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还只七岁。
父母带着她去扬州外祖父家。她记得父亲一直很节省,虽是大冷天,一家人依旧坐的是三等车厢。火车上人很多,有落魄的公务员,有化着浓妆的市井女人,座位旁的小桌板上满是花生壳,有些橘子散落在地上,干瘪瘪的长着白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最便宜、最不好吃的橘子。
她和三妹倒是年纪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车厢里打打闹闹的,看着窗外闪过一座座直插云天的高山,忍不住便会跳着大叫。
有人骂:“哪里来的小妖精,从早到晚就闹得不消停,没有家教!”
罗飞很生气,善存倒是依旧面色柔和地坐着,只淡淡一笑。七七记得骂她们的是个中年****,一直打着哈欠,想是被闹得睡不着。罗飞给七七做了个眼色,趁那****起身去厕所,从包袱里拿出一枝钢笔,把笔尖扎进座位里,那种劣质皮座,早就全是裂痕,里面棉花翻了出来,墨水进去浸满棉花,一时半会儿也透不出来。周围一帮人只幸灾乐祸看着,待那妇女回来,往下面一座,有人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冬天穿得厚,那女人直到下车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裤裆早就被墨水染了颜色,有偌大一块黑蓝的斑。三个小孩子忍了半天,此时方畅怀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路过一个叫鹤岗的站,善存让罗飞带着两个女孩下车踩踩地气。七七跑到一个白发老婆婆身旁,老婆婆提着一个大竹篮上来,篮子里满满的猕猴桃。见七七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慈祥地笑道:“小幺妹,吃个毛梨儿?”
七七伸出手拿了一个。列车鸣笛,罗飞在不远处大叫:“七七!快上车!快跑!”
七七捏着猕猴桃,朝最近的车门跑去。可列车已经开动了,罗飞已站在门梯上,伸出手来:“快跑!抓住我的手!”
七七伸出手,猕猴桃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弯x下去拣,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列车突然加速,七七抬起头,看见善存焦急地抬起车窗,母亲也伸出手来,三妹的哭声传来,罗飞的呼唤声也越来越小。
七七浑身发软,一****颤抖不已,她没有哭,只是那难以形容的心慌与焦急,像突然间身体着了火,一点点的火苗,就那么从心里烧起来,越烧越大,她觉得呼吸困难,像那火苗长了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她拼命想掰开那双手,可不论怎么使力,也终究徒劳无功。
突然之间惊醒。
七七从床上猛然坐起,七岁时远行的记忆,便如在昨天一样清晰,只不知为什么记忆里的场景被改了模样,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梦里没有哭,可枕头上却湿了一大块,喉咙干涩,想起梦中的情景兀自惊心,淡紫色晨曦透过窗纱,有只鸟在低声啾鸣,她闻到极淡的忍冬香,听到走廊上有细碎的、快速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烟岚从花木幽深的庭院里钻进了屋子里,三妹笑盈盈地捧着一个大托盘走进来,拧亮窗边的台灯,橘色的灯光映照在托盘上红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上,那衣裙用银线绣着梅花折枝、用金线绣着****花,耀目生辉。
七七摸摸自己的脸,光光滑滑,头天晚上,已经用红线将脸上细密的绒毛清完。
这是民国十六年的八月初一,她出嫁的日子。
七七不是没有参加过婚礼。
她的六个哥哥早已经成婚了。她看着他们迎来六个如花似玉的嫂嫂,看着她们穿着大红的礼服,步履娉婷,在响亮的乐声中,带着光彩走进孟家。
她知道新嫁娘都是美丽的。即便是某年出嫁的小丫鬟柳儿,穿着新服的红衣服回门,那俏丽的模样,也宛若变了一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三妹玩过家家,用碧绿的簪儿把长头发挽起来,再从母亲首饰盒里拿出珠宝,插得满头都是。如今想起来,也似是亦真亦假的一个梦。
她忍不住用指节敲敲脸颊,用力过猛,发髻上一枝金簪子“叮”的一声掉在桌上,媳妇们被她吓了一跳,三妹在一旁笑道:“七姐,你可不是在做梦!”
