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天是不是哭了?”
方言可漫不经心地问着,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爬起,用他敞开大半的胸膛迎接我:“不好意思,昨天有个大手术,做了14个小时,今早八点才做完…”
“那晚风太大…我是泪风眼。”“哦。”他不知听没听清,迷迷糊糊扣上扣子,又架起他那副用来遮掩他耀眼光芒的眼镜:“化验结果给我看看。”
我将化验单递过去。他草草瞄了几眼,边瞄边透过眼镜看着我,看完后把化验单往桌子上一扔:“还算稳定。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程度,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我轻轻吁了口气。他似乎也受到我尚属乐观的情绪感染,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亲切地搂着我的肩膀:“最近恢复得不错啊…不过越是这样,就越该精心保持才是。”
“天天累得要死,哪有时间精心保持。”我并非夸张。上次的事正值轰动期,每日光是打点退货赔偿的事,已经令我焦头烂额。
这些买主虽是受人指使,并不真的在意电脑本身如何。可白占的便宜谁不占,能使魏氏的损失达到最大,也算得是对方的最后一搏了。还好有方大院长照应,不论什么时候到医院,都能受到第一时间的接待。
“精神愉快也是很重要的哦…”他笑嘻嘻地将手伸进衬衫里,从里面一颗颗挑开扣子:“遥光还真不知轻重…树阳,我看你还是配合他一下比较好…”“不好意思,这个好像不在身体检查范围内。”我摔开他的手,将他费力解开的扣子自上而下扣好…给我找麻烦。
虽然我忍了下来,但我真的很想问问魏遥光:在别人身上留下些乱七八糟的吻痕是这样有趣的一件事吗?“好了,不和你闹了。”方言可移开胳膊,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我大概知道,你来是想问些什么。”
他沉吟半晌,随意点着圆珠笔,眉头紧锁,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原则上讲,医生是不鼓励肾病患者有性方面的举动的。”
他啪啪敲着笔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虽说牵涉到个人选择权等社会性问题,但性生活会加重肾病患者的病情却是不争事实。所以…”“最坏的情况,不过一死吧。”我接过他的话。
“不见得。如果控制得好,有所节制,自己又很注意保养,精神保持愉悦,心境平和,不要劳累的话…”
“那也不过是一死。”我轻松地站起身,脸上浅浅的笑容:我并不是个沉溺于此的人,我只是想过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而已…尽管是通过所谓不正常的方式。
“但是你这种情况很特殊。”他讲笔插进笔筒:“说实话,我的患者里,还没有同性恋者…”“无所谓。”我捡起沙发上的外套。不过就是心意相同,水乳交融。男也罢女也罢,又有什么区别?“树阳。”
他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见他脸上有些迷惘的笑容:“你知不知道,就是这种禁欲美,让你显得特别性感…”“头一次听说。”我苦笑着推开门:禁欲美,性感…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用这种词来形容。
我只知道:我为此感受到的,只有苦恼。如果这也能变成惹起他人占有这个身体的冲动的话…抱歉,真不是我的过错。不过,总归是旁观者清。也许他说的,不无道理。我静静坐在水池边的台阶上,无聊地扔着面包屑。广场上稀稀落落停着几个鸽子,咕噜噜地闷叫,又扑棱棱地飞远。
我茫然地注视着天空渐远的灰点,回想起我这三年来的寂寞旅程。妈妈去世后,再不用为谁背负好好活下去的责任。
我却依然谨遵医嘱,恪守着清规戒律。花花世界,灯红酒绿,自此与我绝缘。我曾一度很茫然,深夜里跑到阳台上,看街上车水马龙:我为何要忍受一些近在眼前的痛苦,反而去珍惜那不知所踪的未来。
我又是为了谁,如此宝贵着自己平庸渺小的生命。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我没有放纵自己。于是我等到今天,知道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和魏遥光重逢,再听他重复一句“我相信你。”
为了这句“我相信你”我拒绝了多少满含爱意的邀请…他们中有男也有女,却都共有着真诚。我拒绝了沉溺于情绪的波动中…不管是极度快乐还是极度痛苦,都会影响到我的病情。我知道患肾病的人成千上万,却不会每个人都如我这般节制到近乎偏执。
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却又拼命逼迫自己从中提炼岀乐观和愉悦…只因为我需要用它们,和病魔抢夺我的生命。
因为我清楚:我的感情,和他们不同。不同的,又何止感情啊…长叹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再回想。因为记忆一旦开个头,便永远没有结尾,直到将最深处的隐秘回忆挖出来。
又想起方言可最后那句话,还是觉得很好笑:性感…一个大男人,穿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不喜多言不擅交际,又哪里性感了?我哑然失笑。
笑到一半,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硬生生将笑容卡在喉里。来着不善。脑海里首先掠过的是这句话。其它的还未及多想,身体就被两道浓重的阴影笼罩。
“许树阳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黑色西装,黑色墨镜,还有半露出衣襟,黑洞洞的枪管。我仰头看了一会儿,断定无路可逃,只得平静地站起身。“可以。”
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披上外套:“但我有个条件。”“什么条件?”面无表情,声音冰冷。我扬了扬手:“让我把最后一把面包屑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