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饼干效应。”“什么?”小邵狐疑地看着我拿着最新的调查报告喃喃自语。“哦,没什么,随口胡说的…这个报告单是上个月的销售情况,对不对?”
“嗯。稳重有升,订单还在增加中…许助理,一直想问问你…我们在电脑业的形象,明明已经毁坏殆尽…”
“澳大利亚饼干效应?你起的名字?怪可爱的。”“总裁早。”小邵恭敬地垂手立在一旁。深秋十一月,叶黄而尽,天空泛白,好像是牛仔布多次水洗后的清新颜色。
这是最好的一个月,空气干爽,气候祥和。如果排除这一个月来魏遥光夜夜纠缠不休而造成的睡眠不足,疲惫乏力,外加黑眼圈的话,我几乎要歌颂主将此等好时节赐予人类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诚心地歌颂了主一番…因为这样都没能让我旧病复发,当真是受神庇护了。
“小邵没听过这个案例吗?”魏遥光在我对面坐下:“几年前的事了。澳大利亚有位精神病患者,尤其喜欢吃某饼干厂的饼干。某天突然打电话给这个公司,说他曾经潜入到公司的原料仓库投毒。
事实上这批饼干已经上市,并未出现中毒事件。但这家公司还是宣布将这批饼干全部回收销毁,造成了很大一笔损失。
原本以为,该公司会因此而一蹶不振,没想到销量竟然大增,甚至打进了从不卖该厂饼干的日、韩等亚洲市场…树阳,这就是你所谓的饼干效应?”
魏遥光边说边看着从我手里接过的调查报告,指着上面的几个百分比,微笑着问我。“其实道理相当简单,博得消费者信任而已。说得直白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勾当。”
“知道当然是谁都知道。重要的不在于此法本身,而是实施的过程和效果。”他换了副口气:“市场好像女人一样善变,难以琢磨。有时候同样的措施,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总裁好像很有经验啊。”不无揶揄地回他一句,转头看着小邵:“辛苦你了。弄这个花了你不少时间吧?”“哪里,这是我该做的。总裁,没什么事,我去工作了。”“等等。”
魏遥光微笑着叫住他:“你是市场部的邵远吧?这次的事你表现得很出色,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你们部是不是还有个副经理的空缺?没什么异议的话,你先干着吧。”
“谢…谢谢总裁提拔!”邵远激动得面色泛红,关门的时候竟然夹到手。“他好像很高兴啊。”魏遥光笑得悠闲。
“得了高额告密费,又升了职,双喜临门,怎么可能不高兴。不过…”我推了推抽屉:“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对方的眼线,你怎么还如此好心升他的职?”
“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再没他监守自盗的机会了。利用他的升职,鼓舞一下士气也好。更何况…”
他食指轻轻蹭了下挺直的鼻梁,深潭般的眼睛流淌着有些调皮的色彩:“半山腰摔下去惨呢,还是自峰顶摔下去来得惨?”
“就知道你心术不正。”我叹息:邵远这是何苦。为利益驱使出卖公司情报…前途尽毁不说,偏偏又撞上魏大总裁犯小孩子心性的枪口。
不将他打击得心灰意冷,神经崩溃,怕是不会罢手了。我甚至已经能想象得出:邵远一步步升职,加薪,受到赞许,艳羡,春风得意之时,突然检举出出卖公司情报的不法行为,被唾弃、辞退,甚至绳之以法,由人生、事业的颠峰跌至谷底时痛不欲生的表情。
得到的越多,失去得便越多。相应地,痛苦便越多。痛苦不在于大小,而是在于落差。所谓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其实是因为自己的心情。
这样的惩罚方式或许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人为什么总是追求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能力有限,欲海无边。
“连你都差点因为他被烧死呢。那次的事可真是麻烦透顶。”魏遥光嫌恶地皱皱眉。我白了他一眼:“如果我的判断力正常的话,我差点烧死多半是因为你吧?”
