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好就签吧。”三年前,在只有傍晚才照得进阳光的小屋里,握着笔的手有节奏地敲着桌子。
透析费、营养费,医药费,手术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一百万。无须还债,但交换条件是我必须立刻离开魏遥光,并且在未来的有生之年里不可以和魏遥光有任何关系。
如有违反,以天数计算,每天需偿还所借款的5%,既五万。若无力偿还,我的下半辈子就只好到监狱里逍遥去了。
合同是经几大资深律师仔细斟酌后制定出来的。思维缜密,毫无破绽。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严格演算推理,然后换成法律条文和数字,最后冷冰冰陈列在我眼前。
记得那时我只匆匆扫了几眼,将最关键的几条扫在脑里。然后匆匆签上那个普通到无聊的名字,又匆匆跑进厨房…给妈妈炖的鸡汤快好了。我得趁热送到医院去。然后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得不到一分钟就讲的完:魏遥光向我表白被我拒绝。我退学他出国。妈妈换肾手术失败过世。我离开家四处漂泊。简单得很。魏伯父爱自己的儿子。他看出遥光对我的感情。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陷进深沼泥潭。他知道我给魏遥光带来什么也决不可能带来幸福。他要挽救。他知道找魏遥光无济于事。他能求助的只有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我。
他不得不用一份荒诞不经却又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来诱惑我、束缚我。最后,他成功了。我也爱上了他的儿子。可是我妈妈身罹重症危在旦夕。我当时最需要的不是爱,是钱。
我在母亲与爱情之间艰难地抉择。我选择了母亲。我已经不在乎合同上的条件是什么有多苛刻。
我只希望能再看到母亲健康美丽的笑容。我知道魏伯父并非真的想逼着我还债或是把我送到牢房,他不过是想以此来摆明他的立场。
我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为了我的母亲,为了他爱护魏遥光的、慈父的心。最后,我妥协了。简单吗?你永远不会看到:孤零零一棵树下,蜿蜒着多么绵长的盘根错节。
我漂泊,孤身一人,带着对魏遥光的思念,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再次的相遇。最后是我的爽约。我爽约了。我已经成了他儿子的情人。
我并没有忘记和魏伯父的约定。欠人家的,就一定要还…这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唯一的遗产。可是,我贪恋着人间的美景,拖延着迈向地狱忏悔的脚步。我放弃了自己的责任。理亏的,终究是我。
轻轻掩上房门,从魏伯父的屋子里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平生最不擅长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打麻将,和牌到我手里也必输无疑。另一件事就是熬夜。对我而言,一夜没睡居然还能活下来的,多半是个超人。
尽管我还有一口气在,可已经是头昏眼花,视物不清。东摇西晃,眼看就要摔倒之时,一双结实的胳膊紧紧接住了我。“树阳,没事吧?”睁开眼,看见魏遥光有些焦急的脸。我轻轻挣开他起身:“睡眠不足而已,没什么。”
“爸和你说什么了?”见我当真是因为困得要命,才行将睡倒在地,并无大碍。他就放下心,跟在我后面问。
“你自己去问他好了。”两腿以最快的频率做着交替运动,我只恨没学过崂山穿墙术,无须走路。只要一个前冲,一头撞进房间里,睡个昏天暗地。“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习惯:话说过一遍后就永远作废。再说,我想听你告诉我。”“他说,”
我突然停下脚步。魏遥光没注意,撞在我背上,顺势从后面搂住我的腰:“说什么?”“他说你老大不小,该给魏家留个后了。”冷冷说完,一记铁肘击中他软肋。趁他吃痛的当儿掰开手,冲进卧室里,扑到在床上。
橡皮糖又粘了过来,扯开我蒙住头的被子:“爸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从前也偶尔向我提提,但都没当回事…他向来是尊重我的选择的。”
“任何选择?”我仰头坐起,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如果是你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叹息着,不再言语。
“不过…”他沉吟着开口:“我们的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再等等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怀疑…他从未和我提起过你的事。按他的性格,应该是不知道才是。
唉,反正他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再回来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想让他费心…总之,一切有我呢。”他想通了似的笑笑,拍拍我的头:“你先好好睡吧。我带爸到公司看看…乖,等着我回来哦!”真把我当小孩子了么?我苦笑着看他关门离去,摸着被他揉乱的头发: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威严与风度,却多了他独有的孩子气。所以快乐的时候,快乐得直接,快乐得无所顾忌。而这一切,都是在我面前。
我们从小孩子起走到现在。我们还要从现在起走回。他愿意给我一颗真实的心,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像十几年前,每日夕阳西下时,他回头冲我呵呵的笑,笑开满路清风野草。
我愿用我的一生,换回那时的一日。那本属平凡,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显弥足珍贵的一日。
可我什么都办不到:回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就连转瞬既逝的今天,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魏遥光真诚的笑容中流失。遥光,我只能睡着。睡着了,梦着我所有虚幻的、真实的幸福。暂时忘记我今夜所做的,有着致命伤害的决定。这个致命的决定。就像,我紧紧拥抱着你,手里扬一柄长剑,从你背后刺下,继而贯穿我的身体。
也许连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开,可我们却从此,再也看不到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