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夕夕成玦(4)
小时候,他们做游戏,他当新郎,她当新娘,至勤和至诚抬着她,她坐在他们腿上,头上戴着三妹用紫茉莉做成的花环,五颜六色的紫茉莉,映得一脸娇艳。“新郎亲新娘子”孩子们笑着叫。罗飞把脸凑过去要亲七七的小脸蛋,她却笑着挣扎,从哥哥们的手中逃开,四处乱跑,像一只撒欢的小狗。至诚跟着追,终于把她捉到,她红着脸,被哥哥抱着放到花台上坐着,小脚在花台上调皮地晃荡。至诚拍手笑道:“现在先是哥哥亲,一会儿让新郎亲”
“哒”的一声,至诚在七七苹果般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哥哥们都喜欢这个妹妹,每个人都在她脸颊上亲了,罗飞也微笑着走上前去,七七又蹦了起来,迈着小脚跑开,嘴里还念着:跑,跑,跑……越说越快,罗飞用手把她按住,她却格格笑着左躲右躲就是不让他亲。
在他的心目中,她圣洁得如仙女一样,他不敢亲她的,哪怕近在咫尺,他不敢亵渎她。他看着她慢慢长大,等着她慢慢长大,他梦想过有一天他成为她的新郎,揭开她的盖头,在她美丽的脸上印下一吻。可那仅仅是心底里的一个梦而已。
倒如今,她已成别**妇,如今,她一脸绝望与哀伤,对自己说:
阿飞,你亲亲我吧我让你亲我,你不要带我回去我嫁给你我今天就嫁给你求你了……
她哭得满脸泪水,一张脸苍白凶狠,似有了股狠劲,她朝他扑了过去,紧紧抱着他,把脸靠在他的脸上。
七七,七七啊。
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脸,他如同浑身通了电一般,肌肉紧张起来,他双手一紧,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他还是不敢亲她,可却平生第一次尝到她泪水的味道,是这般的苦涩。
七七啊……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今生再也不能拥有她。
因为怀孕,七七的脸有些肿,她的一双眼睛充满着哀伤与疯狂,罗飞为她擦掉泪水,可她眼中的泪水却源源不断滚了下来,他幻想过和她这么拥抱,脸贴着她的脸,却从来没有想到现实会变成这样……这样绝望和残酷。他清醒过来,将七七轻轻一推,手一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伤害,根本不敢用力挣扎。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他抓住了她的手,她稍微一使力,他就攥得更紧,于是她不敢动了。
“七七,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奋力挤出了几个字。
他将她轻轻一拉,她便只好跟着他走,如一只被重击、被追逐得精疲力竭的小野兽,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她是在一个叫凤山的驿站逃走的。
罗飞根本没有想到,一路上****不振一直倒在后车座上的七七会逃走。
路上,他不敢让她太过疲累,一直走走停停,从犍为到凤山的这段距离暂时没有雷霁的军队,一旦过了凤山,七七就肯定会被找她的人发现。罗飞已经想好,到了凤山就跟孟家联系,不让雷霁的人与林家的人和她接触。
一路上,他紧紧看着她,她去哪里都让胭脂跟着她。一路上她却只是沉默,只有当罗飞跟她提到三妹的时候,她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罗飞告诉她,三妹和怀德定了婚,两个人马上就要成亲了。
七七脸上终露出一丝笑来,可那笑容却瞬间消失在她苍白的脸上。到了凤山,七七整个人都垮了,发起了低烧。罗飞让胭脂去买药,自己开着车到处找旅社。
凤山驿站,有许多走货的汽车,拉着药材、木材、茶、盐,穿行于云南和四川,驿站本来就不大,为数不多的几个旅店挤满了商人。罗飞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千求万求,终于让两个商人让出了一个房间,兴高采烈地走出旅店,到车里要把七七抱下来。
七七不见了,车里空空如也。
他脚一软,坐在了旅社门外的台阶上。
他和胭脂把凤山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疯狂,只记得到最后他倒在路上,尘灰满面,眼泪在脸上干涸,结成了泥块。
她可能是跟着那些走货的车逃走的,她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单纯的、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她不光带走了皮箱子,也把他放在车里的钱包拿走了。
唯一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钱包除了一些现金,还有一张他运货后尚未兑现的汇票,上面有一万多元。
可是,这一万多元,能够她和她的孩子过多久呢?
