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津是在书柜深处翻出那个八音盒的。
十几年没拿出来的东西,落了灰,蒙了尘,上弦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叫人牙酸。都是齿轮工艺品,他熟门熟路地把螺丝卸下来给转轴上油。
再一拧,嘀嘀嗒嗒,曲调悦耳动听,把他带回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时候晋宁才二十出头,黑衣黑裤黑长发,偏偏一张脸艳丽动人。初见的时候,她耳朵后面别了个樱桃发卡,站在琉璃瓦下明媚得像春光。
他们那代人不像如今,情情爱爱全埋在心里。就算是后半辈子在一起了,也爱得波澜不惊,到底连一枚戒指都没送过。
这八音盒是晋宁找他修的。台座上面是个拎着裙摆的小姑娘,台座底下却是一行外文。蝌蚪似的字凹进去,他难得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晋宁随口解释:“eternità。意大利语,永恒不朽。”
他做了这么多年文物修复,对这种词汇天然有好感。人这一生有太多无常,唯有古物永恒不朽。
这些年,他老了,素年长大了,修复组人事变迁,老师傅走了一大半。他给八音盒上了很久的弦,躺在沙发上,听着弦声,转过脸轻声说:“晋宁啊,素年考上美院了。
“学的国画,随你。
“张祁那孩子也争气。竞赛保送到P大数学系,把韩老师高兴坏了。
“你说,咱们这帮人都越过越好了,你怎么就不在了呢?
“你怎么不在了呢?”
……
郑素年是开学当天走的。
学校离家不过一个小时车程,他也没什么离家的忧愁。邵雪和张祁中午跟他出去吃了顿饭,潦草地倒点果粒橙算给他送行。
“人家千里求学,我恨不得出门左拐就到了,还至于送个行。”
“那不一样,”张祁说,“你这是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旅程。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是精神层面的,必须送。”
“可以啊,”邵雪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保送了P大就是不一样。”
“你能别埋汰我吗?”
“不敢,您是P大之光,哪轮得着我埋汰。”
“……”
那天郑津还得上班,回家的时候郑素年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郑素年也不急着走,零碎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把书房的瓶瓶罐罐都放进了箱子。
给儿子收拾行李,怎么想都是做母亲的活。郑津有点尴尬地打量了一阵郑素年的行李箱,绞尽脑汁问了句:“厚衣服带了没?”
“爸,”郑素年哭笑不得,“入秋还有些日子呢。”
父子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把画具单独放进一个盒子里,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卧室。
“我去了啊,爸。”
分明是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的口吻却轻描淡写。郑津实在是不善表达感情,有点惆怅地靠在门边望着他。
“打个车去吧。”
“不用,坐公交车就行。”
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爸,大学住宿,回来一趟怪麻烦的。您注意点身体,不想做饭就去下馆子,咱不差那点钱。”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胡同。
郑津揉了揉头发,忽地感觉自己老了,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的力不从心。
新生开学,门口站了不少第一次来的学生。家长拉着孩子在门前照相,郑素年小心翼翼地躲过镜头。进宿舍的时候靠门的那个床位被占了,有个男生背对着他在收拾东西,听见脚步声,把目光也移了过来。那男生好像想打招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把郑素年手里的行李接了过来。
“柏昀生。”他说着,抬手就把郑素年的行李放到了对面上铺。
要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柏昀生说话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子水乡的绵软。郑素年搭了把手,笑着反问:“南方人?”
他颔首:“苏州人。”
“下有苏杭,好地方。”郑素年拉开箱子,把里面的被褥也扔到床铺上,“我叫郑素年。”
他们宿舍是二楼的最后一间,四个床位有一个没人,余下的塞了三个专业多余出来的新生。柏昀生学的首饰设计,郑素年则是中国画,还有一个叫裴书的是石家庄人,在设计学院学数字媒体,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到。
“这床没人啊,”他把行李往上一扔,“麻烦搭把手。我叫裴书,各位日后多照顾。”
郑素年和柏昀生显然是一类人,不大能说话,气氛全靠裴书活络。晚上的时候寝室的电话响了,柏昀生一个箭步蹿过去接了起来。
邵雪以前形容窦思远跟乔木姐说话,“温柔得都快掐出水了”,素年一直没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这回听见柏昀生开口,吴侬软语,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我给你打吗?
