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海井去白沙镇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高地,密密的紫杉树林,坐落着几个幽静的庄园,另有一块空地俯瞰清河,正大修土木,造着房子。
七七不禁道:“那地方倒是好,背山面水,又有那么些杉树,看得好风景。”
静渊神色不禁一动,待要说话,却忍住。
小蛮腰插嘴道:“奶奶眼力真好,这正是林家的地。”
七七转过头看向静渊,静渊却只淡淡一笑,过了会儿才道:“都放了租的,现下也不全算是自家的了。”
“那是谁家在修房子呢?”七七看着那几个扛着大楠木的农民,另有几人端着碗,坐在石坎上喝水。
静渊往窗外看了看,嘴边的笑终漾了开来,低声道:“给我们俩的。”
七七又惊又喜,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他反手把她的手掌握住,把她拉得近来,在她耳边柔声道:“连名字都想好了,天之将明是为晗,叫晗园。”
七七贴着他的胸膛,只觉柔情无限,过了好半晌,方轻声道:“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静渊没有回答,只静静地揽着她,内心安宁平和,可那心中的暗流,却总在这样的时刻悄悄涌来,眉间心上,无从回避。
到了白沙镇,孟至聪、秀贞夫妇携至慧、至诚、至行、至襄、至勤五位兄弟及弟媳,迎在孟府正门。七七从车里下来,秀贞先抢上几步,牵着手细细端详,连道:“这才好了,可盼到了。”
这也才离家一天的时间,七七见秀贞眼中含泪,知家里人必是十分惦念,自己回了家也分外高兴,像久别重逢一样,眼中也不禁涌上泪来。至聪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这野妹子,以前别看跟放牛娃一样疯养的,这当了新媳妇,还真有了些斯文样。”
七七噗嗤一笑,瞪了哥哥一眼。三哥至诚也笑道:“这也是姑爷斯文的缘故,看来还是嫁了好,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原把她教不出来的。”
众人都笑了。
行至大堂,静渊送上礼物,和七七恭恭敬敬地谒拜善存夫妇。善存见女儿容色端丽、行止清明有方,静渊俊眉修目,谦和温雅,正是一对璧人,心下甚喜。孟夫人满脸喜容,笑吟吟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秉忠与诸佣人站在一旁,三妹亦在其中,亦都是满面笑容。
孟家几个公子与静渊年龄相当,又都曾留洋,几个人凑到一块儿谈笑风生。七七被母亲和几位嫂子拉着问长问短,少不了又掉了几滴眼泪。过了好一会儿,三妹走了过来,笑道:“太太们心也太狠,七姐今儿回门,好好一个标致的小娘子,非要让她演花脸才好?”秀贞笑道:“就你说得促狭。”孟夫人也拭泪笑道:“那还不陪着你七姐去收拾收拾。”三妹拉着七七的手,笑道:“我早想陪七姐说几句体己话儿,你们又是哭又是笑,倒让我插不去嘴。”七七推了推她,笑道:“别贫了!”
俩人进了七七卧室,屋子里陈设丝毫没有变,七七却觉得恍如隔世。三妹把门关上,从衣兜里取出一物送到七七面前,笑道:“给!”
七七早闻到一股极香馥的味道,见三妹手中是一金黄色纸盒,打开一看,是一瓶香水,瓶盖上系着蓝色缎带,琉璃瓶身晶莹剔透,刻着一行金色字母:creed。七七以前有过一个英国女教师教她英文和音乐,就曾送过一瓶这样的香水给她,她爱不释手,一直舍不得用,从扬州带回成都,又从成都带回清河,十五岁生日那天终打开用了一点,却在之后不小心打破了,心疼了好久。清河地处川南,这样的洋货,即便是在成都也是少有的,她立时知是谁送的,一时痴痴怔住。
三妹道:“我哥说,他也想不出送什么好,就随便买了一瓶,昨天乱糟糟的,我想着就没给你。”
七七轻声笑了笑,道:“随便买的?这倒还真像他说的话。”
三妹走过来,握住七七的手:“七姐,你知道我哥这个人,人前跟人精似的,就只对着你像个闷葫芦,像个傻子。”
七七叹了口气,把香水用手绢裹好,放进随身的小包里,问道:“他现在扬州怎么样?”
三妹道:“我也不太清楚。听爹爹说,他跟那傅家少爷集了点钱,开了个店,说学着做运盐的生意,也不定是不是在扬州,有可能又去别的地方了。”
七七黯然道:“都是我,害得他四处颠簸。”
三妹道:“男儿志在四方,他出去历练历练才有出息呢,难不成让他当你一辈子的司机啊?”
七七笑道:“你说得对!”
三妹见她笑得苦涩,忍不住伸手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七姐,你是知道的,我的姐姐命不好,不到三岁就死了,你在我心中就是亲姐姐,原以为你在家里是掌上明珠,老爷必舍不得让你早早嫁人,可没想到你还这么小,就嫁到那么大一个家里去。”
她的眉间现出一丝忧虑:“你在林家过得好不好?那边的佣人有没有欺生?你去跟林夫人说,或者求求姑爷,让我去照顾你吧。”
七七的眼泪忍不住悄然涌了上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耽误了一个还不成,还得再耽误你吗?你好好在孟家待着,过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我要看你风风光光地出去,给人当主人家。”
三妹道:“我就是个贱脾气,当惯了丫鬟,就一辈子是丫鬟。”
七七把她一推,嗔道:“你说话可没良心!我们家上上下下,谁真把你当做丫头使唤?”