“我也是救人心切…”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掩饰着方才的满脸杀气。是杀气。因为他所说的,是我俩再度相遇时的酒店失火事件。我受伤那一个月,他之所以没能躬亲慰问,就是因为处理这件事处理得焦头烂额。
还好没有死者,可关键就是那些伤者。当天,一个到中国来旅游的韩国旅游团就恰好住在那个酒店。结果很多人受伤,引起了韩国政府的重视。魏遥光所说的麻烦,就是指这个。
费了他好大力气,好歹将此事摆平。表面上,这件事已经过去,失火原因也对外界宣布为“二十八楼某段电线老化引起电火花失火”其实根本是公司迫于无奈,大事化小的策略…二十八楼的电线,是人为切断的。
而那个韩国旅游团,就住在二十八楼。魏遥光装着不在意此事,暗地里却一直没有停止调查。
于是他当真查出,有人将自己公司的业务情况恶意泄漏出去,继而变本加厉,在电脑事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个人就是邵远。
“可惜我还没有查出,这个处处与我作对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捏了捏手指,魏遥光脸色有些阴沉:“这样的斗法,未免太有失风度了。”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不信奉,自有人信奉。”我倒是不以为意。这世上人心险恶,钩心斗角。见得多了,不足为奇。“我并非不信奉。只是觉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才是君子所为,才配称得上真正的强者。”
“哦?你是这样的人吗?我还真没看出来。”我含笑望着他:“我房门的锁是怎么坏的,你至今还未给我一个解释。”他脸微微红了一下,干咳几声:“床下君子,床上小人嘛…”
“还有办公室。”我费力地将他粘在我脖子上的胳膊拉开,发现根本不起作用。因为不到半分钟,肯定又会八爪鱼一样黏过来。“树阳…你好像瘦了…都摸得到肋骨…还有腰,都这么细了…这里,还有这里…”“停手…”
我呼吸不均,抓住了他在我衣服里向下游移的双手:假借关心的名义大吃豆腐…这是他最近最喜欢用来对付我的方式。“你向来很瘦,所以小时候才那么爱生病…”
“还不是你照顾的。”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又是无奈。按理说,他长我一岁,应该比我高一个年级。不幸的是我三年级的时候生了场大病,休息半个月后回到学校,原本瘦弱的身体更是堪比电线竿。
四年级的魏遥光于心不忍,热情过度下竟向学校申请留级一年。于是我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再次病倒。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可见他照顾人的本领是天生的。
“我要出差,去趟美国。”制止住他到处乱窜的手,我提出请求。“干什么?”他没有抽出手,却也没再动作。俯身,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去考察一下那边的MID情况。”“你想办品牌卖场?”他抬起头,半横过身子,背靠着桌子看着我。
“嗯。服装业一直是魏氏的弱项,而品牌卖场是打出知名度最有效的经营方式。只是比较耗费财力…以魏氏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问题当然没有。可是…”他不无忧虑地看着我,伸手抚摸着我的脸:“你最近太辛苦了,身体吃得消吗?”
“你指什么辛苦?”我冷眼斜望:他以为我这些辛苦都是拜谁所赐!“我…唉,算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当然是尽快。”“去多久?”“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会充分利用公司的每一分钱,不会造成资源浪费的。”
“这么久…可我讨厌美国的冬天,又干又冷。”“关你什么事?”我惊讶地问。他以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我:“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去吗?”
“不行。你走了,公司谁负责?”我坚决地摇摇头:他是总裁,很多事都要经他过目,由他批示。而私人助理的任务,则是负责跑腿出差,解决一些烦杂琐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我可不想给那些忠心耿耿的股东们留下什么话柄。“总之我不放心。”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方医生最近不是要到美国参加什么医学研讨会吗?我和他一起去好了。”“那我更不放心。”
握住我的手一紧:“和他去,你还能完璧归赵的回来才怪…””他好歹是医生。你不是担心我的身体吗?有他照应还怕什么。”
“就怕照应过头了。”他苦笑着松开手:“随你便。他两天后走,到洛杉矶。”“正好同路呢。我联系参观考察的卖场,也在洛杉矶。不和他一起去都不行。”我微笑着拉住他:“唉,你靠过来一点。”
“干什么…啊!”嘴边尝到一丝咸腥,我满意地松口,放开扯住他领子的手,歪头看着他颈窝深处一朵梅花:“这个消失前,不许你再去拈花惹草…等着我回来,遥光。”
“你唇边有血。”他平静地盯住我,半晌,毫不犹豫地压下身去。嗯…我在意识沉沦前迅速肯定了先前的一个猜测:椅子大,果然是为了好办事…二十三“不许喝冷饮。”方言可抢过我手里的可乐:“太凉了,刺激病情。”
“咖啡不能喝,柠檬茶不能喝,可乐也不能喝…方大医生,我渴了!”无可奈何地表达了我的怨气:飞机上能喝的东西都被他以“对病情不利”为由抢走,还冠冕堂皇地用“医生理应为病人着想”来渲染他的英明决策。
“喝水。”他丢过一瓶矿泉水:“但也不可以多喝,以免加重肾脏负担。”我忿忿扭开瓶盖,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后悔。都怪我只知道他医生的身份,却不了解他还是个全职保姆…饮食起居,面面俱到,管得我直想打碎飞机舷窗跳出去。
“这次会议很重要。”他喝了口刚从我手里抢过的可乐:“是关于IgA系膜性肾炎的临床治疗新方法…美国有家医院,研究出一种新的方案,据说效果很不错。去交流交流经验,也许有什么新突破也说不定。”
“那是你们医生的乐趣,拿我们这些患者做研究。”我浅浅一笑。病了这三年,多少也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像我这种有遗传因素的肾病,就像热恋一样缠绵悱恻,基本上是没有治愈机会的。
“也不要这么悲观嘛。你现在的情况就很稳定,精神状态也不错。凡事总会有奇迹的,没准就痊愈了呢。”
我微笑着没有开口,算是对他的鼓励的一种感谢。我也很想相信他,顺着他的思路去想,然后高兴得好像一个得知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的孤儿一样。可惜我不能。我的病不是什么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它夺走了我外祖父的命,夺走了妈妈的命。迟早有一天,它也会夺走我的命。
我曾经的痛苦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而我现在不在乎是因为哪一天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可以肯定:当那一天来临时,微笑也好,悲伤也好,我都不会是独自一人。
“树阳,恕我直言。”方言可放下可乐,若有所思的盯住我的脸:“你开心多了。”“我从来也没有不开心,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我不屑的哼了一声。“不,不一样的。”
他肯定地摇摇头:“你不要否认…你的病情就是证据。”他突然笑得一脸诡异,悄悄凑近我耳畔:“心情好可以抵消一些不利的刺激哦…”“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皱皱眉。“别这么冷漠嘛,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他侧开笑脸,一本正经地拿出病历:“例行检查时间到。病人要配合医生,不可以隐瞒哦。否则对病情不利,医生概不负责。”我无奈地放下水瓶,长叹一声,转头看着窗外的朵朵白云。
“开始喽…三餐可正常?”“三顿能解决的,决不吃第四顿。”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抬眼:“最近有什么使情绪发生较大波动的事情吗?”
