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二章 野火春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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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野火春风(2)

    世荣的独子林伯铭,自小在盐场熟悉各项事务,是父亲的得力助手。林少东家亲自给善存和秉忠斟茶递点心,应对惟谨,这让两个从来没有在清河上层社会交际过的盐贩子受宠若惊。

    善存冷静如死水般的心此刻才渐渐泛起兴奋的波澜。

    秉忠悄声笑问:“大哥很高兴吧?”

    善存嘴角漾开笑,眼睛灼然有光,“总算能接近些真正厉害的人了。”

    “哦?”

    “秉忠,你觉得这其中有哪些厉害人?”

    秉忠犀利的眼睛环顾四周,“徐厚生圆滑狡黠,杜老板大智若愚。”

    “然后呢?”

    “新上任的官运局宋清扬宋大人,还有他旁边那个外柜。都不是一般人。”

    善存眯起了眼睛,外柜,是行话,实际上就是出纳和会计,这个人其貌不扬,形容精瘦,一双眼睛眼白赤黄,但站在朝廷四品大员宋清扬身边,气度却丝毫不为之夺。

    “继续说。”

    秉忠侧过脸,对善存轻轻一笑,蘸了一点茶,在桌上轻轻划下一道,指向善存左前方的林伯铭。

    善存轻叩桌面,表示赞同。

    “此人在这里,算是最厉害的人之一了。但是……”秉忠又划了一道,指向正与众人寒暄的林世荣,“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没有他厉害。”

    善存微笑点头,但低声补了一句,“还有一个人你漏掉了。”

    秉忠不解。

    善存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大厅角落,一个布衣青年,做运商打扮,不声不响,连头都不抬,似一个隐形人。

    “这人是……”秉忠在脑中搜索着不同的人名,摇头,“没有见过。”

    “以后说不定我们会认识。”善存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和我们是一类人。”

    秉忠看着善存,用嘴型说出无声的几个字,“私盐贩子?”

    善存笑着摇头,在指向林世荣的那道划痕上重新画了一笔,“不,是他感兴趣的人。”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们,鞭炮声响起,会所的小厮们打扮得齐齐整整,捧上用红布盖上的银钵,满盛着雪花盐,共二十四列,齐齐排在阳光璀璨的大天井内,这是由清河最好的二十四家盐号奉上的井盐。

    一年一度的官盐甄选定在每年端午,品级是早就由官方定好了的,分为一二三等。天海井的盐是敬上的贡盐,不用说,早就列为了一等官盐。而善存的盐号刚刚开张,盐井卤水都没出,连评选资格都没有。

    现在这个环节,是一种带着趣味的比赛游戏,由自愿参加的盐商去挨个儿品尝这些官盐,根据自己的判断,写出每一钵盐所属盐号的名称,猜得最多最准确的人有奖金赠送。宋大人新近上任春风得意,见大家高兴,笑盈盈地一挥手,朗声道:“得胜者除了有一百两银子作为奖励,宋某人另外会送他十坛好酒”

    掌声雷动,欢声四起。大家都兴奋地涌到了天井,围成一圈。

    这一钵钵盐的形状、颜色,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难道真能通过味道,就能辨出一二来吗?

    善存和秉忠对看一眼。

    “大哥,我先去,你后上。”秉忠笑道。

    善存笑着一点头。

    林伯铭亦走上前,在报名贴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旁边笑道:“林少东家一出手,哪里还会有别人的份儿啊”

    “这是为什么?”有人问。

    “你不知道吗?林少东家的一双手,摸什么就知道是什么”

    伯铭微笑,挽起了精致的袖口,露出修长的双手,善存看着那双手,雪白的肌肤透出蔚蓝脉线,那样的手,是不可能长在他孟善存身上的。

    白衣公子衣袂飘飘,一一掀开银钵上的红绸布,轻拈起一小撮盐,在指尖揉捏,不闻,甚至也不看,而是微微思忖,然后对跟着他的书童轻声耳语,书童便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盐号名称。

    结束后,书童将本子交给了负责登记的官员,那官员略一计算,笑着宣布:“猜对二十一个”

    伯铭在如雷的掌声里走回父亲身边,世荣掏出手帕递给他,柔声道:“擦擦汗。”