“吃过了,寝室三个人。还没上课呢,明天开班会。”
再往后就听不大懂了,苏州话说快了跟外语一样。等柏昀生挂断电话,裴书往后蹬了下椅子,一脸八卦地问:“女朋友?”
柏昀生有点脸红,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余下两个男生心知肚明地大笑起来。
年轻人,插科打诨,篮球游戏。关了灯讲讲姑娘,讲讲未来,一段日子过去关系也就铁了。军训完了去学生会面试,一师姐看上了柏昀生,硬是要把他从宣传部拉进外联。
裴书一脸忍辱负重:“你要是顾忌你那小女友,我愿意献身于师姐。”
郑素年:“你得了吧,我觉得青协那副部对你也虎视眈眈,你别到时候自己应付不过来。”
柏昀生:“素年,你怎么什么协会都不报?”
郑素年:“一群压榨新生劳动力的组织,我只是先于你们这些淳朴的小青年看透了事物的本质。”
话音刚落,楼底下就有个男生喊:“郑素年!有人找!”
郑素年打开窗户往下一看,邵雪穿着一身高中校服,立着右脚脚尖站在宿舍门口。
他从衣柜里扯出一件长袖衬衣套在外面,一步三级台阶跳下去。裴书抻长脖子看着郑素年陪着邵雪朝校门外走去,回头深深凝视了一眼同样抻长了脖子的柏昀生。
“你说那些一开学就给你暗送秋波的女生要是看见你这副八卦的嘴脸会怎么想?”
柏昀生摸摸后脑勺,有点尴尬。
“帅跟八卦又不矛盾。”
美院外面的街道,邵雪和郑素年站在烤冷面的摊前面晃悠了几圈。
“这个时候分科,”郑素年一愣,“你们学校有病吧?”
“可不是吗?开学一个月填表,我们上一届也不是这样的。”
他给了烤冷面的摊老板一张五块的,把邵雪要的冷面递给她:“一天天的就知道吃点这种东西,我说请你吃点好的还不去。”
她吃了一嘴胡椒面,含混不清地抱怨:“我们学校那文科是真差,去年才几个上重点啊?可是报理科——我的天,你说我数学能考三十分吗?”
“你爸妈怎么说?”
“我妈想让我读理科,她觉得文科不好找工作。我爸是说,爱读什么读什么。”
郑素年蹲马路边和她琢磨了一会儿,忽地福灵心至。
“你说,小语种好不好?”
邵雪苦读书这么多年,第一次听着这个词。
“我们那届就有个女生读小语种,我没太了解,就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想了想问:“小语种,学什么?”
“那就看你了。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出来再不济也能当个翻译。
“翻译怎么了,翻译挺好的。
“就是,最不济,也挺好的。”
那天风挺大。邵雪顶着风回了家,邵华和郁东歌还都没下班。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晋阿姨送自己的那个箱子,把书一本本全拿了出来。
《双城记》放在最上面,再下面是些电影杂志。她这些日子把英文小说看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本单词拼写像是鬼画符,这么长时间翻都没翻开过。
她对着电脑屏幕一点点敲出其中一本书的题目。
Va’ dove ti porta il cuore。
意大利文,凡心所向。
人们成长的大部分时候总会被告知,你的未来是由自己决定的,你是为自己而活。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的未来,都是被他生命中出现的无数人影响的。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却深入到你生命的每一条脉络中。最初为父母所孕育的单纯的胎体落入人世,成长出外人意想不到的模样。
而那个能够影响别人的人亦是幸运的。她放弃的梦想被铭记她的人实现,她未完成的事业被深爱她的人继续,她本平淡的一生被无限延长。
她死后方生。
电话是熄灯前响起来的。柏昀生眼疾手快地拿起话筒,对方有点疑惑地“喂”了一声。
他赶忙扔给了郑素年。
“我想好了,”郑素年叼着牙刷蹲在地上,听着邵雪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清晰坚定地传过来,“我要学小语种,我要学意大利语。”
02.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了,”裴书拢着手站在店门口,挺玉树临风一青年被冻得跟赵本山一样,“本来今天我们班一女生约我出去,你们俩非要来这儿。”
“你有点义气没有?”郑素年吸了吸鼻涕,坚强地反驳道,“昀生要给他的小女友买点礼物,咱们俩当然得来了。”
“我就奇了怪了,他这么大一人是没手还是没脑子,非要咱们俩跟着来。”
“他才来北京几个月啊,好不容易出一趟学校,我不得略尽地主之谊,带着他转悠转悠?”
