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二章 火烧官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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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火烧官仓(1)

    恍惚间似听到轻轻的细碎步声,以为是东东从竹篮子里跑了出来,这条小狗并不喜欢吵闹,晚上偶尔从窝里跳出来逡巡一番,静渊在软榻上没睡着时,便会见东东四处嗅嗅闻闻,知道它玩累了自会回去睡好,他就没有睁开眼睛,仍仰头睡着。这轻柔的脚步声顿了顿,似乎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回到里屋,一会儿又在身旁响了起来。静渊本来就没有睡实,这几日只要一有动静就会惊醒的,心中觉得不对劲,便睁开眼睛,却见身边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正是七七,手里抱着一床被子,目光一与他想接,那神情像只受惊的小动物,慌忙便往里屋逃去。

    静渊心中大震,纵身起立,快步追过去把七七一把搂进怀中,就像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如此用力,七七忍不住轻声嘤咛了一声,手中的被子掉到了地上。

    她瘦了,这么瘦,这身体轻盈欲飞,他多怕她飞走在微弱的灯光里看到她苍白瘦削的脸,她的目光虽然依旧在躲闪着他,他不管,他知道她还在关怀着他,心中情潮汹涌,却又仿佛万物尘埃落定,颤声道:“我伤你那么深,你还对我这样……七七……我……”一时哽咽,竟然说不下去,一低头猛然吻向她颤抖的嘴唇。

    他要她,世间万物,他只要她一个他吻着她,抵开她倔强的唇齿,深深吻下去,吻得真切深刻,吻得绝望痛楚,这芬芳甜美的嘴唇,这柔若无骨的身躯,他不要再失去她,她是他的,永远都他的

    七七被他吻得呼吸不得,手忙去推他,却是一点力也使不出来,情不自禁朝后仰,静渊慌忙把她勾住,她的衣衫单薄,透出温香的体温,身子微微颤抖着,那分柔弱让他骤然恢复理智,把头伏在七七温暖柔腻的颈窝里,平息了满腔极欲贲发的激情,向后退了半步,然后轻轻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拖过被子给她盖好。

    七七轻轻喘息着,胸口起伏,抓起被子,把脸蛋儿轻轻遮住。静渊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悄然躺在躺椅之上。

    谁伤谁不伤?谁分的清楚?他们的心中只是觉得窒息,像溺在了海里,飘飘荡荡,无休无止。

    静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睡着了,床上的七七似乎也辗转反侧。

    外头起风了,树影在窗上勾画着图案,静渊想起去年的那个月夜,心头是说不出的滋味。七七又轻轻翻了个身,静渊悄声问:“七七,你睡不着吗?”

    七七没有回答。

    “我也睡不着呢……”静渊轻声说着,“教你一个办法,你如果想睡着,就在脑子里对自己说:醒着,醒着,一定不要睡着。只想这一个念头,过一会儿你就会睡着了。”

    他跟她说起了他小时候。

    父亲伯铭整日在盐灶,总是很晚才回家,但是不论有多晚,他总会到儿子的屋子里去看看。静渊会悄悄把被子蹬掉,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给他盖被子;有时候父亲会在他的屋里吃夜宵,他便会爬起来,缠着父亲要东西吃,父亲会让他喝点汤,吃点面条,但是不许他吃汤圆,因为会粘牙。父亲说,儿子一定要长一口又白又亮的好牙,于是他听父亲的,从此不再吃甜的东西。他天天晚上等着父亲回来,可有时候等到很晚父亲都不回来。他很困,怕父亲回来的时候会睡着,就对自己说:醒着,一定不能睡,千万不要睡着。

    可是越是这么说,越是睡得快,许多次父亲回来他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他感觉到父亲在摸自己的脸,充满着爱怜,他想醒,他多想醒过来跟父亲说说话,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在睡梦中对自己喊着:“不要睡了,快醒快醒”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静渊的声音温柔,轻飘,带有一丝凄苦,恍如梦中的呓语:

    父亲身体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戚大年有一次抱着他去过父亲的盐灶,他看到父亲在盐官面前点头哈腰,浑不是在家人面前那么高贵尊重的样子,戚大年说,天海井以前得罪过官府,爷爷被官府的人抓了去,被救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就气死了,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才没能让天海井落到别人的手中。他苦心经营多年,把自己累得一身都是病。他去日本读书,虽然家境还算宽裕,为了让父亲减少负担,他省吃俭用,把父亲寄的钱全部攒了起来,退掉同乡会给他租的公寓,和穷苦的学生一起住在学校旁边的农舍里。记得第一次和同学结伴去京都旅游,午后发车,朋友想坐卧铺,他不同意,挤在硬座车厢里,竟日竟夜一直煎熬到终点。为了省钱,他路上带了饭团,天气炎热,饭团裹在报纸里很快就馊了,他不理会同学的劝告,坚持把饭团吃完,这一来,犯了肠炎,连日连夜地忙着跑厕所,也没有时间去游玩。

    静渊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讲他的过去,毫无保留。他说到自己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从日本连夜坐船回国,不吃不喝,连日连夜坐车回到清河。回来的时候,胡子都长长了,衣服没有换,脏得要命,被下人误以为要饭的,差一点要将他乱棍打出。

