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夜渺手中的碗重重的搁在了餐桌上,“夏蕊宁,这里没人逼你。”
“你一直在逼我。”夏蕊宁终于苦笑,声音悠悠的:“夜渺,我们都停止吧,停止再玩这个假装坚强的游戏好吗?”
夜渺看着夏蕊宁,一字一字的:“我所认识的夏蕊宁一直很坚强。”
“你所认识的夏蕊宁是六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高中生。可是现在回不去了,夜渺,你还不懂吗?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恨我也好、原谅我也好,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无约无束的相处。你非要让我假装吗?这里是夜园,是夜家,我知道我没资格请你离开,可是你留下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走了,是不是你就不用吃那个药了。”夜渺注视着夏蕊宁,他发誓自己想发怒、该发怒,该把六年来积累的、从没发泄过的怒气朝着夏蕊宁砸过去。可是如今的夏蕊宁……陌生的让他恐惧,他该怎么表达,那是自己曾经爱过的人、也曾经打算一辈子不原谅的人,可那个人却自我放逐了,消失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只是一具相同长相的行尸走肉。
“你知道那个药是什么了。”夏蕊宁脸颊依旧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轻声细语的说着,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是,我在疗养院住了半年,之后一直也没断过药,我知道长期服用不好,可没办法,我走不出来。”
“是因为……因为沈真找到的那本日记吗?”夜渺听到自己的声音问着,问着这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夏蕊宁点头,又摇头:“夜渺,你即然走了,何必又回来。”
“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你这个该死的问题的答案。如果你找到了答案,记得告诉我。”夜渺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他当然知道答案,可让他怎么说?他要说,夏蕊宁,我根本没办法忘了你吗?他要说,夏蕊宁,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不欲生吗?失去了长子的整个夜家都陷入了死寂你知道吗?他要说,夏蕊宁,那一切只是个意外,可你却是那个意外的导火索吗?他要说,夏蕊宁,哪怕……哪怕你真的是导火索,我还是办法……没办法恨你吗?
他明知道,却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夏蕊宁没有午休的习惯,吃过饭直接回了工作室。
就像夜渺的感觉一样,从前的她不可能有耐心做修复古籍的工作,可现在她却是国内屈指可数的掌握了很多绝学技术的、最年轻的“大师”极人物。她爱上了这门技术,因为做的时候就像是爸爸夏斯年还在她的身边。
她首先修复的这本册子的确是札记,女人的札记。册子的主人名字中有一个眠字。
这是她在书叶里看到的,小小的毛笔正楷字,温婉秀气。
这本册子除了书皮有焦痕之外,还有水痕。几乎可以猜测出当时的场景:这一箱古籍上被点了火,而又被人以水浇熄,并手忙脚乱的扑扇着书皮,以致里面的书叶也有了损失。
其实如果从整个时代的历史价值来讲,这本册子应该算不上什么,可偏偏夏蕊宁却第一眼就被它吸引了。她没有急于立刻修复,而是轻轻的、仔细的逐页检看。这是父亲夏斯年教她的:每一本古籍都应该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承载、自己要表达的东西。而修复它,不是让它变成崭新的事物,而是让它的承载再次传承下去,让它继续安静的讲述它自己的故事。
所以,夏蕊宁现在就在认真的聆听。
这是一个夜家先祖的故事。