三妹秀气的眉毛忽然微微一蹙,原本一直带着笑的小脸突然暗淡了下来。
七七一惊,忙问:“可是家里有谁欺负你?”
三妹大大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泪来,摇头道:“家里没有人欺负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她忽然又笑了笑,抬起衣袖把眼泪擦了,“七姐,人人都说你嫁了个好姑爷,连老爷也这么说,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之所以下决心走,只怕也是因为这样。可我怎么看着林姑爷有时候的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总让人心里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七七淡淡一笑:“他的性子有时候是过于沉静了,难免让人觉得摸不透,放心吧,他对我很好,真的!”
三妹仔细瞅瞅七七,见她眼神里全无一丝勉强,方微微放下心来,点头道:“也是,老爷这么疼你,怎么舍得让你嫁得委屈。”
酒席上,家里所有人都向新人送上祝福,秉忠带着三妹及孟家的仆妇佣人前来敬酒,静渊忙端起酒杯站起,秉忠笑道:“孟家的下人们,大多和我一样,是看着七小姐从小长大的。不怕这儿坐的几位少爷生气,我这老家伙斗胆说一句,六位少爷合在一起,还没七小姐一人得老爷的心疼多呢。七小姐是孟家上下最为珍视之人,如今得有姑爷这般的佳婿,我们打心眼里为七小姐高兴、为孟家高兴!如今唯有衷心祝愿姑爷和七小姐白首同心,还望姑爷以后大度宽宏,多多让小姐回家看看我们才是。”
静渊也如春风和煦般笑着,道:“罗伯伯说哪里话!小子又怎敢那么大胆,七七是孟家的宝贝,也是林家的宝贝,定是要两家一同呵护才好的。”
他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开怀而笑。秉忠敬了酒,正要下去,静渊忽然笑道:“罗伯伯,七七自幼逢您照顾,她的香雪井,您怕是也要常来料理才是。”
他此话一出,七七心中顿时一惊,秉忠正要下去,听他这么一说,顿住脚步。
“什么叫我的香雪井?”七七满腹疑窦,原本坐在父亲对面,突觉得父亲从来不曾有过的凛冽的目光,从那温和的眼里,剑一样射向她身旁的丈夫。
善存微微一笑:“七七,这件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
孟家三子至诚性子直率,忍不住问道:“爹,这香雪井,不是说是给老七的陪嫁吗?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管得来盐灶,你不图个省事交给妹夫?”
至聪咳了一声,朝弟弟看了一眼,眼光朝静渊一瞥,至诚自知失言,当即住口。
七七不解道:“爹,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眼静渊,见他神色平静,面带微笑,她心中却只隐隐觉得不安。
善存呵呵一笑:“傻孩子,这有什么奇怪的。恁多盐井,要顺利过到你夫家去,不把一些烂账旧账清算好了,岂不给你家姑爷找麻烦?就一口香雪井,要紧赶慢赶理顺,也得花个两三个月的功夫,更何况是七口井?”
七七兀自茫然:“那为什么说是我的呢?我怎么可能会管盐井?我连盐灶棚子里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秉忠在一旁接口道:“七小姐,这七口盐井,虽说是你的嫁妆,但实际上是会将名分股息全给姑爷家的,这在成亲之前,两家人便商议好了。只是一来婚事办的太快,二来确实有些淤积的旧账,如果不处理好,若有不好弄的债务,别家只会认准盐井的主人,那给姑爷家定会带来负担,老爷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暂时将所有的股份全部交托在你的名下,如果有麻烦,人家只会来找孟家,而不是找林家。等我们把所有的账目、债务理清了,将盐井再干干净净地交托在姑爷手上,这不甚好?”
他这么一说,众人均恍然大悟。
孟夫人笑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说起来一套套的,那么简单的一些事情,非得想来想去,绕来绕去,搞得那么复杂。”
静渊笑道:“这也是爹真心疼爱小辈,凡事都为我们考虑得周全。我年纪轻,资历浅,好多事情都还没有摸着门道,有爹和罗伯伯在一旁照应,真是求之不得。我还在为七七担心呢,忽然间当上个女东家了,我又对香雪井的业务一窍不通,要真遇到问题,还真不怕她不害怕。”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七七见静渊满面笑容,心里便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善存笑得甚为开怀,看似开玩笑,又看似提醒,对七七笑道:“七七呀,你现在可有全清河最好的七口盐井为你撑腰了,别说你嫁了个这么谦和有礼的斯文姑爷,即便嫁了个拿枪的军爷,他若要给你委屈受,只怕也得想一想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静渊也轻轻笑了,他的笑声是如此温和,如此好听。
七七满脸通红,慢慢低下头去,她看到静渊放在桌下的左手,那只手,修长,白皙,光滑,男人的手难得长得如此秀美。只是这只秀美的手,却慢慢的、慢慢的攥成了一个拳头,手臂上青色的血管突了出来,狰狞可怖。
她眼睛盯着那只手,心里有一丝凉意,慢慢透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