“所以我呢?你们为什么拖着拽着我来呢?”
“两个大老爷们儿单独来这种地方,气氛多尴尬。”
“哦。”
大栅栏,前门外头一商业街。本来郑素年说了:“那个地方已经被商业化了,就好比人造周庄重建乌镇,没什么可去的。”
但柏昀生说:“我要买绸,高级一点的。”
郑素年:“哦,那还是得去瑞蚨祥。”
这大概就是老字号存在的意义了。老字号有招牌,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名声,糊弄顾客就是自己砸自己招牌。楼宇可以推倒重建,但招牌不会倒。
买绸也是为了柏昀生那个小女友。后来他们才知道人家叫顾云锦。这女孩名字取得就像个跟针线过不去的,一打听还真是苏州做旗袍的手艺人。顾云锦打小住在柏昀生家边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和柏昀生暧昧了七八年也没暧昧出个结果来。
柏昀生家里就是做珠宝的,自己有基础,来了学校就开始接外面的设计单子挣生活费。前段时间有个活给他打了三千五百元的巨款,他扯着两个室友就要给顾云锦买圣诞礼物。正巧顾云锦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提了一句北京的好布料,他就一天三顿催着郑素年带自己去一家上档次的店铺。
等了几天,三个人赶上一天都没课,大清早就出了门。
两人又冻了一会儿,连郑素年也不耐烦了:“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就崇洋媚外,那么多传统节日不过凑这个圣诞的热闹。你说这叫什么,这都是商家推动消费的手段。”
店里跑出了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穿着瑞蚨祥的旗袍,站在马路沿上顾盼生姿。她妈跟在后面追出来训她:“让你看看穿上冷不冷,你出来干什么?”
“那可不得出来吗?”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被拽回去,“屋里空调那么大,能试出什么呀。”
往事隔山隔海,忽地就在这个寒冷干燥的冬天汹涌而来。郑素年这些年不太回忆往事,好像这样就能与那些回忆割裂开。
可邵雪好像是个例外。
只要一句话,一个场景,他就能把那些有关她的事全都想起来。她穿着晋宁的旗袍抬头朝他笑,她站在校门外,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
柏昀生买好了东西出门。
“我买好了,”他扬扬自己手里的袋子,“你们俩要买吗?”
裴书“不”的嘴型刚摆好,郑素年忽地指向远处的一家木梳店。
“我去买把梳子。”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
“你们俩还没去过故宫呢吧?现在回学校太早,我一会儿带你们去看看呗。”
天太冷,又是淡季的工作日,故宫门前十几个售票窗口队排得零零散散的。三个人跟着人流进了故宫,没见过世面的柏昀生先发出了一声感叹。
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游客全挤在中轴一线。郑素年尽着导游的职责介绍了几处楼宇,转头就把他们俩带着往西边走。
故宫往西都是后宫的景。三个男生打打闹闹走到门口,郑素年一抬眼就愣了。
邵雪也没反应过来。她像是刚从学校过来,羽绒服底下是蓝色校服外套,围巾把脸遮了一半。
可郑素年还是认出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
“我们学校今天给一成人考试做考场,我们就放假了。你怎么回事?”
郑素年没搭理裴书,转过脸朝他挤眉弄眼,伸出手呼噜了一下邵雪的头发。
“我陪我这俩儿子来逛逛故宫。”
裴书和柏昀生立刻不干了。
“郑素年你弄清楚啊,是我们俩陪儿子来看故宫。”
邵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是你们俩儿子啊?挺前卫的,你们美院风气就是开放。”
邵雪那张嘴,打小站谁身边谁都吃不了亏。郑素年不费一兵一卒在这场爸爸儿子的战役中完胜,邵雪功不可没。
来都来了,邵雪给郁东歌打了个电话,把郑素年的两个同学也都放了进来。邵雪这次来是给郁东歌送饭的,经过钟表组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素年,对方有点尴尬地摇摇头。
“别惊动我爸了,”他轻声说,“折腾。”
郑素年没想到,真折腾的还在后面。
苏州刺绣天下闻名,丝绸也是一绝。裴书没这个文化背景的自己跑去看御花园了,柏昀生却跟在郑素年他们身后对参观纺织品修复一脸期待。开门的声音叫人牙根一酸,郁东歌先于邵雪看见了郑素年。
“哟,素年来了,”郁东歌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出来,“好几个月没见了,快让阿姨看看。”
“妈,你是看不见你闺女吗?”
