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禾回到景川市,正值烈阳高照的午后。
临走时,外婆又给她翻出些陈年绣稿,还塞了几捆自己最近新植染的真丝绣线,说是让她带给白老师看看成色。
苏绣非遗中心在嘉和山庄,推开古色古香的院门,院子里晾晒着明亮的丝线,江沁禾提着东西径直走向主任室。
夏天太热,山庄凉快,为了通风也就没关门。
白芸正戴着老花镜看最近新染的绣线,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眼神专注至极。面前的红木桌子上还放着几个托盘,整整齐齐地码了好几捆。
江沁禾就站在门口,等到白芸放下手中的绣线,这才曲起指节叩门。
“白主任。”
江涟正式退休后,白芸就接替上任成了苏绣非遗中心的主任,主持非遗中心的全面工作,时不时也会跟着研究员一起染丝,做一些基础工作。
“沁禾?”
白芸连忙招手,嗔怪她:“快进来坐下,叫什么白主任,多见外。”
江沁禾莞尔,把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是在非遗中心,您是主任,我是研究员。私下里,您是老师,我是徒弟,自然更亲近。”
“行行行,那我就感谢江研究员这一趟。”白芸也打趣她,“场面话过去,这下总是师徒了吧。”
江沁禾眼睛弯弯,喊她:“白老师。”
“诶。”
植染的丝线多用鲜艳色浓的草木花朵,这样染出来的丝线颜色明亮,又经久耐用。
两人共同翻看着丝线,挑出几根颜色不均的,剩下用的绢布缠起,登记入库后放到了储藏室的小箱子中。
非遗中心在山庄里占了很多地方,主要的都在山脚下,浸染和晾晒都在山腰处。
江沁禾自从结婚,有了自己个人的工作室后,隔了很长时间才回来这一趟。
两人就当是散步,沿着山路走了上去。
院子里摆着大缸,白色的蚕丝泡在各色的花草水中,正在阳光的沐浴下吸饱炫目的色彩。
然而一路走上来,遇到的人少之又少。
记忆里的热闹就像是黄粱一梦,清醒后就全部消散。
非遗中心里的人员平均年龄大,工资开得少,从前就不怎么留得住人,好在近几年涨了点,但人员依旧在流失。
常言,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绣品费时费力,传统绣品市场有限,还要等着人来买。再加上家庭压力,江沁禾记忆里的那些面孔已经剩得不多了。
日影渐渐偏移,等到快日落时,江沁禾帮忙把晾晒好的蚕丝收回去,和白芸告别后就驱车离开了非遗中心。
车开到楼下停车位,却出现了一辆平常这个时间不该出现的车。
车门敞着,驾驶座的椅背放倒,裴承喻冷白的手背紧贴在额头上,做着一个多余的动作。
日落西沉,红晕橙黄的光辉落在他一身纯黑的手工高定上,添了几分流光。
江沁禾不知道这位少爷又在做什么,轻轻关上车门,提着包就打算进楼。
白色低跟鞋刚发出一声低响,随之而起的,还有裴承喻不着调的一声老婆。
江沁禾停住步子,他的那句话让她浑身好似过电,若有若无的酥痒感,反常而不受控制。
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话,江沁禾转过身子。
就看到裴承喻从车里出来,随意地抓了抓头发,步子慢悠悠地靠近她,嘴角微扬,桃花眼里满是促狭,就这样在下一秒顺势牵上她的手。
手心的温度急剧上升,像是落入经年未变的深潭,费力挣扎不得,只能不断下沉,江沁禾有些不舒服地扭动手腕。
“很热吗?”
裴承喻牵着她,稍微放松了些。
“没。”
江沁禾随便回他,手腕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裴承喻又放松了些,改成只牵江沁禾的手指,问她:“这下好受了些吗?”
“你牵我做什么?”江沁禾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答非所问。
“去买菜啊。”
裴承喻也答非所问。
明水湾内有大型商超,江沁禾就这样一路和裴承喻牵手走了过来。
期间裴承喻松了手,江沁禾还以为是他太热,下一秒那人就绕到另一侧,然后继续牵手。
江沁禾问他,裴承喻回她,手里太空了,要有点东西在手上。
“……”
超市里开着空调,虽然说很凉快,但人和人靠在一起还是很热,大多数都是分开逛。
自然而然,江沁禾和裴承喻这一对一直牵着手的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裴承喻挑了一条鱼,老板娘还不忘夸两人几句。
“你俩真是般配啊。”
“感情这么好,大夏天的还要牵手逛超市。”
老板娘边闲聊边片鱼,裴承喻也跟着时不时回几句。
“结婚几年了啊?”
“三四年了。”
“看不出来啊,你俩都年纪轻轻,都结婚这么久了。”
“嗯,长得显小。”
又逛了两圈,江沁禾总算是从裴承喻的手中逃了出来。
裴承喻拎着东西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地走。
等回家,江沁禾终于有空问他:“你今天牵手到底是做什么?”