仔细考虑了一下:被黑社会绑架,险些丧命应该归在他所说的事件范畴吧…只是回想起自己当时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受到什么刺激导致情绪波动的样子。
况且此事也不足为外人道,便坦坦然然地回答:“没有。”“哦。”他又点了点头,一只笔划划停停:“每晚几次,总计几小时?”
“啊?”他等了一会儿,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见我愕然僵住,他又好耐性地解释:“你们每晚做几次,加起来有多长时间?”
我佯装犹豫地垂下眼,沉默。他也不急,放下笔,悠闲地抻个懒腰:“慢慢统计一下。这可是很珍贵的参考资料呢。”
“方医生…”我慢慢抬起眼,笑得甜蜜:“白天的算不算?”“看不出,遥光竟然这么…啊,树阳,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方言可眯起眼睛,分析着他最新的笔录:“把你也折腾得够戗吧…”
“您能知道最好。”我冷哼一声:“你们不是朋友吗?拜托您以医生的权威告诫魏大总裁一声:纵欲伤身,当心早衰。”
“他呀…”方言可笑得很是感慨,突然停住,眼神有些迷惘:“树阳,你信不信…遥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的笑过…”
“从你认识他开始?”我问。“从我认识他开始。”他答。“方医生…我一直想问你:你们是如何认识的?”一个学医,一个经商。是校友也许不错,但绝不可能是同一个班的。
“不是室友,这个你可以放心。”他笑颜温婉:“说起来…树阳,他没告诉过你?”“他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方言可笑容稍敛,却依然挂在嘴边:“那你有没有注意到:遥光一直戴着手表,连洗澡、睡觉都不曾脱下?”
低头回想了一下:的确,他的手表,从不曾离过手腕。抬起头,看着他隐隐笑着的眼:“这和你们的相识有什么关系?”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右手探进包里,拿出一把手术刀。寒光闪烁,晃过眼前,映出他严肃的表情:“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他缓缓举起左手,右手横过刀。刀刃以一种令人心跳凝滞的速度逼近,贴在左腕。
“就目前来说,品牌卖场营销学的概念还是相当之新的。马蒂先生提出这一观点后,引起很热烈的反响,受到很多国家的重视和欢迎。尤其是欧洲。目前的欧洲、北美市场,基本已饱和。但是亚洲,尤其是中国,还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对服装业而言,最主要的就是前瞻性以及时尚性。许先生真是有魄力,有头脑,有眼光,有先见之明啊!”“不敢当,不敢当。”我笑着抽了口冷气:外国友人的大力气,在我羸弱的肩膀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伴随着他猛拍肩膀的手的力度,我甚至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咯吱脆响。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不像考察像拷打的会晤,我掀了掀衣领,来到街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在深秋的异国。但很奇怪,竟全然没有陌生感。
我知道,这并非因为我那口流利地道的英语,也并非因为我千转不晕的认路能力,而是因为…这片土地,曾沾染了魏遥光的血。天气有些冷。路上行人不多。我缩了缩脖子,却不想回到下榻的酒店。方言可的交流会两天后才举行,他又不喜欢冷清。
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发挥他的致命魅力呢。想起他煞有介事戴上眼睛的样子,不由冷笑一声。不知不觉的乱走一通,被一座建筑挡住脚步。抬头一望,竟是一座教堂。
我虽无宗教信仰,但对于神圣的东西,却也保持着敬重之心。踟躇一番,我还是推开门,进去。是个残破的小教堂,蛛网密布,想来已经废弃了很久。惨白的阳光隔着印花玻璃蜿蜒洒进,照在中间的十字架上。
耶稣低眉垂目,明明安详的脸,在我看来却有些狰狞。我不懂该如何告解,但我肯定自己是有罪的。
神说人人都有罪,多少之分。若是如此,我是否可以理解成就像杀人一样,杀得多了便已麻木,十个和一百没有区别?我的罪孽,刨去原罪,剩下一个魏遥光。恍惚看着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双手:一定很痛,一定会流很多血。
然后再用这些血,来拯救世人。可是遥光,你的血,能用来拯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