    年轻人露出一个儿子在慈父面前应有的骄傲自得,接过手帕,笑得很灿烂。

    一开始,人们对于运丰号的两个年轻人上场是极为不屑的,就连那负责记录的书童都露出轻视的目光。

    秉忠利落精干,步履沉稳,将每个银钵里的盐都尝了一遍,神色平静不露喜怒,书童每记录一次,脸色却渐渐发生着变化,到最后一收轻蔑的神色,竟是震惊佩服。

    官员看后亦讶异万分,定定神,朗声宣布:“二十三个”

    人们纷纷耳语,连宋大人都为之动容,秉忠谦逊万分向周围一拱手。

    善存是最后一个上的,正因为此,在他身上聚集的目光则更是复杂兴奋。

    这个衣着朴素的英俊青年,有一双鹰鹫般锐利的眼睛,他既没有尝,也没有摸,而是在一个接一个银钵前略微停顿下脚步,仔细观看,然后低头告诉书童。

    到最后一个银钵时,噗的一声,本子从书童手上落下,人们看到,书童的手竟然在颤抖,连笔都拿不稳。他跌跌撞撞奔向官员的桌前,将本子递上。

    片刻后,官员站起,睁大了眼睛,先是看了看宋大人,再用如被雷击般的眼神扫向众人,颤声道:“二……二十四个全中了”

    秉忠拼命鼓掌,他红着眼眶看着一同出生入死过来的兄长,善存回望过去,眼中亦闪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泪意,可那泪意是像烈火一样灼热的。

    这是他们都要记住的一天,这一天,在清河上流社会,他们迈出了第一步,且是无人可以阻挡的第一步。那天的酒,善存当场赠予了所有在聚会中的人。

    善存向世荣敬酒,世荣宽厚一笑,“今天老夫能喝到宋大人的美酒,全是沾孟兄弟的光。”

    “小的侥幸,是诸位前辈公子承让了。多谢林老爷能给我机会。”

    “那百两银子打算怎么用?”

    善存也不隐瞒,直言道:“还债。”

    世荣微笑着喝了口酒,问:“走盐多少年了?”

    “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六年了。”

    世荣嗯了一声,“也难怪了。看的多,自然也就记得多。”

    善存心里微微讶异,世荣竟一点也没有露出适才众人表现的那种惊讶。

    一旬酒后,仆人们呈上开胃凉菜,善存因世荣嘉许坐在他身边,见世荣用银筷夹了一片凉菜放置碗上,也不过扫了一眼,莞尔一笑,向对面一位姓冯的盐商道,“朗云,今天席上的盐是你家送的?”

    冯朗云笑道:“林老爷开玩笑呢,二等官盐哪能在诸位面前献丑?”

    “太谦了,这是你家合光井的盐,煮卤水的豆浆是泡了一天半的黄豆推的,煮得半开,配六百米的深井盐,颜色不浅不淡,盐烧出后在太阳下光如淡黄水晶,关键是和深色酱汁拌在一起颜色均匀不凝滞。好盐,好盐啊”

    冯朗云半晌不作声,忽然将筷子一放,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世荣行了一礼,“老太爷高见,今日酒席的盐,确实是合光井的盐。朗云适才无礼,万望老太爷恕罪。”

    合光井其实也是一等官盐,冯朗云这一日为了拍宋清扬的马屁,瞒着众人承担了酒席所有菜蔬食材及油盐酱醋的供应,没想到刚上第一道菜,就被林世荣看穿。

    他惊佩之下,臊得满脸通红。但是众人顾不得嘲笑他,此刻是一样的震惊。孟善存刚才虽然以惊人的眼力辨别出了盐的出处,可已经混入菜肴无形无迹的盐,被林世荣这么草草一眼就辨出了出处,这样的能力,在清河还有谁能与之相比?

    善存看着世荣,心潮澎湃,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世荣微微一笑,喝了会儿酒,对善存道:“你若要接着打井,我可以和你井盘井,带你们一把。”

    善存不会忘记这句话,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林伯铭对他充满复杂含义的一笑,如果笑容也可以杀人的话,善存想,此刻自己说不定会没命的。

    可他怕什么?亡命之徒会怕什么?

