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顾府夫人赵如是失踪,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而在红药堂的静室之内,有一女子一身素白,安静的跪在地上。
月如钩,清辉洒在她的肩头,为她裹上一层忧愁。
十二面菱花铜镜将她团团围住,每一面都与人同高,似月团圆,橙黄色的光芒游弋在赵如是的身上。
花艳骨站在她身边,手持金剪子,咔嚓一声,简开了她脸侧的纱布。
带着少许血丝的白纱布一圈一圈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慢慢睁开眼睛。”花艳骨的声音低低响起。
赵如是的睫毛微微一动,然后剧烈的颤抖起来,仿佛破茧之蝶,挣扎着张开翅膀。
花艳骨没有催促她,而是站在她身前,用一种挑剔的眼神将她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赵如是此时已经开了眼,看到花艳骨的眼神,她放在膝上的拳头忍不住捏紧。
“不用紧张。”花艳骨却微微一笑,就像是勾勒完最后一笔的画师,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很完美。”
一边说,她一边指着赵如是身前放着的那面菱花铜镜。
赵如是轻轻啊了一声,然后忙不迭的膝行至镜前,修长的手指抚向镜面。
梨花带雨争妖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镜中女子妖艳无双,那种魅惑之气从她的每一寸骨,每一寸肉,每一颦,每一笑里溢出,若为妃,必是一代奸妃,若为妾,必得一世专宠。
“这就是妾身,这就是妾身……”赵如是痴痴的看着镜中人,然后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有了这张脸,他必定会喜欢上妾身的……”
花艳骨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赵如是原本素色天然,虽然只是中上之姿,但是眉眼之间有一种令人生怜的幽怨气质,但如今,这种气质已经完全被这身美人皮的妖媚之气压了下去,恐怕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吧。
“第一,你我永不相见。”花艳骨突然开口道,“画皮一成,缘分即终。”
赵如是仍旧抓着那面菱花镜,听了花艳骨的话,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哦哦两声。
“第二,谨守此秘。”花艳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赵如是虽不听,但是这三段铁律,她必须说完,“我不会泄露你是赵如是一事,你也不可泄露我是画皮师一事。”
“第三,以皮易皮。”花艳骨最后道,“你原本的那张皮,当归我所有,从此与你毫无瓜葛。”
“什么?”赵如是终于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带着丝警惕的看着花艳骨,“此事,未免不妥……”
“有何不妥。”花艳骨冷淡一笑。
赵如是看了一眼身旁,那张陪伴她二十年的皮相正泡在药水中,眉间带哀,宛然若生,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睛活过来一样。
刚刚的喜悦一下子褪去,赵如是打了个冷战,转头看向花艳骨:”姑娘,不如我多付些钱给你,你帮我烧了它吧……”
“以皮易皮,自古如此,你若是不愿,我就帮你把皮换回来。”花艳骨打断道,“不然入不敷出,转眼之间无皮可画,难不成真要我去乱坟岗里掘人祖坟?”
“什么?”赵如是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会把我的皮卖给别人?”
“今年封的皮,至少要等五十年才能使用。”花艳骨用看外行人的眼神看着她,“美人如好酒,都是要用岁月沉淀出香气的。”
五十年……听了这个数字,赵如是才稍稍心安。
“那就这样吧。”花艳骨果断结束了对话,画皮师守则第一条在她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一旦完成了画皮,那彼此之间就形同陌路,“把衣服穿上,跟我来。”
赵如是温顺的恩了一句,没有在意花艳骨的疏远。
反正,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
赵如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冰肌玉骨,一抹幸福的浅笑浮上她的脸颊。她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和顾朝晖的美满未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墨发轻挽,海棠新衣,草草打扮完的赵如是已经是妖冶如狐。她原本的气质已经完全被身上这层妖艳的皮相掩盖过去,若说之前看到她的男人,能在她的身上看到幽兰与冷月,那如今看到她的男人,便只能联想到一物——床。
花艳骨领着她走出静室,两人一前一后,仿若当日,且上玲珑阶,且拨水晶帘。
出了红药堂,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
以赵如是如今的样貌,根本不可能在早上大张旗鼓的出来,不然一定会引起极大骚乱。因而唯有趁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送她出来,与之告别。
“姑娘之恩,没齿难忘。”赵如是回身朝花艳骨福了福。
