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说了些话,都和婚事有关。定在这一年初秋,具体日子倒是没说好,据说得等静渊做完一个生意再商量。七七有些不好意思,便瞅向静渊,静渊只一直默默听着,嘴边柔柔的带着一缕笑,正如这春夜南风般和煦,见七七看他,眼睛微微一眯,笑容亮了起来,七七不由得也笑了。
临睡前,三妹给七七上药。左肩上的淤血虽尚未消尽,但已见好。三妹怕七七冷,先用铜壶装了炭把被子煨热了,手伸进去,见不烫,方让七七换了衣服上去。
上药时,三妹见七七一双乌溜溜眼珠盯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七七却道:“三妹,你今年多大?”
“比七姐小六个月。”
“你跟我有十二年了吧?”
“嗯。”
“我有时候气你恼你,你不怪我吧?”
“从来没有怪过。知道你是闹着玩的。”
“那我气了你哥哥,你是不是怨我?”
三妹一怔,把药膏收好,用手帕子擦擦手,定睛看着七七。七七脸上带着一丝她很少见到的落寞无助,倒让她惊讶。她定定神笑笑:“我不怨你,你气他我反而高兴呢。”
七七道:“怎么?”
三妹想了想,很认真地道:“我哥跟七姐不是一路人,这辈子总要分开走的。他早走晚走都一样,可能越早走对大家越好。”
七七心绪震荡,默然无语。远处隐隐传来乐器敲打之声,一女人唱道:“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
三妹道:“看来林太太真是高兴,这可连请了两次大戏了。不知道今儿又唱的是哪出?”
七七没听清楚,慢慢躺下,把被子拉到颈下,道:“还不是白蛇传什么的。”
静下心来,却听那语音凄婉,戏文字字清圆,被夜风吹来耳边,却是:“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呵!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七七这才知道是一出讲负心汉的戏《情探》,她历来不喜悲音,把被子拉过盖住头。
三妹见她睡了,拿着药膏出得屋去,轻轻合上门。走到西面,外头声响忽地大了起来,她也想看看热闹,便赶到戏台,正演着众鬼在抓那负心汉王魁,一条白绫飘飘然然套在小生脖子上,台下看客均鼓掌叫好。三妹远远看着,她只觉得戏演的热闹,唱的什么却不甚明白。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从心底冷沁沁冒来一个念头,便如寒夜里风吹过云,亮出大圆月亮来,敞亮,却让人发冷。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天在傅怀德家闻到的味道,从傅怀德身上传来的味道。
七七折腾了一宿才慢慢入睡,之后却做了一梦,见静渊站一河边,雾气朦朦中只不清楚他脸色如何,自己奔向他,他却又不见了。过一会儿方看见河里有一大船,插着好多国家的旗子,静渊在甲板上,朝自己大声道:“回去吧!快回去!”她大声问:“你不带我走吗?”
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便又喊了一遍,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迸流,心里痛得便如刀刺。
醒来后,天还未亮,旁边软榻上三妹还沉沉睡着。天光微朦,映在窗上,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苍缈,心里难受之极,睁着眼睛,竟再也没有睡着。
过两日,怀德来送了相片。林府众人拿着照片传着,看了又看,林夫人连连称赞,笑道:“瞧瞧,什么叫青春年华二八佳人,看这相片上的人,和真人又是不一样的韵味!”
静渊从母亲手里接过相片,相片上两个如花少女,三妹娇憨活泼,七七是明艳秀美,眼波流转如美玉莹光,嫣然微笑间,似能让人忘却人间愁苦。
静渊心中涌起一丝柔情,虽只短短地一霎,却已开始留恋那滋味的甜蜜。
怀德见他拿着相片,神色颇为安静柔和,便笑道:“孟小姐很是紧张,想是怕我给她照出来不美,或是……怕你觉得不美。”
七七听了,脸通红,别过脸去。
静渊却朝三妹笑道:“三妹,你怎么谢你七姐?”
三妹略怔了怔,随即会意,笑道:“托七小姐的福,让我这辈子也能和那些洋小姐一样照相,我早就想好了,要好好报答七姐”
七七瞧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三妹只抿着嘴笑。七七微笑着朝她瞪了一眼,碍着林家众人在旁,倒没再问了。
怀德和静渊在书房聊了会儿,便出来向林夫人、七七告辞。
三妹看着他背影,悄悄对七七说:“我知道那天在他家闻到的味道了。”
七七忙问:“是什么?”
三妹悄声道:“他是个斗子公爷。”
斗子公爷,是川南对鸦片烟鬼的谑称。七七一听,不由得骇然瞠目。
好半会儿,方又问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三妹一愣,“什么报答?”
“刚说的,我让你照了相,你怎么报答?你不是想好了吗?”
三妹噗哧一笑:“七姐呀,你真是急性子!”
回头见旁人离得甚远,微笑道:“我带你去天海井!”
七七又惊又喜,转念一想,自己还未过门,这么去看未来夫家的产业怕有嫌隙,便脸露踌躇之色。
天海井,当世唯一能与运丰号鼎立的盐号,川内的王牌井,头等献,七七虽明知自己此去若被静渊知晓,他心思敏感,说不定会不高兴,却又不敢主动让他带自己去,一时怔忡难定。
三妹道:“没事的!我跟小蛮腰都说好了!咱们悄悄进去瞅一眼就出来。”
七七终按捺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便咬咬牙,点点头,眼中闪出俏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