    他一路笑着回家,家中,他的小阿秀在等着他。可他还是忘了一件事——换衣服。

    阿秀为他做的新衣服被塞进包里,可那个廉价的皮包在他得意忘形之时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秉忠后来返回会所将衣服寻到,可是晚了。

    酩酊大醉的丈夫穿着平常最爱穿的粗布衣服回来,阿秀什么都没问,但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她服侍丈夫洗脸、换衣、****休息,待他发出畅快的鼾声,她走出屋子,将秉忠悄悄放在屋外长凳上的皮包拿起,取出那件已经皱得像腌菜一样的新衣服,用纤细洁白的手将它抚平,叠好,放入衣柜的最底层。

    那天善存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自己是功成名就的状元郎,在金碧堂皇的大屋子里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温柔美丽的妻子对他嫣然一笑,那是无比幸福甜美的笑容。

    他会永远怀念那笑容,假如他愿意怀念的话。因为他的阿秀,再也没有那样笑过。

    ……

    在清河人眼中,私盐贩子出身的孟善存与六福堂过从甚密,宛然是林老太爷的干儿子,林世荣对孟善存一路提携,林少东家更是与他亲如兄弟,可他们并不清楚,善存在一日接一日的消磨中慢慢开始紧张。

    他是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人,练就了无畏无惧的胆量和魄力,也自然知道林世荣对自己青眼有加,定然有非常现实、而且是独特的原因。相交三年,天海井让运丰号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盐号慢慢壮大了力量,但是,林世荣没有向善存提过一个条件。

    善存是个现实的人,林家越是无私亲和,他愈是如履薄冰。与此同时,恩主不要他的回报,亦让他有一种屈辱感,他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他需要恩主的尊重。

    那三年,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三年,其中的纠结痛苦,超过当年亡命生涯的日子。在那三年中,阿秀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可惜初为人父的喜悦完全被心中的焦虑与急切冲散。

    阳春三月,柳树泛起鹅黄,很寻常的一天,善存与秉忠像往日一样到六福堂走动,这天,林伯铭并没有去盐场,而是亲自给他们奉上热茶,半盏茶毕,伯铭对善存温言道:“孟兄,家父在玉澜堂有请。”

    善存独自去了,回头,伯铭没有跟上来,而是和秉忠等在六福堂,他眼中有道冷冽的寒芒。

    “有件事情老夫想孟兄弟帮个忙。”老人坐在朝南的书房中,阳光照在他的辫子上,一颗明珠闪闪发光。

    “善存百死不辞。”善存的回答清朗爽快。

    世荣淡淡一笑,“如果要你赔上身家性命,你也会这么回答我吗?”

    善存亦笑,“都说商场上人与人之间仅以利益相交,但善存相信信任和情义也能长久。老太爷的知遇之恩,善存愿用身家性命回报。”

    世荣的眼睛清澈温润,凝视着善存,喜怒不明,“孟兄弟,你一直想打一口深井,我知道你地都选好了,老夫向你保证,事成后,会倾尽全力助你凿井,不光如此,我会让你的运丰号、让你的家人、兄弟得到全清河人的尊重,我会助你成为清河最优秀的商人。”他端起茶轻抿一口,袍袖上的丝线闪烁金芒,“这是条荣华路,也是条险路,走上它,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走的是正道,我不需要退路。”

    世荣微微一笑,“好。”

    清朝末期,盐商财富积累愈多,愈遭官方垂涎,一旦朝廷财政拮据,总是先向他们开刀,加征重税。光绪三十年,清庭国库空虚,朝廷除“按锅定盐外,”还要“按盐定厘”,另从盐卤征收厘金,谓之“水厘”,每年可得白银近三百万两。 四川总督按清廷旨意,强令盐商每推吸卤水一担,征铜钱四文。并在西场沙湾设立水厘局,任命县丞谭慧行兼任局长,强行征税。