“我又不瞎我可不看见你了吗,你有什么稀奇的?”
邵雪翻了个白眼,蹭到康莫水旁边。康莫水看见邵雪的手冻得通红,急忙把自己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她的手里。
“焐一会儿,屋里暖和。”
邵雪心细,耳朵听着郁东歌对郑素年嘘寒问暖,柏昀生那边却静得怪异。她呷了口水,有点不明所以地把头转了过去。
柏昀生的表情让她一愣。
这哥哥长得好看,邵雪刚打眼就看出来了,此时却只觉得他表情阴霾。一旁的郑素年和康莫水都察觉出异常,把目光一起转向了他。
康莫水握着邵雪的手忽地一僵。
对面的男孩不到二十岁的年龄,眼里却满是成年人才有的嘲讽和鄙夷。
“康阿姨,真巧啊。”
1988年,苏州。
碰见柏庄和那年 ,康莫水十八岁。
柏庄和就是柏昀生的爸爸。他们柏家在苏州几代人都是做珠宝的,到了柏庄和爸爸那一辈开始衰落。到了柏庄和这辈本来还有些许死灰复燃的希望,却没想到他既无经商天赋也无设计天赋,最关键的事,他也不会做人。
本来就苟延残喘的珠宝铺子一间间全都倒了,偌大的家业终于成了过去式。
柏庄和也难受,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做珠宝这行。
匠人,说起来是世代传承的浪漫,却总要有那么几个人不循规蹈矩。柏庄和想读书,读中文系,却被父亲摁在家里学珠宝设计,还学经商。
他不愿意,自己找了个本子偷着写诗,没想到却被父亲发现了。他眼睁睁看着本子被扔进火炉烧成了灰,心灰意冷。
后来,柏庄和又和父亲吵了几回架,也就破罐破摔了。
你不是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吗?你不是压迫我吗?那我就纨绔给你看。
人人都知道柏家长子旁门左道样样精通,就是不干正事。老爷子被气得咽了气,柏庄和在葬礼上白衣白帽笑了哭,哭了又笑。
他和他爹不对付了一辈子,到死也没和解。
于是也就不把这柏记珠宝的没落当回事。这禁锢了他半辈子的东西,倒了也就倒了。
柏昀生六岁那年,柏庄和有个在周庄的长辈生病了,他买了东西过去看那天,正赶上七月十五。
七月半,中元节。镇上宣传队图热闹,招揽了一群人在桥头放河灯。他站在桥下往上看,打眼便见到了康莫水。
那时候康莫水才多大啊,十八岁,跟着家里老人学刺绣,从小没见过男人。柏庄和长了副好皮囊,几句话就把她撩拨得春心萌动。
爱上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他有妻儿的。
她那时候爱看戏,戏里最爱看的又是《白蛇传》。白素贞撑着许仙的油纸伞袅袅婷婷从断桥上走下去,那就是爱情了。
柏庄和是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对这套东西驾轻就熟。他临走前从隔壁铺子里定了把纸伞给康莫水,拿过去的时候就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纸伞定情,康莫水深信不疑。
他开始频繁地往返苏州市里和周庄。她一个未嫁的黄花闺女和男人来往得密了,总归是惹起了流言。康莫水的外婆看不下去,关了门窗私底下骂她:“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面?”
“他未婚我未娶,有什么不要脸的?”
“他未婚?他来周庄看的就是他的四爷爷,当年他结婚老人敲锣打鼓地去看的!”
康莫水一愣。
“他说、他说他未婚呀……”
再往后,柏庄和的妻子也来了。
柏庄和的妻子没见过风没见过雨,丈夫就是天,碰见这种事不敢大喊大叫,只怕丢了婆家的面子。大雨的天,她领着儿子站在康莫水的门前,好声好气地哀求:“康姑娘,你和他断了联系吧。柏家已经不行了,你和他在一起还能图什么呢?这些日子他常常来周庄找你,忘了家也忘了店里,柏家的铺子,是真的一间也撑不下去了……”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他有妻儿啊。”
垂下眼,她就看见那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脸轻蔑地看着自己。
流言蜚语像刀子似的戳她的心,好像柏记珠宝气数尽了全都是因为她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又怎么脱得了干系呢?