她尴尬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处在一种不安的情绪里,不像喜悦,也不太像悲伤,这让她的内心觉得紧张恐慌。她自小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她心爱的人,这让她又快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就像人生中有所期冀的事情完成得太过容易,还没有机会享受好满足的快乐,过去的生活就此截然两段,她将毫无准备地去迎接崭新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她认为自己很爱慕的丈夫,那个沉默的、敏感的、她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她的焦躁不安,让她对周围所有爱她的人相当冷淡,即便是三妹,她甚至跟她说不了两句话就烦躁了,余芷兰来看她,她也不理不睬。她看着母亲因为她的冷淡不安变得伤心,父亲和哥哥们虽然想告诫她一些事情,她却红着脸跟他们发脾气。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娇惯她,放纵她的任性,只因为,这是她最后的一段少女时光。
七七环顾四周,嫂子们全从各地回来了。除了大肚子的沅荷,剩下的五个嫂嫂都聚在她的闺房里,闹闹腾腾、含嗔带笑的和婆婆一起观赏着她们的小姑,像欣赏少女时期一起把玩的洋娃娃,恨不得把自己心目中觉得所有的美的东西全放在她身上,又好似看到出嫁时的自己,把心中回想起的所有的美好的心情全部映射在七七的脸庞上。
目澄如水,眼波流转,那是在想掀起盖头的那刹那,如何应对夫婿的目光。
樱唇轻咬,嫣红欲滴,可是在担忧那袖口极小的一块瑕疵,是否会被尖刻的女伴讥笑。
双颊红晕,胭脂抹得不算太浓艳,却总是担心会在别人眼里成那可笑的猴儿屁股。
手轻轻放在腿上,冷得像冰一样,嫁入夫婿家,这双手就要担起家务,再不能如女儿般娇养。
所有的新嫁娘,即便是被刻意地浓妆艳抹,可那浑身上下迸发的美丽,却如在一瞬间怒发的鲜花自然发散出的清香,是如此匀净、热烈、直接。未嫁的时候,即便是发愁,也还是幸福的,可出嫁之后,就难说得很了。
媳妇们看着看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心里都各自升起一丝忧伤。
孟夫人手里握着一个碧色如意,放在七七手里。“不怕,孩子,以后你是当家人了,妈祝你在夫家如意平安!”孟夫人说完,秀贞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女人们都落泪了。连外头的老媳妇们也放声大哭。
七七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女人。
之前秀贞曾对七七说:“新娘子出嫁讲究哭的,要哭了才好。”
于是她也哭了。
她刚一落下泪来,孟夫人却对秀贞道:“别招你妹子难过!咱们哭是哭,可别太过悲了。”
秀贞忙拭泪笑道:“太太说得是。三妹,时辰到了,扶小姐出门。”
三妹应了,走到七七身旁,七七还愣着呢,可那眼中却有一丝决绝,那种只有在赌徒眼中才能看到的空荡荡的决绝。林家并不主张七七带陪嫁丫鬟,随着七七去林家的,是那六十抬嫁妆和一张运丰号香雪井的契约书。
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孟府,乐声震天,三妹将盖头给七七盖上,用力握着七七的手,低声道:
“七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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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早就起来了,起床的时候,灰蓝的天光还在和残星周旋。他脸色光洁,双目明亮,穿着那簇新的新郎官服饰。
站在玉澜堂的天井中,有鸽群飞来,他抬起头,看到它们的羽毛上似乎闪着淡红的阳光,他闭上眼,满眼都是红色,庭院里,走廊上,大厅中,全是扎得密密的红绸帐子。他呼吸着庭院里树木的清芬,隐隐混着红烛燃烧的气味,脑海中浮现出十多年前看到的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她,那柔弱的、亮亮的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而如今,这个孩子正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穿着嫁衣,两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放在膝上,被几个壮实的轿夫一路抬着,经过密布天车的丘陵,沿着那盐船密布的清河,一路向他而来。青翠的草上布满的晨露,沾湿了她的轿子,那露珠正如这庭院中的露珠一样,跳动着光芒。
