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山重水复(4)
一个面黄肌瘦的十五六岁少女从杂货店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装着豆瓣酱的罐子,朝刘麻子道:“爹,人家也没说不给宝宝玩,那个东西店里只有一个,怕弄脏弄坏,隔两天玩一次也就罢了。”低头朝小女孩道:“宝宝,快走吧,每次都这样磨蹭”
静渊终忍不住一笑,心想乡下女孩,名字却取得这么娇气。宝宝齐齐的刘海黑鸦鸦地覆在额上,想是头低得久了,脸颊上透出了晕红,认认真真地擦着裤腿,小手忙碌着,却不抬头,只用娇娇的语声说:“妈**手受伤了,我不要妈妈洗衣服。”
那少女道:“你现在弄干净了,一会儿回去又会脏的”
宝宝没有理她,只是不断磨蹭着裤腿,过了一会儿终于擦干净了,把碗里剩的一点水用来洗了手,把水倒掉,捧着碗迈着小小的腿走进杂货店里,踮脚把空碗放在货台上。刘麻子看了,夸奖道:“真是个乖乖的小幺妹,爱干净,又懂事丫头,一会儿把宝宝背着,别让她弄脏衣服了。”
那少女道:“有宝宝娘要的一篮子荸荠呢,我还打了两罐豆瓣酱,背不动”。
宝宝煞有介事地道:“我自己走,不麻烦刘姐姐,路上铺了干叶子,我走在叶子上。”
静渊在一旁看得有趣,门外孩童们吵嚷的声音传来,车子被推到了旁边空地。傅春生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驿站,意思是自己先去找人修车,让一个村汉把静渊等的行李提了过来。静渊给了那村汉几文钱,朝傅春生点点头,抱着文斓走进了旅社。回过头,见那个少女带着宝宝走在坝子上,宝宝提着那篮子荸荠跟在少女身后,慢吞吞地似乎甚是吃力,走了几步,那少女回过身帮她把篮子提着,宝宝从她手中换了豆瓣罐子,这才走得快了些,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过一道弯,终于不见。
旅社里除了静渊他们,便没有其他的客人。伙计说一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二则是山里老下雨,走茶道的云南人也不常来了,过段时间天干些,方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投宿,可等冬天大雪封了山,又会荒下来。
文斓在房间睡午觉,静渊趁空出去透了透气。满眼翠雾,奇峰怪石,山景宜人,就是道路上坑坑洼洼,不由得颇为第二日的行程担忧。
傅春生回来,脚上全是泥,见到静渊,笑道:“东家,汽车没有什么大问题,明天的骡车也找到了,有一户在青山岭做生意的愿意把他的车子借给我们。我给了他两块钱,他明日一早来给我们赶车。”
静渊道:“辛苦了,赶紧进去吃点饭。”
傅春生答应了,在旅社外头的坝子逡巡了一番,找了个木桩子把脚上的泥蹭掉,在地上又跳了跳,低头见那刘麻子晒着药,讶异道:“哟,这天麻真是好货色”
刘麻子大是欢喜,搓着手笑道:“大爷您真是识货的人”
傅春生笑道:“我识货,可买来没有用。”
那刘麻子道:“城里老爷有鸡吃,用我这天麻炖鸡,吃了几年都不会头痛”
傅春生对静渊道:“东家,你要不买一点?”
静渊嫌:“我家不吃这些东西的。你若要就买一些。”
傅春生心中有些松动,便问刘麻子多少钱,刘麻子眼睛一转,道:“十块大洋,全给你。”
杂货店里一个胖脸****走了出来,对傅春生道:“大爷,你别信他,他那点东西不值两块钱”
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身灰尘扑扑掉在地上,指着那****骂道:“姓胡的臭娘儿老子做生意没碍着你,不要你闲言碎语”
胖脸****笑道:“刘麻子,你要给宝宝买东西,是想讨好她的娘吧?山里的麻青蛙想学蛾儿闻桂花,做梦呢”
刘麻子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卖给她们,分明就是想让人家多来你这里,骗孩子她娘给你绣花做衣服就为一个小孩子的玩物,折腾人家来你这儿好几趟,你缺德不缺德”
那****道:“是,我缺德,不过我听说有人偷看小媳妇洗澡,被人瞧见了,自己吓得摔断了狗腿,不知道那叫什么——哼,不要脸,呸”往地上啐了一口。
刘麻子大怒,涨红了脸冲了过去,要去揍那****,那****便尖利地叫了起来,杂货店一个伙计忙冲过来把刘麻子拦住。傅春生朝静渊看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两人无心看这些山人打闹,回了旅社里。
静渊在乐山本请了个厨子,那人听说要去璧山,嫌此地脏苦,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来。吃饭前,静渊去厨房看了看食材,倒有新鲜干净的豆腐、山菜,自己先亲自挽起袖子给文斓炒了个冬菇豆腐,然后就着文斓吃剩的下了饭。又让伙计做了两个菜给傅春生留着,旅社里酿有山梅酒,闻着香醇,静渊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些许,抿了一口,衬着山野清气,倒是心旷神怡。