柏庄和来见她,她不见,一把纸伞掰断扔出院子,只求一个情义两断。
柏庄和回去就疯了,他说:“我说我不要做生意,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做;我说我不要娶妻,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娶。我想读书,你们却不让我读。如今我终于碰见个真正喜欢的人,你们也不让我喜欢。我这一辈子,活什么呢?”
也可恶,也可怜。生也错,活也难。
他们分开的时候是个雨季,河水被雨灌得汹涌。他跑出去三天没见踪影,最后被人在河流的下游发现。
这是孽缘。
到后来,柏昀生长大去了美院,康莫水也离开了周庄。人们对这两家指指点点十多年,总算因为主角的消失闭了嘴。
流言能杀人。
你要真问康莫水爱没爱,她是爱过的。少女怀春,遇见个那么俊俏又那么懂自己的人,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场初恋会毁了一个家,杀了一个人,还把自己卷进流言十二年。
十二年后的老茶馆,她说起这段往事也是断断续续的。说一会儿,想一会儿,最后有些凄然地笑起来。
“是他先招惹我的。”
她那么淡漠的一个人,为了这段没头没尾的爱情刀山火海走了一千里,甚至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到最后,却还是躲不过命。
“跟你们说这个,也是为了那孩子。”她说,“这件事里最对不起的就是他,我听说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你们要能开导他最好。我来这里也有段日子了,过了这个冬天说不定就要回去,临走前把往事留在这儿,我也要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
把康阿姨送回了家,郑素年嘱咐裴书回宿舍看看柏昀生回没回去,转头跟上了邵雪。
“骑车没?”
“骑了。”
“我带你吧。”
日落西山黑了天。郑素年个子太高,骑在邵雪的自行车上长手长脚没地方放。歪歪扭扭骑了几十米,邵雪笑得肚子疼。
“你下来吧,我带你。”
他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拗着不下车,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怎么比以前重那么多?”
“瞧你这话说的,你也不看看我高了多少。”
他这才恍然。
他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的,刚好了点儿就去上了学,小半年没好好看过她。冬天的晚风不像春夏,吹得人脸生疼。邵雪把脸埋进他后背上的帽子里,闷着嗓子说:“你都多久没带过我了。”
他没说话。
又过了半晌,邵雪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说康阿姨这算怎么回事啊?”
“能算怎么回事。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他怕她不开心,随意诌了几句话安慰,“谁看上了谁,谁又恨了谁,谁对不起谁,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哎,你这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理论知识张口就来,是不是天天跟学美术的漂亮姐姐探讨感情问题啊?”
“我冤死了,”车把手一晃,郑素年痛心疾首,“我可跟裴书他们不一样,沉迷学习,守身如玉。”
“哎,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啊?还是美院风气开放,才去了仨月就原形毕露。”
“邵雪你说话注意一点啊。这可不光是我的母校,也是乔木姐和罗师傅的母校。”
她吐了吐舌头,把脸继续埋进他羽绒服的帽子里。
“那你那同学呢?”
“他呀,回头我回宿舍看一眼再说吧。”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都到了家门口,也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郑素年把柏昀生那事放了放,打算今天就先在家里睡。邵雪有点困,站在门口和他道了别,却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过两天是圣诞节吧?”
“你现在挺洋气啊,都过起圣诞了。”
“这不月底还是你的生日吗?”他戳戳邵雪的脑门,“我也是瞎忙,两年没好好给你过生日了。刚上午跟裴书他们出去,这把梳子给你吧。”
那店员也热情,听说他是送人的,拿了个红色的盒子打了朵花,整个风格充满了老字号店铺特有的。
喜庆。
邵雪晃了晃盒子,抬头冲他笑:“你这包装是要提亲呀。”
“……”
郑素年进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连个面都没见着郑津。门没锁,屋子里就开了盏台灯,他小心翼翼地拉了灯绳。
郑津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吓得一哆嗦。他往门边一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爸,”郑素年侧着身进了屋,“我刚送小雪回家,今儿就住家里了。”
“哎,好,好,”郑津赶忙丢了报纸,“吃饭了吗?”