那微小的、星星闪闪的光芒,却让他眩晕。
“娘,我们取消婚约还来得及。”成婚前的头一天,他跪在母亲面前,历来平静的脸容带着一丝仓惶。
“好,你若能让你祖父和你父亲活回来,我们就取消婚约。”母亲脸上有一丝痛心。
“至衡和林孟两家恩怨无关,我若娶了她,就把她彻底牵扯进来,她是无辜的。”静渊的声音已经颤抖。
林夫人伸出手,爱怜横溢地抚摸他的头发,“你跟她做夫妻,除了不能让她为你生下长子,我们林家不会委屈她。我知道你,你真心喜欢她,自也舍不得让她嫁给别人。”
“可是儿子害怕。”
“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两个字。”
“我怕我会失了方寸,我怕我会忘了我该为林家做的事情。”
林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风口浪尖的商界里生存,就像一只嗜杀的狼,即便已经成为了首领,也总忘不了当日拼杀时的惨烈,稍微来一个刺激就会翻出残忍的本性。如果你是真正的商人,你不会忘记你该做的事情。你父亲当年没有忘记,孟善存没有忘记,你更不会忘记,我也不会让你忘记。”
静渊眼中流露出一丝凄然,默然无语。
林夫人扶他起来,为他整整衣襟,道:“至衡可是陪着她的香雪井一起来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孟善存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口盐井送给你,他也不会轻易把当年抢走的那些井还给林家,我想,他还会考验你。”
“以天海井如今的实力,即便没有他孟家的钱,也能自求生路。”静渊的嘴角微微一撇。
林夫人轻轻一笑:“难道你的抱负,仅仅就在寻一条生路?那你之前能狠下心丢下你那同窗好友,这又当如何讲?”
静渊的眼中射出寒芒,随即黯然。
林夫人冷冷地道:“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就像冤仇无法消解,你的先辈不能复活一样。如果你今天还不好好下决心,之后让你后悔的事情还会更多。只要你一步步好好走下去,至衡到家来,我自会让她置身事外。”
“林家不能绝后,你再娶之事是为宗族香火延续考虑,为顾及孟家,我们晚个一两年也没有关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乐声穿破晨曦,从远方送到他耳里,迎亲的队伍迎着朝霞,正沿着清河往盐店街行来,打更的郑老六见新娘的轿子已抬到平桥,便敞开喉咙,大喊:“新人到!新人到!”
早有安排好的小子们随他一同大喊,新人越来越近了,店街所有的盐号敞开店门,点燃鞭炮,盐铺外支起酒席,四处赶来祝贺的盐铺,有些便安排在各自盐铺,人声喧喧,恭喜贺喜之声不断,即便是往年春节,盐店街也不曾如此热闹。盐店街的盐铺,虽大部分不属于林家,但除了政府的税所和监察所,所有的房子都是林家放的租,静渊是这条街的大房东,年纪虽轻,但身份却极重,善存又是商会会长,孟林两家联姻,自然是清河的大事,是盐店街一一要紧的喜事。
嫁妆的箱子用红绸布裹着,每台由四人抬着,长长的一个队伍,由十二个士兵护送,三十里路行来,敞着盖子,都是给乡里路人看着的。金玉珠宝,文房四宝,家具妆台,绸缎被面,浴盆便器,佛像拂尘,新娘过门后穿的四季衣裳、皮毛褥子,让人眼花缭乱。孟家二儿子本在四川省边防军任职,部队长官亲自划拨一个排,让其带到老家为妹妹护送嫁妆。长官亦是清河人,知南部人喜好面子,挑选的士兵个个仪容干净、身材英挺。另送红金天鹅绒喜幛一幅,由带头的士兵举着,金线绣着大字:“百年好合。”
进了盐店街,各个盐铺的伙计都争先恐后上前给士兵们送上喜糖和喜烟,挑夫们将嫁妆抬进林家,放下担子一刹那,早有人抢着送上一碗碗烧酒。
管家老黄和戚大年早已候在静渊身后,两人对看一眼,黄管家走上前,轻声道:“东家,该迎接新娘子了。”
静渊目光灼灼,花圃中的鸭拓草没有再让下人们当做杂草锄掉,有的长到了半米多高,他把手伸向那娇嫩的一片蓝色,露珠纷纷掉下,碎在湿润的土里,无声无息。
作者另附:话说,从下周开始,各种粉红,各种纠结,各路boss都要一一登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