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送了怀德出去,站在林府外头,愣是出了会儿神。便慢慢在街上走走,往自家盐铺里转转。
到得天海井的六福堂,却见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脸黄黄的,眼睛细长却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黄布衫,倒是个斯文人模样。
那人却先笑了,走上前来,手一抱,招呼道:“少东家。”
静渊也回了个礼:“阁下是?”
那人道:“敝姓欧阳,单名松,新来的盐务稽核所管事,特来拜会。”
静渊忙道:“不敢不敢,欧阳所长,该我先去拜访才是。”满脸堆笑,连连叫六福堂的掌柜戚大年换壶好茶。
戚大年笑道:“早泡的明前龙井。”
欧阳松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今儿就是来认一个脸熟,以后咱们怕得经常见面了。”
静渊笑道:“那是,那是!听所长口音,当是仁寿人?”
欧阳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寿人,我却在成都长大的,不过口音还是随着老人。”
静渊笑道:“早听陈所长提到,盐务会有新官上任,今儿总算见到贵人的面了。我们这些做商人的,若没有政府和诸位长官的照应,拿能做得太平的生意!”
俩人便客套了几句。欧阳松喝了茶,也没有多坐,告辞离去。
戚大年对静渊道:“东家,听人说,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着呢。”
静渊点点头,想了想,道:“你私下打听打听,这人喜欢什么,打听得越细越好。甭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们就得给他弄去。这人不简单。”
戚大年答应了,叫人收拾桌上杯壶里的残茶。又道:“东家,给你新泡一壶?”
静渊摇摇头,忽道:“运丰号那边没有来人?”
戚大年道:“香雪堂那里只新换了个掌柜,说是罗管家张罗的,姓卫。”
静渊道:“我说的总号那边。”
戚大年一愣:“没有啊。”
静渊便没有再问。
午饭没有回家吃,和戚大年去了趟长土镇,又绕到去了趟艾蒿滩,在开泰井附近吃的饭,和傅家的盐工头儿说了说话。回家后,见母亲一人在大屋坐着,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肩,她头一低一低,眼皮耷拉着打盹儿,七七却不在身旁。
便也没有进屋,直接绕走廊去七七那屋。这几日天天晴好,天井台阶下的鸭拓草开得茂盛极了,蓝幽幽一片映着日头。他心情慢慢松快了些,脚步加快,到屋前,门半掩着,里面却没有人。便又在园里找了找,也没有见人。心中觉得奇怪,便把黄嬢找来问了。
黄嬢只笑说七小姐想去山上玩,让三妹和孙师傅带着去的。
静渊皱眉道:“她肩上伤还没好,去山上受了风怎么办?再说姑娘家的,在山里又能有什么好玩?”
黄嬢道:“七小姐人机灵活泼,敢给牛穿鼻环,想来和别的姑娘家喜欢的原不一样。再说马上就要过门了,放放风,撒撒野也好!”
静渊点头道:“也是。”
黄嬢笑道:“这个小姐还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女儿,舌头灵着呢!今天午饭,我给特意做了一道凉粉,她一尝便知道我用的是咱们天海井的盐!呵呵,当这个盐老板的女儿,以后又要当盐老板的夫人,还真得有点本事才行呢!”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静渊一笑,心里却升起一丝怀疑,先前那丝愉快转瞬消失,日头下只觉得心情渐渐烦闷起来。
小蛮腰开着车,到河边那条道上时,七七见车窗外远远一个盐灶棚子,便扯着三妹衣袖:“看!我那天就是在那儿被牛踢的!”
三妹也凑过去,见盐工们光着膀子,从棚里搬出一坨坨白盐,动作机械重复,有些盐工骨瘦如柴,状甚愁苦。
三妹猛然间道:“七姐”
七七道:“怎么啦?”
三妹道:“没了盐吃,人会生病,会没命。但吃多了盐,也会生病也会没命。对吧?”
七七笑道:“你这是什么话?这天下的东西,哪一样不是这样?”
三妹点头道:“那就是了。有那么些些,够了就成。咱得守住这刚够的一份,也不去求那多余的一份,便能不病,保住命了吧。”
七七浑没有想到她今日能说出这么有禅意的话来,倒是一怔,心里琢磨她的话,好半晌方说:“你说得对,不过有时候难保人不会生病,我们也不至于过到保命的那个地步。”
车开进长土镇地界,豁然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个高高的天车,漆黑的井架直插云端蔚为壮观,到得近处,小蛮腰停了车,给七七开了车门,七七和三妹下得车来,只听得机声鼎沸,盐灶的腥味与热气扑面而来,一根根杉木以竹篾绳捆扎成巨大的支架,竖于井口,要仰头看到顶,直被阳光晃的晕眩。忙低下头来,小蛮腰悄悄道:“七小姐,你们就在这里远远看着,里面人多,怕见着了,少爷怪!”
他口齿不甚清楚,七七却听明白了,说:“绝不为难你!”便拉着三妹的手,远远站在一棵女贞树下,侧头见三妹,见她也眼睛睁得老大。
三妹叹道:“都说丰源井和香雪井厉害,可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们差啊!我看,说不定还更厉害!七姐,你要当这个天海井的老板娘,你也厉害!”
话说到后来,声音里却含着玩笑之意了。
七七却也在心里感叹着,心想,小时候私塾老师将李白的一首诗抄在纸上让她背,她记住了,便再也没有忘掉。
“南星变大火,热气馀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龙转天车。”
她问老师,什么是天车,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师笑了,说那也算,不过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在天海井林老板家,那才是真正的天车。
她一直向往着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两年便被送到成都,又去扬州母亲老家,十多年一晃过去。
“到今天终于见着了!”她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那蓝天下的杉木井架,对未来开始充满了一种幸福的幻想,只觉得一颗心越飞越高,直和那天车一样,到了云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