“吃了。您吃的什么呀?”
“我随便吃了点,你要饿我给你去下点面,厨房里有鸡蛋,我给你打个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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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用。您歇着吧,我就回来睡一觉。”
郑津还是跑进了厨房。折腾了半天,郑素年听见他嘟嘟囔囔:“哎,我这记得家里有两个梨的怎么什么都没了……”
郑素年有点无奈地笑笑,走到茶几前头给自己倒了杯水。郑津不爱看电视也不想学电脑,每天的业余生活也就是看看报纸。他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几块裁成册子的新闻摘要,然后把它们随手丢到了日历旁边。
他忽地觉得茶几上的日历有点问题。
他们家的日历也是张祁给的。色泽不比月历鲜丽,白纸黑字印着阴阳历的日期和节日。唯一的彩印是俯拍的乾清宫做的封皮,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光,映出一片辉煌。
他揉了揉太阳穴,抬头喊了一嗓子:“爸,你这日历怎么不翻页啊?”
“啊?”郑津在厨房回,“什么翻页?”
“今儿都十二月二十了,您这怎么还是十月份的页数啊。”
郑津总算找出几个明显放久了的苹果,洗干净放在盘里端了出来。他看了看郑素年手里的日历,神色有些尴尬。
“这不,忘了。”
“您这可忘了两个月。”郑素年摇摇头,伸出手把日历往后翻。一整个秋天倏忽而过,在十二月开头略作停留,最后总算赶上了今天的日子。
郑素年拿了个苹果,站起来要回屋。
“那我先回屋了啊,明儿还得早起回学校。”
“哎,去吧。”
他进屋,关门,开灯,躺床上,一气呵成。房子这么久没人住,里面却一点灰都没有,想必郑津还是记得打扫。只是他是郑津的亲儿子,他知道,心里明白。
郑津的生活看似井井有条,其实早就溃不成堤。
他是修钟表的,按理说是对时间最敏感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日日夜夜,对他而言都没了意义。
郑素年失去了母亲。
郑津失去了整个人生。
郑素年那天回宿舍的时候柏昀生不在。裴书自己煮了袋方便面,听见他开门以为是宿管查寝,瞬间把外套薅下来盖住了锅。
看清他的脸之后,裴书痛心疾首地哀号一声,然后把领子已经浸在面汤里的外套又拿开。
“你可算回来了。”裴书说,“昀生那天怎么了,回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饭也没吃。”
“今天呢?”郑素年把隔夜穿的衣服和裴书那件脏的丢到一起,从柜子里拿出件新的换上。
“今天去上课了,我还没见他回来呢。”
那段时间也是期末考,赶作业的时候一画大半宿,闲的时候还得背背那些公共课的重点。柏昀生也没多说什么,他这个人要面子,大概是觉得家丑外扬,跟郑素年说起话来总有三分别扭。
元旦放了三天假,作业也交了大半。郑素年有点烦,晚上从教学楼回来站在门口臭着一张脸。
“走吧,今儿晚上去簋街,我请你们吃小龙虾。”
柏昀生抓了抓额前掉下来的头发,刚开口“啊”一声,就被郑素年打断了。
“不去往死里打。”
男人,几杯酒下肚,再难启齿的话也说出口了。柏昀生拿一罐啤酒摆在他和郑素年中间,普通话从来没说得这么字正腔圆过。
“我就是觉得丢人。
“我家那边圈子小,人人都知道我爸那点事。败家业,赌博,把店里老师傅气走,还有康莫水那事。她跟你说了多少?”
“她……”郑素年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就讲了点她和你爸……”
“于情于理,我不该恨她。”柏昀生苦笑,“她也是个受害者。可我真见过我妈整宿失眠,见过我家的店一间一间倒闭,见过我爸甩手就走最后死在河里。他倒是死不足惜,就是苦了我妈和我姐。
“所以我上美院,我读首饰设计,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能争口气,把我们家那珠宝行再建起来,把我们家抵押出去的那老房子给赎回来,还能让云锦过得好一点。
“我来这儿就是想从头开始。
“可康莫水,她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郑素年和裴书都没说话。
柏昀生的人生和他们都不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假,只是柏昀生这本经太难念,就好比他们读的是简体,柏昀生念的却是梵文八级。
郑素年咳嗽一声,给自己和柏昀生又倒了点酒。他把杯子和柏昀生的碰了一下,有点犹豫地说:“我妈、我妈……前年去世了。”
“人生在世,谁没个难处。男的十八九岁有点奔头的,谁不想让父母过得轻松点,给喜欢的人一个好未来。
“来都来了,你就大胆地往前走。似锦前程,还能被往事拖着不成?”