看得出,这个叫“眠”的女人应该是喜欢刺绣的,册子的最前面她记录了许多刺绣的技法。当然,夏蕊宁并不懂这些,便给自己做了便签提示,随后需要这部分的原始资料才好对册子破洞的、关于绣的部分做出粘补。仅仅是翻看了最前面的四页,就已经用掉了夏蕊宁几乎整个下午的时间,书页的字迹还算比较清楚,所以她并没有用现代的仪器去分辩,只是用了自己随身的放大镜。其实西陵大学的考古研究所里有国内顶尖的专业古籍数字化扫描设备,但夜家的这个邀请是针对个人,古教授为了避嫌,是不会肯用研究室的仪器的。好在夜家财大势大,再加上一直以来也做了很多有助于国内考古事业的推动的捐赠,那些仪器就算借不到、购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谷教授却知道夏蕊宁的禀性和能力,知道她得了夏斯年的修复真传。并且,夏蕊宁跟着谷教授读研的这两年又学到不少知识,如果是民间修复的话,通常先要检查收到的书籍,按破损程度、珍贵程度来报价和商讨修复时间。可夏蕊宁当然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步,省了世俗上的麻烦,就直接到了考验她心性、心境、品味的这一步。
古书的各种破损、污渍等被称为“书病”,修复古书的人将书视为子女,所以修复如看病,也有“望、闻、问、切”。望,字面意思,检查古书表面情况;闻,通过气味判断,如是否发霉等等;问,就是要先确定古书的来历,这部分非常重要,比如古书是南方所出,那么通常用白芨作为浆糊,而北方所出则要用面糊作浆糊,按说海城地处国内东南沿海,应该是用白芨的,可为了保险起见,夏蕊宁还是决定先问问清楚,毕竟稍有差池毁的就是一件宝贝。
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工作室下楼,到了一楼客厅。
客厅很安静,门和窗都敞开着,带着咸味的海风穿行而过,显得格外清凉。而楼上的工作间为了防风自然是不能开窗的,慧庐是老屋,电力上考虑也不可能安装空调,夏蕊宁工作的时候过于忘我,完全没意识到房间里有多闷,此刻站在楼梯下吹着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早就一身的汗,活像水里刚钻出来。
夜渺果然还坐在沙发上,侧对着她的方向,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在处理工作,眉头轻皱,神情专注而果断。跟六年前相比,他变了太多,认真的样子让夏蕊宁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已经完全陌生的男人。可陌生也要去克服,夏蕊宁硬着头皮轻咳了一声,夜渺立刻侧过头,看到了她,脱口问着:“怎么了?”
一句“怎么了”,竟问得夏蕊宁眼睛湿润了。
曾几何时他就是那个替她解决麻烦的人,从第一次被沈真弄坏卷发筒、到为了帮她完成赌约放□架在广场上卖羊肉串……夏蕊宁高中时期所有的记忆都和夜渺有关,直到……直到那场恶梦。
“什么事。”夜渺问了第二次,语气已经恢复了冰冷。
“关于那箱古籍,我要问一些具体细节好制定修复办法。”夏蕊宁平静的回答。
夜渺想了想,站了起来,电脑搁在了沙发上。屏幕上来不及关闭的页面,他的邮箱忽然接到了新的邮件提醒,发件人:高帅……
夜渺跟着夏蕊宁上了楼,第一感觉就是这间屋子太闷了。想去开窗,被夏蕊宁制止,轻声解释了句房间要保持干躁而且也怕海风吹坏了书页。夜渺皱了皱眉,也没再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等待夏蕊宁的发问。
夏蕊宁逐一将列在便签上的问题问着,并认真做着记录,用的是铅笔,笔尖落在厚厚的记录纸上沙沙的轻响。
“大概就是这样了,总之,这本册子的主人是夜家第代嫡传夜玄的爱妻,可惜也死于非命,是抗琉匪的时候为了保全夜家。”夜渺答完了,靠在椅背上无奈的冷笑,“总之,她的死让外界的人更坐实了关于夜家的诅咒,所爱的女人都不得善终。”
夏蕊宁点点头,“嗯,记下了。”
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道她的闺名全名是什么?”
“微眠。”夜渺回答。
“姓氏呢?”
夜渺停顿片刻,“夏。”
夏蕊宁怔了下,“哦”了声,低下头继续记录,“是怎么去世的?”
夜渺沉默了许久,简直回答了两个字:“跳楼。”
“啪”的一声,夏蕊宁的笔尖在纸上折断了。
夜渺看着夏蕊宁,她垂着头,唯一可以表达出情绪的眸子也完全隐藏了,屋子里静得可怕,唯一的声音就是墙角的落地钟滴答滴答。
“好的,我暂时没有问题了,关于进度……”夏蕊宁的声音仍旧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关心进度。”夜渺打断了夏蕊宁,他说的是实话。
夏蕊宁不想跟他针锋相对,夜渺留在这间房间里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近乎于煎熬。
“急着想我出去吗?”夜渺注视着夏蕊宁,问着。
无论回答什么都是错的,夏蕊宁索性沉默。
“我出去了,又会吃那个药吧。”
夏蕊宁不想否认,也没承认。
“长期服用会导致……”
“夜渺,我知道后果。”夏蕊宁微笑,笑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