    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伺候了父亲一个多月,可终到了最终离别的那一天。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自暴自弃,和怀德一起吸鸦片,(他也曾眠花宿柳,差一点说了出来,但好歹及时收口。)可是终想通想透,他要维持好父亲留下的家业,他不能让父亲一辈子白受这么多委屈。

    你不知道父亲有多委屈他说着,眼中渐渐湿润。他随即想到父亲的委屈与孟家的关联,当即住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真正的林静渊,那个衣着光鲜、温文倜傥的年轻商人不是他。他是那个会悄悄蹬掉被子的调皮男孩,是那个省吃俭用的穷酸学生,他是父亲早亡、过早担下家业的沉郁青年。

    七七泪染双睫,心中一道伤痕依旧在灼痛着。她该怎么面对他?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狰狞可怖的样子?她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施予她之上的血泪?

    静渊听到七七轻轻抽着鼻子的声音,叹了口气:“七七,睡吧,试试我说的方法。”

    醒着,醒着,不要睡着。

    他们俩都在心里这么想着,默念着。任夜风轻抚,万籁俱寂,直到天光日渐微朦,窗户隐隐透出暗蓝色,鸟也开始叫了,他们终于睡着了。

    ……

    清河的官仓,顾名思义是官府储盐的仓库,就在盐店街靠**平桥的最后一间瓦房里,紧邻盐务稽核所。盐场盐产量巨大,陆路运输较水路困难得多,官仓的盐一般是政府朝盐商收来,由运盐号提取,走陆路运输去各省各县,直到近几年,才渐渐走了水路。官府收的盐税是重税,盐店街的盐商每天向稽核所押运三根银担子税银,每根银担子值一百市斤银元。

    盐店街的房子,原是前清时由静渊祖父林世荣集资修建而成,官仓的设计者与修建者,正是林家。静渊对于这个四间格局的储盐库房,原本就是了如指掌。

    横条型小青瓦木串架,仓房上半有墙,下半有柱无墙,便于抬盐进出。每一号仓,地面用三合土嵌砌,随条形房长,地面中间略高,两边略低,地上横置许多木架,储存散盐,而散盐用一种叫“勘子”的竹篓装。

    木串架,木柱子,竹篓,……静渊从书房里找出了当年修筑官仓的图纸,细细研究。

    柜台开票处、收银会计室,有计票处、决算室、税务所、过称处,这些地方是人最多的地方,可是一到晚上便都下班回家了。

    大门、中门、小门,大门供板车进出,中门供抬盐、挑盐匠进出,待黄昏,被运商提走的盐,自有盐商补上。仓库里,除了两个盐警值班看护,并无太多多余的人。

    官仓一旦着火,势必会株连旁边的盐务稽核所,甚至可能会殃及整条盐店街。太险,还是太险

    静渊拿着图纸,怔怔地发着呆。

    过道中听到脚步声,他从窗户往外看去,见是苏大夫,提着药箱子由黄嬢陪同,正往南侧厢房走去。

    他忙收好图纸,出了书房,快步朝厢房走过去。

    苏大夫给七七把着脉,眉头微皱,七七见静渊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苏大夫不动声色,只认真听脉,随即起身,笑道:“大*奶恢复得很好,只要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了。”

    又对静渊笑道:“东家可以放心了,大*奶如今能恢复成这样,真是……真是万幸啊”

    静渊听到七七康复得好,心里自然高兴,连笑着说要奉上谢仪,亲自带着苏大夫去账房,取了五十个大洋,双手送上。

    笑道:“大夫这段时间辛苦了。”

    苏大夫看着静渊,见他一脸的喜悦,回想起那日他颓废伤痛的表情,心中暗暗叹息,只说:“东家,大*奶怀上身孕之前或许服错过药,因此才会让胎位不稳,以后,您还得多加小心,饮食上一定要让大*奶多多注意,以免,以免……” 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是,是”静渊连连点头,对苏大夫的话并未细细琢磨。

    黄嬢给七七倒了杯热水,她慢慢喝着,脸上平静。

    黄嬢的脸上却有些兴奋,见周围没人,便悄声道:“大*奶,这件事确信无疑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七七把杯子递给她,慢慢躺了下来,眼睛看着床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能出去走走。”

    黄嬢笑道:“这还不容易?赶紧给老爷送信去,让老爷把你接回家,休息好了,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嘻嘻,等过段时间,您可又要好好躺着了。唉,老天爷有眼啊,好在您肚子里……老爷若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爹会高兴?”七七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带温度的笑容。

    黄嬢道:“老爷当然高兴了,这一下,非得把林家搞得措手不及”

    七七不语,脸上疏无一丝一毫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黄嬢,三妹去了江津,什么时候回来?”

    黄嬢算了算日子,道:“应当就这两天。”

    七七轻声道:“她回来后找机会让她来看看我,好吗?”

    黄嬢笑道:“那是自然,你们小姐妹间好说话,大*奶且再忍忍,三妹回来了,我一定让她先来看你。”

    七七点点头,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儿就似乎睡着了。黄嬢替她理了理头发,见她依旧脸色蜡黄,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那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现在蔫儿得跟小鸡一样。唉……真是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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