    此项规定一处,盐场大小盐商无不大骂,因为当卤水从盐井中汲出之时,朝廷就开始收税了,到一担盐产出,已经上了三、四次税。慑于朝廷yin威,人们敢怒而不敢言。

    世荣筹划许久,培养善存三年,正是因为看准此人有着亡命徒的勇气和商人的谨慎精明,只有他,可以捣毁水厘局。

    他们开始了行动。

    善存三餐俱在盐场,与工人们总是同甘共苦,盐工们对这个性格开朗宽厚的东家一向亲近尊重,西场盐工密集,晚饭时间,各井灶的盐工们在坝子上休息吃饭,善存和秉忠买了几坛烧酒数十斤熟牛肉送去,盐工们大喜,欢声笑语,大吃大喝,席间气氛活跃,有盐工忍不住抱怨工钱渐少,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得了热病没钱治。不说则已,一说,诸人都开始诉苦。

    善存痛心疾首,捶桌道:“若不是朝廷收重税,盐场不会萧条至此。水厘局不让我们吃饭,我们就把水厘砸了,大家都干不成,心里还畅快些”

    在座的三十多个盐工,多是他从乡下召来的穷苦农民,与他均是一样的苦出身,为了吃饭养家,不惜搏命。善存开始不断诉说水厘局重税严苛给盐号带来的灾难,添油加醋,说得人人激奋。反复撩拨后,盐工们有的就动了闹事的念头。

    秉忠和善存对看一眼,借机和众人约定某日华灯初上时带着扁担、铁锹集结水厘局门口,听掌柜秦秉忠指挥,一起砸了水厘局,但是说好,只砸东西,绝不伤人。

    事发之前,善存按计划奔赴成都,让秉忠在清河指挥工人。清河距成都五百里,骑马三天,林世荣已事先在沿途驿站安排好要更换的马匹,善存马不停蹄,在盐工们的行动前头一天就在成都露面,四处拜会官场商界各方人士。

    数十个盐工在约定的夜晚闯入水厘局,不发一言,见物就打,屋里的东西打完,就上房揭瓦,推倒墙壁,值夜的官员吓得四散逃命,跑去报告县丞,谭慧行大惊,手足无措,估算闹事已毕,方率领衙役赶到现场,到场一看,水厘局的小瓦房已成一片瓦砾。

    盐工们早就四散而去,惟独一个嗜酒的工人当天喝多了,跟着打闹一场,众人散去,他却酒醉未醒,倒在一个沟坎里睡着了,扁担扔在一边,上面写有运丰号三个字。

    谭慧行等人发现,立即将这盐工抓回衙门。

    人证物证俱在,那人迷迷瞪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官府派员到运丰号抓人,可惜盐号里的一个人没有,柜房中师爷掌柜一个不见,只好去井灶找工人盘问。

    问东家孟善存何在,说几日前就去外地了。那掌柜秦秉忠呢?答前两日还在,今日不知上哪儿去了。

    县丞大怒,派人守在孟宅外头,那时候善存只有瓦房四间,家宅外头连围墙都修不起来,官兵在孟家外面鼓噪恐吓,阿秀抱着至聪,吓得数日不敢踏出房门半步,而为避免引人怀疑,善存不光将妻儿留在家中,并叮嘱秉忠不论发生什么,不得将阿秀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

    案件重大,一层层往上报,直报到成都总督衙门,总督亦觉得棘手,将呈报照转京师。

    秦岭凤凰山驿站,入京必经之地。

    善存在这里已经等了许多天了,他知道有人会来找他,他也料到来找他的人会是谁。

    王昌普,林世荣暗自培养起来的运商,低调宛如一个隐形人。端午商业协会大宴,他们见过面。

    “孟兄久等了。”

    “王兄辛苦了。”

    善存凝神,接过递来的东西,这是已经被拆开的官府上报公文,他细细阅读,看毕,道:“王兄既然能将它截下,亦能将其原封不动送回吧?”

    “这些小事不用孟兄操心,孟兄想想如何应对这里面写的东西吧。”

    “很简单,”善存一笑,拿了笔,蘸墨,手一抬就要往公文上写去。

    王昌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但很快,这丝惊讶被惊喜替代。

    清河县令呈文,详细叙述了水厘局被砸始末,其中有一句,“暴徒自大门入”,善存在“大门”的“大”字右上角加了一点,变成了“犬门。”

    “从大门进是明目张胆地造反,从狗洞进,也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芥癣之患。王兄将信送回,我不日启程去湖北。京官人川,不走秦岭栈道,一定会南下汉口,北京带去的轿夫到汉口已疲惫,我呢,”善存轻声笑道,“得给咱们的钦差大人抬轿子去。”

