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四合,凉亭的檐角上,月牙弯弯,高悬于天。
少年沉声吐息,白雾缭绕在唇边。
饶是立了春,上京的夜还是冷的,比不得地处南方的长乐郡。
沈云降想起曾经的某个冬夜,大雪纷飞,父母征战在外,这个元日只有兄长和栗子陪着她。
她倚在兄长宽阔的怀中,泪珠染湿了他的衣襟。
她那时还不懂事,哭着要找爹娘,说只有他们才不会害怕,才能挡住即将破门而入的恶鬼。
那时她哭得只能听见狂风撞门的“咯吱”声,而兄长紧紧揽着她,在她耳边说:“皎皎信我,我也不怕。”
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听到了那句“我不怕”。
说来邬斯衡和兄长年纪相仿,虽然不如兄长平易近人,但言行举止与兄长有七分像。
可能因为如此,她总能从他身上找到已故兄长的影子。
太久没出声,邬斯衡抬起眼,刚好看到她用衣袖抹去了一把泪。
而后他就听到沈云降哽咽着说:“你能叫我一声‘皎皎’吗?”
邬斯衡愣了愣,问:“什么意思?”
“‘皎皎’是我的小字,听我娘说,是兄长给我起的。”
她抬手拭泪,红着眼说,“没事,不叫也可以。”
她太冲动了,忘了邬斯衡并不是她真正的兄长,只是名义上的,未来或许某天,他们断了这层关系,就会变成陌生人。
她怎么跟何思琼比呢,这个想法也太幼稚了。
“长兄,我先走了。”
沈云降不敢再去看他。
然而她刚刚踏出一步,一个下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福礼道:“大少爷,四小姐。”
那是阿竹,前院的下人。
满院潮湿的风散了又起,吹得邬斯衡手中的书卷发皱。他走近,衣袂掠过沈云降的氅衣,问:“怎么了?”
“尚书府的赵公子带了好些人上门来了,也不知是何原因,气势汹汹的,奴才想拦也没拦住,在前院砸东西呢!”
阿竹急道,“老爷和夫人还没回来,奴才第一时间就来找您了!府里的家丁也不敢出手,都在前院候着,等大少爷过去看看。”
“难道……”
沈云降惊恐地看那人。
邬斯衡回望她,忽而唇角勾起一抹笑,与这严肃的氛围极其相悖。
“走。”
他只是轻飘飘一言,便让她的心安定不少。
“去看看。”
武安侯府的院落十分简朴,赵至逐等人砸了门口一双石狮子,将院子里的石墩石桌撂倒后,竟没了能下手的地方。
与他同行的还有叶氏嫡子叶廷,姑姑是如今圣眷正浓的叶贵妃,也在入宫面圣的四人内。
叶廷瞥了眼满院的枯树,对赵至逐道:“要不我们把树砍了?”
赵至逐眼睛一亮,连忙指使家丁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把锋利的斧头,砍起了树。
看着那些武安侯府那些家丁畏畏缩缩的样子,赵至逐狠啐了一口唾沫,大声道:“听好了——”
“邬施礼那孙子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停手!”
叶廷想到了什么,道:“赵兄,你说万一不是邬施礼做的该怎么办?”
“不是他还能是谁?”赵至逐拧着眉,道,“他昨日午间不是不见人了?就是干龌龊事去了。让我丢了那么大的人,真是该死。”
今日面圣,圣上会看自备的文书介绍考些诗词歌赋什么的,若是过了这一关,太子伴读这个职位非他莫属。
然而他没想到,圣上问他的问题他全然没听说过,圣上还讶异于他竟然会这么多,堪比状元郎。
他硬着头皮说了几句,终是没撑住坦白了,圣上以欺瞒之罪将他除名,再不许入宫。
赵克和冯佑双双否认是他们出了纰漏,赵至逐追罪不得,一腔怨气横冲直撞,便想起邬施礼昨日离席,实在可疑。
又听武安侯夫妇不在,就立刻带人杀了过来。
不管怎么样,他必定要为这事讨个说法。
一棵棵树重重倒地,赵至逐这气算是顺了些,一道声音凌空而来:“住手。”
正在砍树的家丁不知原因,心中理亏,一听有人来便也不敢妄动。
一时间院中寂静如斯,赵至逐眯着眼瞧,零落斑驳的灯影间,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缓缓走出。
灯光徐徐落在他俊朗凌厉的眉眼间,未有动作,那些站在一旁不敢作声的家丁齐齐拱手作礼,道:
“大少爷。”
闻言,赵至逐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反而讥讽道:“我当是哪位大人物这么大排场,原来是邬大公子,差点就吓得我们这群人尿裤子了。”
邬斯衡没理他,淡淡扫过满地狼藉,对身旁的阿竹道:“给赵公子上茶。”
“为人之礼,切不可废。”
闲慢,又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赵至逐怒火中烧,喊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邬施礼呢?”
“找他何事?”
“哦,我忘了邬大公子现在在北院混得风生水起呢,对你亲爱的弟弟做了什么好事一概不知对吧?”