林静渊和欧阳锦蓉结婚那天,罗飞带着几个人去了婚礼现场。
也许是碍于孟家的声威,也许是碍于与七七的夫妻情分,静渊与锦蓉的婚礼很简单,并没有通知太多的人,在座的大多是欧阳家的亲戚朋友,零零落落的几桌人。
罗飞目光凶狠,径直走到林静渊的面前,朝他苍白的脸一拳打了过去,静渊身子一偏,撞到在一桌酒席上,杯盘碟盏碎了一地。
畜生罗飞骂道。
静渊没有还手,罗飞又一拳打了去,打得静渊鼻血长流。
还手你这个畜生你还手啊罗飞叫道。畜生
他听到林夫人在旁边尖叫道:“谁来拉走这个疯子”
锦蓉也过来拉他,他将她轻轻一推,锦蓉便往一侧倒去,旁边的喜娘忙她扶好。
林家的伙计们上来了,把罗飞拖走。
静渊默默从地上撑着爬起,用衣袖擦掉嘴边血迹,他一边脸全青了。
罗飞喘着气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怎么不还手?是我把她带走的。”
静渊身子一震,冲了过来,一把揪住罗飞的衣领。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发出来,刺骨的寒冷。
“你还顾得上她吗?”罗飞冷笑道,“你又当上新郎官儿了,你还顾得上她吗?”
“她在哪里”静渊吼了出来,目露凶光,举起了拳头。
罗飞两道泪水流下,嘴边却露出笑来,“我把她丢了,我丢了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静渊浑身发抖,脸容扭曲,终于朝他打了过去。
“打吧!”罗飞笑道,嘴角流出了血,“因为,我也是个畜生。我们两个都不是人我们这些畜生亲手把她丢进了地狱里”
他们一打就打了七年。
彼此视彼此为仇敌,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对方的生意,却在争斗中逐渐成长,谁都没能灭了谁。
罗飞虽然深恨林静渊,但是七七曾说过,她希望静渊过得安宁、过得好,罗飞不会让静渊过得好,但终是没有告诉静渊七七出走的真正原因,他只能为七七做到这一点了。
或许,他和静渊,都需要安宁。
可是,他自己却无法得到安宁。七七为他缝了鞋子,让他走他要走的路。可是他却没有让她走她想走的路,他把她丢进了茫茫人海,丢进了无限的回忆里。
他这个自诩爱着七七的人,为什么却总是给她带来磨难?
罗飞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孟家的兄弟们也不明白,包括善存,包括秉忠,他们全都不明白,他们一心珍视、爱如珍宝的七七,为什么会在有一天,只能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被风吹到天空,不知道落在何处。
他们都活得很好很好,可惟独他们认为最应该活得好的人,却要独自去承受命运和生活的折磨。
七七,杳无音讯,不知生死。
他们只会想,或许她才是真正需要安宁的人。他们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上苍,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安宁。
每当念及此,不论是孟家的人,秉忠父子,甚至静渊,都会刻意让记忆变得模糊,让仇恨变得模糊。
孟林两家的争斗,在这七年间,时断时续。
孟家夺了林家的一片地,林家又夺了孟家的一口井。他们争着,斗着,一旦遇到更强大的敌人,却又总是联合在一起。
这诡异的两家人,这无奈的关系。
善存七十大寿到了,孟家的几个儿子也终于都有了子嗣,做寿那天,运丰号儿孙满堂,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辈们轮流向善存磕头。
儿子,媳妇,孙子们。连罗飞也去磕了头。
善存一直都很高兴,只是总在不经意间,秉忠在一旁看到他眼中流露出苍老,流露出遗憾,流露出伤感和悔意。
当几个小孙子向善存磕头的时候,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纯真的眼睛,善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目光中的哀伤,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知道善存想起了谁。
在孩子们音乐般的清脆笑声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伤感,孟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
寿宴已经摆下,大人们默默地就座,只有小孩子们仍在不知忧愁地笑闹着。
这个时候,从大厅外走进来一个人。
罗飞第一个从席上站了起来,接着,孟家所有的儿子们也都愤怒地站了起来。
那是静渊,他一个人。
自从静渊娶了锦蓉,便再也没有来过运丰号。逢过年,只是他自己拿着贺礼,去运丰号的账房柜台找到善存,把东西一放,说几句话就走。
静渊整整衣襟,安静地走了进来,不顾人们对他敌视的眼光,径自走到善存面前,慢慢跪下。
“爹”静渊道,“女婿和七七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他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
善存眼圈一红,将他扶了起来,只说:“好,好”
罗飞和孟家的兄弟们都默然地坐下,这一刻,仇恨没有任何意义。
静渊坐在善存身旁,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和大家喝着酒,相互敬着酒。他们都没有提到七七,反而把话都岔开,媳妇们问起静渊的儿子怎么样,调不调皮,打算送到哪里上学。
静渊一一答了,随即挨个跟孟家的兄弟们敬酒。罗飞坐在至勤身旁,静渊朝他举了举杯,罗飞淡淡一笑,也回了个礼,两个人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