半夜的小龙虾摊位,旁人走得零零散散,只剩几个年轻男女还在攀谈。
柏昀生把筷子搁下,字正腔圆地说:“郑素年、裴书,咱们这回算是正式认识了。”
对面两人气得把毛豆角往他脸上扔。
“合着之前仨月你都是跟我们俩演戏呢是吧。”
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个裴书没醉。他拖着拽着把两人拉到马路边打车,柏昀生却突然伸开腿坐在了马路上。
他喝多了一个劲地说苏州话,两个北方人一个字听不懂,无可奈何地看他发疯。
然后,他就大声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水木年华的《在他乡》。年轻男孩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醉腔混着哭腔,又有些前途未卜的迷茫。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就让我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让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那年你一人迷失他乡/你想的未来还不见模样/你看着那些冷漠目光/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03.
那年年底发生的最大一件事,就是窦思远跟人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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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赶巧。眼看着快到年底放假了,他一声不吭地被拘留了。事还是张祁告诉邵雪,然后邵雪告诉郁东歌的,两位长辈一听全都精神了。
“这孩子怎么尽惹事,眼看就年底了他还回不回家了?”
他的父母都离得远,郁东歌和他关系近,当仁不让地成了他被通知的亲属。进了派出所先和齐名扬打了个招呼,回过头就看见窦思远蔫头耷脑地蹲在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有什么事至于打架呀?大过年的不嫌寒碜?”
窦思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掀着眼皮子说:“还不是那男的缠着乔木不放。”
“哪个男的?”
“就美院那个,她师兄,给她送花那个。”
“那你打人家干吗呀?”
“他骚扰乔木半个月了。今天下了班让乔木跟他去把话说清楚,没说两句就动手动脚的。”
“哦,那你还是做了件好事。”
“可不是。”
郁东歌气得回头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名扬,他这过年还回得了家吗?”
“年前放出去,”齐名扬说,“车票这么紧张,估计是回不去了。”
“我能回家给他拿点吃的来吗?”
“郁阿姨您走吧,他该送看守所了,就这么几天,苦不着他的。”
说是苦不着,窦思远出来的时候还是瘦了两圈。他回了出租房打开锁,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突然被电话铃声吵醒。
他家电话来电显示坏了,他怕是父母打的,拿起来又挂了。
得先琢磨好今年不回家的借口啊。
电话又响了,响得他心烦意乱,干脆一把把电话线给拔了下来。他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燃气闷响几声,然后一股滚烫的热水流了出来。
接着就是放不完的冷水。
窦思远有点恼火地骂了一句,用凉水冲了把脸,然后躺回了床上。
外面的天黑了又亮,他醒醒睡睡,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敲门。窦思远抓开被子趿拉着鞋去开门,一股邪火压在心里马上就要冲出来。
管这门外头是谁呢,他今天是要骂人了。
谁知一开门,是傅乔木。
外面的冷气扑面而来,把窦思远冻得一个激灵。傅乔木穿了件浅粉的羽绒服,脸被冻得通红。她抬头看了看窦思远胡子拉碴的模样,没说话,侧着身挤进了屋。
“瞅你屋里乱的。”
“哦,”窦思远赶忙凑过去,“这不是刚回来,没来得及收拾嘛。”
“合着走之前就这么乱。”
他没话说了,接过傅乔木手里的塑料袋。
“给你带了点饭,赶紧吃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家,一会儿跟我出去。”
“去哪儿啊?”
“去我家。”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你家干什么啊?”
傅乔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妈来看我了,做了年夜饭,叫你去吃。”
风把门吹上,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一股热流沿着窦思远的四肢散开。外面是万家灯火,灯连成了线,连成了片,有小孩子跑过去,手里拿着烟花。
除夕夜,是回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