花艳骨恩了一声,将一千两银票连着一张路引递给她,道:“这是掠影的赎身费,从此之后,他与赵府再无瓜葛。”
赵如是没有推辞,无钱寸步难行,即使她是闺阁中的大小姐,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赵如是收起银票,那马车载着她一路急行,很快便驶出了沉香镇。
但花艳骨知道,她的离开,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回来。
而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七月炎炎,朝廷新法正式颁布,男十六,女十三即可婚配,另,男二十,女十六仍未婚者,则由官府出资,强制婚配。
登时沉香镇上鸡飞狗跳,光棍们惶惶不可终日。原因无它,这楚国本身就男多女少,有些偏僻村子,几兄弟一起娶一个老婆也是常事,虽然官配能够解决一些人的问题,但也会制造更多的问题。比如那些运气好的,兴许能配个美艳寡妇,而那些运气不好的,说不定会得个老妪,从此和自己家老妈一起供养起来……
一时间种地的不种地了,卖豆腐的也不卖豆腐了,摆摊的也不摆摊了,大伙全忙着讨媳妇去了。这种时候,也甭管美貌不美貌,贤惠不贤惠,只要是个母的,那便可以对她唱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的结果就是沉香镇上的婚宴一场连着一场,铺子里的红布鞭炮,瓜果蜜饯一时脱了销。
不吃甜食便活不下去的花艳骨,迫不得已起了个大早,身边伴着那黑衣少年,去蜜饯铺子抢了一大堆的点心回来。
回家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与掠影擦肩而过,尽是姿容娇丽的少女,回眸之间,语笑嫣然,然后就看到花艳骨冷冷回头,将帷帽上垂下的白纱掀开一点,对她们笑得我花开后百花杀……
赶走了这群小姑娘之后,花艳骨放下面纱,忧愁的叹了口气。
身为一个模范弟子,她不能容许任何庸脂俗粉勾引恩师,就算是跟恩师长得一样的人也不可以。
身旁,掠影望着对方逃离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瞅中哪个小姑娘了?”花艳骨笑问。
“好多女人。”掠影平静的目光转到路边蹲着的那群男人身上,声音淡淡,“好多光棍。”
花艳骨微微一楞,明白过来,对他解释道:“有道是有钱人娶一堆老婆,没钱人娶不到老婆。有钱人坐拥千顷,没钱人一辈子买不起一亩田。沉香镇虽然从来不缺女人,不过这群女人从四面八方聚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协助官府解决光棍问题。她们的目标大抵只有一个,那就是嫁入顾府。”
说完,花艳骨手中执扇朝街角指了指,掠影顺着望过去,便见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立在那里,身穿大红百花穿蝶衣,眼如绿豆,形容猥琐,一只酒糟鼻不停的往路过的女子身上嗅。奇怪的是,那些女子多半不会躲他,反而笑嘻嘻的用扇子拍拍他的脸。
“那是顾府的采花客,也只有顾朝晖会花钱养着这种食客。”花艳骨不屑道,“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四处搜寻美女,然后让画师描下美人图,回头让顾朝晖点选。顾朝晖对女人一向大方,若是被选中,定得一生富贵……我想,赵如是应该也会混进这群人当中吧。”
“原来如此……”掠影转过头来,对花艳骨认真的说,“艳骨,你真聪明。”
花艳骨定在原地,愣愣看他。
那一刻,她仿佛时光倒流,重又回到恩师膝下,他拍着她的脑袋,微微一笑:“小艳骨,你真聪明……果然还是由你来继承师傅的衣钵吧,跟你相比,你那大师兄就是一只脑袋里长满香蕉的猴子。”
那天晚上,她被大师兄修理的很惨……很惨……
“你怎么了?”掠影问道。
花艳骨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有些神情恍惚的看着他的脸……还有他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欺师灭祖的负罪感顿时压上心头,为了消除这种感觉,她只能尴尬的说:“我来提一些吧。”
掠影别过头来,深深看着她,突然说:“张手。”
于是花艳骨张手。
掠影将油纸包拆开一角,然后抠出几个红枣放在她手心里,面无表情的说:“吃吧。”
“哦……”花艳骨把红枣放到嘴边啃啃啃……
等等!她又不是嘴馋!
“我说,我来提一些吧。”花艳骨转过头去,对掠影说。
掠影又看了她一会,然后从路边小摊要了一张油纸。
他的手指修长而又灵巧,将那张褐色的油纸折成莲花状,然后将每一只装满蜜饯的油纸包拆开一角,倒出些吃食。桂圆,瓜子,核桃,红枣,如意酥,吉祥糕……一下子便将那张莲花折纸堆满,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吃吧。”掠影将盛满蜜饯的莲花递到花艳骨面前,平静的说。
“哦……”花艳骨抬起手,柔软的指尖擦过他带着茧子的手指,那莲花从他手中流到花艳骨的掌心。
掠影低头看着她,永远静如止水的脸上,似乎笑了一下。
花艳骨看着他,捡了个桂圆放进嘴里,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她真不是嘴馋啊……
伴君游,东风吹过玉搔头。
青衫薄,惊鸿一笑惹风流。
他二人并肩而行,宛若一副舒卷开来的才子佳人图。而在他们身后,几名男子对视一番,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别霸王我,明天有福利-。-掠影小哥要受了~花姑娘铁定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