他冷笑道,“那我就亲自跟邬大公子解释解释。”
无论他说什么,好像都激不起邬斯衡半点兴趣。但藏在他身后的沈云降却如坠冰窖。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她想过赵至逐可能会追究到他们身上,但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样快。武安侯夫妇都不在,邬施礼和邬施琅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并不知情。
该怎么办。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膛。
赵至逐自顾自的说完后,邬斯衡浅浅饮了一口茶,热气化作云雾,沾湿了他分明的五官。
他放下茶杯,直截了当道:“和他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赵至逐道,“今天邬施礼不出面,我就赖在这儿帮你们砍砍树,不介意吧?”
“赵公子若真有问罪之心,怎么不向圣上说明?莫非是自己也干了什么事,不宜见人?”
邬斯衡慢慢道。
赵至逐强压怒意,道,“邬大公子杀伐果断,连我那可怜的弟弟都被一刀割了性命,我们可真是怕极了,生怕哪天蹭上您衣裳,脑袋就掉了。”
“杀人犯啊……”他面向众人,笑道,“没人敢惹,对吧?”
赵至逐故技重施,想如那日对邬施礼般,也激怒邬斯衡。
但邬斯衡稳如泰山,不如他意。
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愿意先让步,沈云降只能祈求武安侯夫妇能早点回来。
她拽了拽邬斯衡的衣角,小声道:“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邬斯衡摇摇头,“他们远在长乐郡,一刻不停赶回来也得一天一夜。”
“那我们就……”
“喂!说什么呢?”
蓦然被打断,沈云降吓了一跳,低着头往暗处躲。
那抹亮色很快被赵至逐捕捉到,他猛然想起一事,笑的颇为混不吝,“原来是邬大公子的妹妹啊。”
“这样,邬大公子若是愿意割爱,日后将你妹妹许给我做一房妾室,我倒是可以答应……啊!”
一枚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子砸上他的眼,他哀嚎一声,捂着半边眼睛道:“邬斯衡!你竟然敢伤我?”
“没有啊。”
邬斯衡故作诧异,实则手中还握着几个石子,被他随意扔起又抛下,“我只伤人。”
“你!”
他怒极,对那些手持斧头的家丁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毁了这院子,一块好地都别留!”
乌泱泱一群人扛着斧头到处砍,家丁手里也没有武器,不敢贸然上前。
邬斯衡皱了皱眉,倏尔,身侧一道明光闪来,他抬手去挡,黑曜石摩挲在手心里,他已然握住了剑柄。
“大兄,你怎么没告诉我这孙子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由远及近的狗叫声,穿插在玉器相撞的群声里,沈云降看到那个金灿灿的身影向她奔来。
她蹲身抱起小金毛,便听到邬施琅的声音:“你爷爷我最近练了几个新招式,正愁没地方施展呢,你闻着味儿就上门来了!”
他持剑近前,被叶廷拦下。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打作一团,邬斯衡却没有制止,看到邬施琅带来的东西,对家丁道:“你们拿着。”
邬施琅这些日子练坏了不少剑,正好均分给家丁们。有家里的主人默许,家丁们也都斗志昂扬起来,一哄而散去拦那些砍东西的人。
济济人潮里,只有赵至逐还站在原地。
邬斯衡握了握手里的剑,刚要走开,听得身后人道:“这样真的好吗?”
“你躲在这儿,交给我。”
他盯着院落正中央那人,“这事总得有个结束。”
沈云降蹲在廊檐下,耳边是无尽的狂风与喧嚣,这一览无余的院落里,谁胜谁负她看不明白,她只是很害怕,害怕到全身都在发颤。
他们尽情发泄,后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若是有一人中伤,这人无论是邬斯衡、邬施琅还是家丁,她都会活在愧疚里。
她出神的想,没发觉小金毛忽然从她怀中跳了下去,冲着一人嚷叫。
然那人并不怕狗,慢慢扛起手中的斧头拾阶而上。
小金毛急了,狠狠咬向他的小腿,那人吃痛大叫,手中的斧头径直脱落,即将往沈云降身上砸去。
沈云降这才仰面注意到那宽而锋利的斧头,呼吸都停滞在一瞬——
大片阴影轰然覆下,斧头在空中被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紧紧握住,银光闪烁的刃面映出那人凌厉的下颌。
空气凝滞,而沈云降再次睁大眼睛。
那只手握住的是锋利的斧刃,不过须臾,他的手心便被利刃刺破,鲜血淋漓而下,将明亮的刃面染得斑驳。
一滴,一滴。
顺着他分明突出的骨节与长指,坠落在沈云降的脸颊上。
血腥气瞬间蔓延了整片黑夜。
温热,潮湿,是沈云降对此时的邬斯衡唯一一点印象。
她颤着眼睫,意识被尽数抽空。
只看到少年乌发飞扬,头顶浩瀚星空,因痛感而生出的汗水蜿蜒向下。
朗朗明月,剔透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当时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