需拖住外头的那些侍卫便可。”
“那些侍卫里有叛徒?”右宰相眼珠骨溜一转,“要不要……”
“不要将事情闹大。”太后皱起眉来,“做你该做的,其他的女儿自会解决。”
“是是。”右宰相诺诺应了,心想果然权势养人,自家女儿进宫不久,便浑似换了个人般。
于是右宰相派人招待外头那些侍卫,只道太后念家已久,今儿要留宿于家中,而另一边,太后早已拆下头上的凤簪花钿,换上男子衣物,然后走后门出了右宰相府,其父本欲派人跟在她身边,但被她推了回去,只道国师另有安排,无需父亲操心。
而自右宰相府出,太后立刻雇了一辆马车,出手便是一锭银子,让马夫将她运至郊外。她出手阔气,人又是从宰相府出来的,马夫不敢不接,更不敢有所怠慢,虽然奇怪她深更半夜跑去无人郊外做甚,但看了看她的脸然,打了个寒战,终是不敢说话,只乖乖地将人送到目的地,转身想走,不料对方又丢出一锭银子来,道:“这是订金,你等在这里,回头我再给你三锭银子。”
马夫一个月也挣不到半锭银子,更何况这不是民间用的碎银,而是分量极足的官银,喜不自胜,自然垂着胸膛答应下来。
太后便丢下他,冲进眼前破庙,旋动佛像右臂,露出暗门来。吹亮手中火折子,她走入暗门,一阵老鼠的窸窸窣窣声窜过耳旁,火光照到哪里,哪里便一片灰色鼠群窜过。
心中闪过一丝悲凉,她快步跑下台阶,一路只听见强烈的心跳声,直到火光延伸至那斑驳陆离的铁栏杆上,她方才止步,一步一步地朝前面走去。
“……什么人?”地牢中,寒光盘腿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
太后立在他身前,两人隔着一道栏杆,她低头看他。
幽幽光火照亮了她的面宠,亦照亮了她脸上的血……一滴血珠自她眼角滑下,滴落下巴,坠在寒光面前。
寒光愣愣地看着她,良久,忽然面色狰狞,纵身而起,一身锁链响起风雷,他惯怒地吼道:“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艳骨!”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此时此刻,交泰殿中,真正的太后正手持菱花镜,痴痴地看着镜中容颜,娇丽如芍药带露,秀美如芙蓉出水,如此绝色倾城,也难怪国师会对她这般痴迷。
身后的宫女为她梳起飞仙髻,言语间充满艳羡:“姑娘你真美,国师今天见了你,一定会留宿于此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唱道:“国师驾到!”
宫女脸上飞过两杂红云,如小喜鹊般雀跃道:“姑娘姑娘,国师来了!”
太后一回头,见她痴痴地望向门前,不禁单眉一挑,淡淡道:“贱婢,国师是你这样的人能够垂涎的么?”
宫女闻言一愣,连忙低头道:“奴婢不敢。”
“哼,回自己房里跪着去。”太后吩咐完,将之抛在身后,换上一副温柔的笑靥,迎向门前,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等到了明天,一定要好好清理一下这宫里的侍女们,若还有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便随便找个理由罚去浣衣局,让她们洗上一辈子的衣裳,看她们还敢不敢打国师的主意!
门扉分开,掠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在抬眼直到太后的那一刹,烟消云散。
“艳骨。”他抬手将身前的女子拥入怀中,声音低哑温柔。
太后的身体在他怀中僵了僵,然后柔软了下来。
原来国师大人也有这般温柔的一面。她眼角一片湿润,与花艳骨换皮时的恐惧、忧虑、怀疑刹那间化为一池温水,柔软了她的心田。
“罢了。”她心想,“世家出身,太后之位,以及这整个后宫的生杀大权,便都送给那花艳骨吧。她也真傻,那些东西,哪里比得上国师大人的爱慕。我虽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我换皮,但是他日,她即便后悔来找我,我也不会认的。从今日起,我便是花艳骨,是当世第一的美人,蛮是国师最爱的人。”
掠影扶着她的肩,缓缓将她拉离自己,一双狭长凤眸凝视着她的脸。
太后从小到大都不曾被男人这般盯过,当下脸上绽开两朵红晕,将脸别向一旁,细声细气地说:“国师,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一只粗糙的的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与之对视,尔后倾发如瀑,冷冷的唇如一点雪花,落在她的唇上。
太后脸红过耳,呼吸急促,小鹿乱撞,双眸微合,直到那唇离了她的唇,她才不舍地睁开双眸,只是一抬头,见到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双狭长凤眸冷冷地凝视着她,锐利得如同两支上了弦的箭,只欲射进太后的双眼之中。
“你是谁?”他冷冷地问道,声音里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我是艳骨啊!”太后被他骇得倒退一步,眼中含泪,一不小心落在手背上,低头一看,却发现团在手背上的乃是一滴殷红的血珠子。
太后惶恐地抬头,愣愣地看了掠影一会儿,然后大叫一声,扑向桌上的菱花镜。对镜一照,只见镜中女子容貌依旧艳美,可眼角却缓缓滑下一行血泪来,将这倾城的皮相染出凄艳之色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太后颤巍巍地抬袖拂面,可脸上的血泪却越擦越多,直到掠影几步上前,一手白瓷小罐,一手蝉翼刀,青色药膏倒在蝉翼刀上,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蝉翼刀飞速划过她的脸颊。
“不许哭。”掠影冷冷地说。
“是是。”太后拼命忍住泪,道,“国师救我,国师救我。”
掠影却连一句安慰话都不肯对她说,只快速给她上过药,便起身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道:“来人。”
“国师你别走!”太后遭此大难,一边将花艳骨恨到骨子里,一边害怕得浑身发抖,见他要走,连忙膝行至他身边,双后抱住他的大腿,哭求道,“陪陪我,陪陪我,我不会耽搁你很多时间的,一会儿就好……求你陪陪哀家。”
掠影缓缓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太后。”他声色如刀,冷冰冰地刮过她的耳畔,“我如今留你一条贱命,只是要借你这身子,养着这张皮相……你胆敢欺骗我的罪,我回头再跟你算!”
大后肝胆俱裂。
而冲进宫门的宫女已将她押下。
双臂被宫女提着,她的眼里却只有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她奋力挣扎了一下,朝那个背影大声吼道:“国师!为什么?”
为什么我对你的爱慕,你从来不屑一顾?
为什么我对你的付出,你从来视而不见?
那个男人由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