傅春生吃饭,静渊则在一旁小酌,两个人谈兴欲浓,聊家里的孩子、聊盐井、聊机车、聊清河盐号的未来,也聊卓策明祖父颜运杉的轶事,甚是畅怀。
前清时颜运杉一直是清河盐场首屈一指的技师,几乎所有清河盐商都曾要花重金聘请他到自己的盐号,只是颜运杉常年患有肺病,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
吕清泉的同兴盛在前清发家,就与这个颜师傅大有关系。
当年,颜运杉对同兴盛已凿达二百三十丈仍不见功、已决定停凿的福禄井进行研究,断定深层必有黑卤,便瞒着吕清泉的长兄、当时同兴盛的东家吕清风继续凿进,凿到二百九十六丈深时凿到黑卤层位,根据当时特殊的地形,颜运杉发明了“深井浅推”的汲卤工艺,极大地提高了盐卤的产量,名动清河,为同兴盛创造了巨额财富。
颜运杉不光会凿井,修治井技术也甚是高超,他短暂的一生,创制和改进了不少铁井、固井、修治井和打捞井下落物的工具。他能根据露出地表的岩石情况、植物生长状态、山形水势等,判断地下有无卤源,准确地选定井位。他用泥土制作无数工具模型,研究工具性能,推敲改造方案,经常行走于各个盐灶之间,对盐井下的情况,了若指掌,他还能根据不同盐井的井况和各种井下事故的情势,变更工具的构造及零部件,对各种盐灶工具的制作和使用,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当年有位盐商为了打赌,把一块手表扔进了一口深达八百米的井里,但是颜运杉不知用什么工具很轻松地就打捞了起来,那位盐商为此支付了五十两白银的工钱。
傅春生和静渊聊到这里,都不禁神往,对于颜运杉的高超技艺钦佩不已。
静渊喝了口酒,道:“家父曾说,颜师傅在世时,生活习性奇特,无论寒冬酷暑,每天必须洗一次热水浴,食量更是十分惊人.每餐能食一鸡一肘。同兴盛重技爱才,对其嗜好无不满足.日常以宾礼相待,并且在福禄井为他修建专门浴室.配备专门厨师。颜运杉因其身矮、须长,在其家中又排行在三,被我们清河人称为“三土地公”。他去世后,清河所有盐场的盐工和东家,都因推重和尊祟他的绝技,供奉“颜公运杉香位”的木牌于井口土地之例,每当凿井开工或排除井下事故之时,井口管事、山匠等匠作投工均焚香膜拜,以求颜公运杉神助庇佑。唉,没有想到,他的后人竟然飘零至此荒山野岭。”
傅春生道:“东家,卓师傅的技艺与颜师傅相比,其实并不逊色。我这个电动机的点子,就是师傅四年前告诉我的。只是他老人家因为京汉局罢工受到牵连,独子被打死,他痛心失望,这才隐居深山,要请他出来,却不是特别容易。”
静渊不免感叹了一番,旋即道:“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请他出山。”
文斓午睡醒了,自己跑了出来,静渊和傅春生在外头坐着,文斓跑到父亲身边把衣袖掀起,道:“爹爹,你看我的手,好痒啊”
静渊见他胖胖的手腕上长了一粒红色的疹子,惊道:“这怎么回事?”
傅春生凑过头一看,道:“呀,这是跳蚤咬的,看来这旅馆还是不干净。”果然从文斓的被褥里找出了几个跳蚤,静渊立刻叫来伙计,塞给他一把钱,让他无论如何把床褥收拾干净。那伙计想了想,说:“我去找赵四爷借一床来。”
静渊问:“赵四爷是谁?”
伙计道:“是我们这里的财主,家在山腰上,算是有点钱吧,家里有佣人,很干净的。”
静渊想起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户人家,多半就是了,便道:“那就劳烦你辛苦一下。”
傅春生把跳蚤抓来一个个掐死,掌心里斑斑的几个血点,文斓大感兴趣,伸手要抓,静渊把他的手一拍:“不要乱碰”文斓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那伙计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打扮的人,手上都抱着被褥,那伙计道:“这是赵四爷家的人,赵四爷向了我打听了您的行状,也替您心疼这位小少爷,送了几床垫絮和被褥,都是浆洗好的上新的,他还说璧山是荒郊野岭,您是远道的贵人,若不嫌弃,办完事后去他府上住上一晚,当交个朋友。”
静渊出门在外,心中多有顾忌,投宿时并未多说自己身份与来历,想来是之前打赏较多,让那伙计留了心。道了声谢,也不再给赏钱了。傅春生帮忙把静渊房间的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草药熏了屋子,再把被褥铺上,和静渊聊起这位赵老爷,觉得听那伙计转述此人的吐属,倒是颇有豪气。
静渊微微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估计是当过袍哥的。”
傅春生不信,悄悄去找那伙计打听,回来只是笑,静渊便知果真如自己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