    王昌普哈哈一笑,将信收好。

    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呈文直到京师,慈禧太后看到“犬门而入”四字,判定只是少数人闹事,没有立即下旨严究,面谕钦差大臣道:“国家多事,巴蜀偏僻,民风强悍,朝廷鞭长莫及,若有小民作乱,多是官府图利处置不当所致,你此去四川,要以安抚百姓为主,谨慎行事。”

    钦差大臣果然按善存所说路线行进,东别汉口,向西而来。

    善存已密训多人,扮作轿夫,在汉口以西各驿站等候。

    某日,钦差大臣发现轿夫中有一部分四川口音的人,问其籍贯,说是川南清河,钦差暗喜,向轿夫试探打听。

    几天下来,数个川南轿夫所说不尽相同,但惟独说到运丰号孟善存孟东家,都是异口同声大赞其为人诚恳踏实。至于孟是否策划闹事,轿夫都说不知,有人恍惚想起,说是些流民干的,“战乱刚停,流民需要饭碗,盐税一增,好多井灶都停了,大家没有饭吃,谁还不闹事呢?”

    又说,“孟东家是苦出身,一直被天海井的林大老爷帮携,为人处事最是淳朴地道,林大老爷修桥、铺路,善行泽被乡里,都是这孟东家亲力亲为帮着弄的。”

    钦差到达成都传见各级属员,这些人早已打点周到,此时,一直暗暗跟着钦差一行的善存终于露面,经人引荐,向钦差磕头行礼,痛声申诉道:“小的贫寒起家,谨小慎微,跟着皇商林老爷学做人、学做事,行事说话不敢有一点差池。最近一直在成都替林老爷料理货运,孰料刁民嫁祸于人,小的身涉嫌疑,至今未敢回到故土,盐号生意无法料理,家中寡母妻儿无人照料。求钦差大人为孟某洗刷不白之冤”

    钦差被其诚恳打动,又有多人为善存作证,加上一路听来的各路消息,道:“本大臣未入川已略闻事情始末,是非自有公论,准汝回乡照常经营生意”。

    善存跟着钦差一路回到清河,途中殷勤侍奉,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这京官团团转。府县以下各官皆在行辕等候,见钦差大臣居然带着嫌犯同行,惊惧不已,谭慧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钦差按例在清河巡视三日,三日后坐堂,先说了番套话,最后结论道,“此事显然是地方官晓谕不周,令乡民疑俱,才干出这种逾墙钻穴,鼠窃狗偷的行为,实属可笑,若事体扩大,必然引起骚乱,官商均不利。只宜化大为小,不必再行追究。”

    谭慧行直到此时才知有“犬门而入”一语,已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无可奈何。

    钦差奏本入京,通告征收水厘不得人心,盐工担心失业,方出此下策,现在事端已经平息,井、灶照常生产,正常税收可保无误,应不再追究。廷谕下来:水厘暂停征,晓谕商民照常生产,以裕国家而安民生。县丞谭慧行未能防止事端,立即革职。

    从头至尾,善存没有让世荣多操一点心,所有的细节程序,均由他策划而定,滴水不漏。两个月后,运丰号在天海井的无偿资助下,正式开凿香雪井。

    香雪井凿出盐卤的第一天,善存和秉忠已经昼夜不休数日,瘫在工棚的地上打着盹儿,世荣那天来到工地,悄然吩咐随从去熬汤做饭,待善存等醒过来,佳肴已经备上,世荣坐在外面的藤椅上,看着远方绵延的丘陵。

    听见响动,世荣回头,微笑道,“你做什么生意不好,非得当盐商。在清河盐巴公爷贪利、虐待工人、穷奢极欲,名声历来不好的。”

    善存在世荣身边坐下,“宜宾的山多楠竹,内江的地里出甘蔗,泸州出龙眼,什么样的水土生长什么样的人。清河的地下是一片宝藏,盐泉千年不断,因盐而兴,因盐而废,善存是清河人,盐泉是我们清河的祖先,当盐商,是最能传袭根本的大责任,善存要当一个受人尊重的掘宝人,让清河地下的宝贝泽被天下,更让我们孟家也像林老爷家一样,有万贯家财,万人尊重。这是善存的初衷。”