“奶奶想你了,想着你回去教她绣花。”裴承喻低头看手机,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
江沁禾不解,“那和牵手有什么关系?”
裴承喻把菜单放进收藏夹,调侃道:“要是老太太看到我没把她亲爱的孙媳妇捧在手上,明晚之后就没我了。”
“老婆,我这是给你提前打预防针。”
说完,裴承喻就拿着手机,拎着餐桌的菜进了厨房。
裴承喻既然主动做饭,江沁禾也没什么理由拦着,带上外婆给的绣稿就打算回房。
一通来电打断了她的动作。
江沁禾先是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
电话接起,小思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沁禾姐,你在家吗?”
女孩恐慌的话语声,略带哭腔,江沁禾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穿外套一边继续通话。
江沁禾先是安抚,“你别着急。”
随后猜测着问。
“我在家,你在工作室吗?”
这会儿应该是小思的下班时间,下班后联系她也只是发消息,能让小思慌张失措,这么着急地联系她。
只能和工作室有关。
“我…在工作室,沁禾姐,外面来了好多人,一直在踹门。”
“砰砰砰”
踹门声愈发清晰,江沁禾随手将手旁的帽子戴上,直奔楼下。
“你去把门打开,告诉那些人,江沁禾很快就到。”
白皙的手指握上方向盘,汽车发动,江沁禾将手机仍在副驾驶座,拿出耳机带上。
“小思,不要挂断电话,如果他要找我,就把电话给他。”
“好。”
小思应下,随后按照江沁禾说的,打开工作室的门,只见门外站着的男人,西装革履,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赵文宾抬起右手,“行了,都歇会儿吧。”
身后跟着的几个黑衣保镖停下踢踹动作,手背在身后,跟在赵文宾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工作室。
赵文宾坐在沙发上,双臂懒散地搭在上面,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工作室里的一切。
指间挟着一支香烟,烟灰随意地磕在洁白无瑕的桌面上,烟圈乐此不疲地上浮,消散。
江沁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工作室外盆栽倒地,门上布满斑驳痕迹,像是经久未修的冷落门庭,室内坐着赵文宾,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的颜色。
“来了?”
赵文宾熄灭手中的烟,傲睨地看着眼前的人。
神色匆匆,头发胡乱地披在肩头,秀眉隐在帽檐下,那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盛放着怒火,正盯着他。
江沁禾摘下帽子,坐在他对面冷冷开口:“我说过了,塞赵晴进非遗中心这件事,你做再多也是白费功夫。”
赵晴想镀一层金,立好德艺双馨的名媛人设,方便进入景川上流圈子。这件事原本和她无关,可赵文宾偏偏把注意打到了非遗中心这里,江沁禾就不会坐视不管。
“那幅山茶绣得不错。”
赵文宾挤着眼睛,虚伪的笑容挂在脸上,指着不远处墙上装裱好的那幅雪白山茶。
“通透,细腻。”像是想起了什么,赵文宾语气苦恼,带着几分惋惜继续点评:“只不过和你母亲的作品比起来,还差几分神韵。”
庭芜绿的枝叶,月白色的山茶卧在枝头,半见色的嫩黄花蕊,安心地眠于花瓣上。
真丝绣线更是在柔和的灯光下,浑散着明明灭灭的瞬息流光。
这是江沁禾跟外婆学苏绣的第一年,也是继承母亲遗志后的第一幅作品。六年以来,江沁禾只绣过这一幅山茶。
见她出神,赵文宾更是露出稳操胜券的笑容,“沁禾,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摊手,装出一种慈父的腔调:“一桩小事,只要你答应,你母亲的遗物我可以立刻归还。更何况,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女儿。”
赵文宾微微起身,提起桌上的茶壶将江沁禾面前的茶杯注满。
“究其根本,你还是我赵家的女儿,赵家生意蒸蒸日上,你要是想回来,我自然……”
“赵文宾。”
江沁禾抬眸,纤细的手指攀上杯壁,语气凉薄,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姓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说完,江沁禾抬起手中茶杯,朝着对面泼了过去。
冒着热气的茶水尽数落在赵文宾的脸上,昂贵的衬衫上,在不菲的布料上洇出一团一团水迹。
虚伪的面具从面皮上剥离,露出凶狠的真容,赵文宾站起身子,几乎是从齿缝怒吼着喊出她的名字。
“江沁禾!”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文宾,”江沁禾直直对上他躁郁的眼神,唇边多出一丝嘲讽笑意:“这句话也回敬给你。”
说完,江沁禾走过去牵起小思就要离开。
赵文宾被江沁禾彻底激怒,掀翻面前的桌子,大步冲上去就死死地抓住江沁禾右肩。
“噔——”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一室的剑拔弩张瞬间就偃旗息鼓。
“赵总,好久不见。”
江沁禾顿时感觉到肩上一松,抬眸的瞬间对上来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