    世荣淡淡一笑,“有时候人的初衷会被说得很复杂,就像你刚才这么长一段话。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志向也罢初衷也罢,可能几个字就说完了,也可能一个字都不用说。”

    善存也笑了,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拥有着锦绣年华和丰实的人生,明白那么多干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世荣轻声道,“水厘局的事情,有杜家、吕家、王家等老字辈和我一同运筹,即便你失败我们也有对策。但我没有看错人,你并没有让我失望。孟兄弟,不知道你是否怨过我?毕竟钱是小事,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怨。此事对全清河的盐号都有好处。老爷是在告诉我,要在盐场混、要混得好,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挣钱得利,道义和人情比千金重。”

    世荣目光温暖,“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走盐船,他从船工手中接过两头尖的竹篙,在河中一撑,很熟练地就过了乱石横生的观音渡,风高浪急,船稳稳行在河中,河水一滴都没有溅到我们的盐包上。我惊得嘴都合不拢,可父亲却呵呵地笑说,儿子,苦当为盐,盐商做的是背着骂名,却又要普度众生的大事啊。孟兄弟,我不是一开始就经营盐号的,之前一直在宫里做厨师。盐只有一种滋味,是父亲要我从做厨师开始,尝遍世间所有的味道,可心中又要明白最珍贵的味道是什么,上至天皇老子,下至黎民百姓,最需要的,仅仅只是那最简单的一种味道,没有杂质,可以融于万物,能让万物生长。是和水,土,风,火,阳光一样,滋润一切、含有大善念的东西。”

    善存听得心潮澎湃,胸中志气大增,却见世荣脸色憔悴,眉间隐有忧色。

    善存担心问,“林老爷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世荣淡然一笑,摇摇头。

    其实,在摧毁林家的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冰面下凶险的渊壑,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可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人这辈子会遇到无数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过往云烟,可总有那么一些人,遇到他后,命运从此不同。善存由衷地感激世荣,并不仅仅因为世荣施予了他恩惠,而是在他不名一文的时候,这一个他发自内心尊重的人,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希望,这是一种独特的力量,不论身处何种困境与危机,总会鼓舞他坚持下去,即便被打倒在地,也要站起来,好好活。这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深处,也来自那些真正的知交所给予的信任与承诺。

    当林世荣用生命践行了他对他的承诺,善存这一生最重要的一课才真正到来,只是这个课程,存留在他的心中,成为注定要背负一辈子的秘密和枷锁,而对他自己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用他的一生去完成另一个承诺?

    那一天,那一场大火,淋漓的鲜血,被利益、****、仇恨、嫉妒扭曲的面容,都将永远刻在他的心里,死者已矣,是非任人评说,可是漫漫人生路,当他终于走到暮年,当熟知并深爱的世界,被命运的浪涛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却陡然想起了那些钻心的往事,每一个场景都宛如预言。

    善存从山上折返而回,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坝子上,仓惶地感喟着骤变的世界。

    ……

    空袭警报不再响了,天色渐晚,东方的天空在白日被黑烟笼罩,随着夜幕的到来,那熊熊的火光才凸显了出来,映红了人们含泪的眼睛。

    “外公,”宝宝轻轻牵着善存的衣袖怯怯地问,“外公,妈妈和文昌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善存摸摸她的小脸, “你大舅舅和阿飞叔叔去接她了,她们不会有事的。”

    “可是……”宝宝哭了出来,“为什么妈妈没有跟古伯伯一起回来?古伯伯说在紫云山上看到盐店街被烧了他说妈妈和弟弟在盐店街呜呜,呜呜我要妈妈,我要爹爹外公,我要妈妈我爹爹呢?”

    小女孩跺着脚哭闹着,孟夫人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可自己也是泪水涟涟,沅荷也搂着小坤哭了起来,悲哀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嗡嗡的人声迅速转化为唏嘘与低泣。

    古掌柜在紫云山躲避了一段时间后随伙计们回到了平安寨,从他口中人们得知七七依旧还在盐店街,而其实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在空袭前丫鬟小凤打来的电话说文昌不见了。七七一定留在盐店街找儿子,她们母子是否能平安躲过这场劫难?

    没有谁知道。

    至聪和罗飞还没有出平安寨的时候,空袭警报就响了,直到下午他们方有机会去寻找七七。

    大人们安抚着惊惶失措的宝宝,可没有谁能够安抚他们自己。平安寨很安全,地处山谷,四面是丘陵,它成功地庇护了新近移居到这里的家族,可却无法消除他们心中的恐惧。当越来越多的人涌到平安寨,所有的孟家人都清楚白沙镇的大宅估计不保,运丰号的盐井岌岌可危,而在盐店街生死不明的七七和文昌,凶多吉少。

    善存直起身子,觉得自己的****在颤抖。

    ……

    小小的防空洞里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在第一次轰炸后就逃往了别的地方。

    浓墨般的黑暗,从小就怕黑的她却不敢停留在能看到光亮的洞口,轰鸣中她的头脑里却是一片死寂,呼吸与心跳被放大,还有她的脚步声,一步步,缓慢,凝滞。

    七七慢慢解开胸前的衣服,儿子冰凉的小脸贴在她的胸脯上,那凉意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文昌早就饿了,小嘴在她的胸前紧紧吸吮着,这微微的疼痛是一种安抚,让她暂时忘记恐惧,忘记伤心,即便她的身体还依旧在颤抖着。

    别怕,别怕,七七对自己轻声说,不要怕。她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会结束的,一切都会结束。

    外面是轰隆的声响,当她逃进来的时候就知道盐店街已是一片火海,她紧紧抱着孩子,坐在漆黑的洞穴深处。这个弱小的生命正依靠着她,她也正依靠着他。

    文昌喝饱了,在黑暗中轻轻哼了一声。

    太好笑了,七七想,她曾经那么害怕黑暗,如今却向最幽深的黑暗寻求庇护。

    大地在晃动,碎石滚落,发出沙沙的声响,就似此刻正行进在狂风之中,不断有小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还听到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声音,像魔鬼的手指在岩壁上敲打和滑行,这种声音,这种让人恐惧的触感,像一张细密的网,充满着细细的破碎的空洞,要将她包起来。

    七七蹲在地上,用手肘挡住耳朵。不要,她不要听见那些声音。

    泪水滴下,文昌的小手指触在她的脸侧,似要安慰她,她对儿子说:妈妈没哭,好孩子,妈妈没有哭。

    可她一边说却一边痛哭出来,哭声在洞穴里回响,真像一种嘲笑,嘲笑她竟然在此刻还会想起他。

    他曾经是她生命中一道灿烂的烟火,是她在年少的时候被动或主动爱上的一个男人,因为他,她从生涩到成熟,饱足了****爱恋,也饱足了苦难和磨折。原以为这就是她的一辈子,可这烟火终于直达云霄之上,灰飞烟灭,她和他以及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总会消失在岁月之中,而在此之前,她只想好好活着。

    生活确实会变得很糟,越来越糟,她觉得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

    尤其是在此刻。

    像在一条没有边缘、无止境的黑暗的隧道之中,看不到光亮。每一次通过这样的隧道,她都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可好像永远都没有最后一次。

    但她知道,她会穿过去,一定会。黑暗,恐惧,死亡,也不过如此。当她穿过去的时候,一切的爱恨都会被湮灭。即便成了碎片,也可以重新塑起形状,即便会是另一个样子。但是,她会看到她的光。

    七七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其实她一直留着它,曾经她以为那上面有着她未来一切美好的幻想。

    她擦了擦眼泪,把那枚五彩戒投进了这片无底的黑暗。

    从今往后,她的未来不再与他有关。

    在潮湿、沉闷与黑暗的空气里,她低下头,儿子暖暖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在小脸蛋上印下了一个吻。

    轰炸停过一次,她本打算出去,出于本能,怕出去后半途中再次遇到轰炸将无处可躲,静下心等了等,有时候跟随着本能还是对的,果然在大约半个多时辰后轰鸣声再次响起,那时她差一点就要走到洞口。

    借着洞口的光,她看到石壁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蠕虫,密密麻麻,扭动着身子,钻得壁上的灰石沙沙落下,刚才听到的诡异的声音原来正是来自于此。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这情景的恐怖大过于外面摧毁一切的状况,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裤腿上也爬了好几只,有几只甚至从头顶落到她的肩上,昂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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