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以为是梦。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到极致,心中有奔腾不息的溪流在复苏,在叫嚣。
唯有女孩看到他那一刻,眉眼间的愕然是真实的。
斑驳交错的树影里,他们对望,万千山水的风光在他心中,都比不上这一刻。
关寄舟舍不得挪开眼,直到女孩匆匆离去,似乎在躲着他。
他下意识要追过去,拐角处出来一个人。
“关公子?”
邬斯衡走近,“我已经找好书简了。”
关寄舟粗略的看了眼他怀中的包袱,有些失神,“麻烦邬公子了。”
邬斯衡与她是经过了同一个地方的,说不定还是擦肩而过。
华清堂附近人这么少,邬斯衡也很少与哪位小姐交好,那这位会不会就是……武安侯府的四小姐?
等他回想时,总觉得女孩跟他印象中的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万分之一也好,只是相像也罢,只要能和她的残影在一起,是真是假又有何分别?
他腕间坠着的一颗微瑕的玉石硌得他手腕发疼。隔着衣袖,他轻轻捻着那条细绳。
“这次真是多亏邬公子了,让我得以在书院中照看小妹。”
回程的马车上,关寄舟道。
对座的少年懒懒撑着手肘,遥遥望着窗外,闻言轻声道:“顺便而已。”
关寄舟道:“我阿爹总让我去府上拜访,奈何琐事缠身一直没能亲自上门回礼,连武安侯府喜得四小姐一事也没有恭贺。”
说着,他撩起衣袖,那条红绳已经在他手腕上缠起了圈圈红痕。他狠心扯下,递给邬斯衡,道:“这个就当作给四小姐的见面礼。”
那是一颗椭圆型的玉石,除过表面一个小小的坑,整体被保存的很好。固定的地方绾着小巧漂亮的绳结,摇摇晃晃坠在空中。
邬斯衡不好拒绝,伸手将它揽走,“多谢公子好意,我会替公子转达的。”
那颗玉石圆润光滑,可唯有那些微的瑕疵,极其明显的在他手心留下炙烫的烙印。
邬斯衡不确定关寄舟究竟有没有看到沈云降。
为了以防万一,他回府后就去找沈云降说了这件事。
期间,他一直没把那颗玉石拿出来。
沈云降觉得没必要跟邬斯衡撒谎,便将她与关寄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也不是全盘托出,她只说了她与关寄舟确实是见过的,而且两家关系不浅,她还知道关寄舟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叫关懿,和她见面那会儿还不记事。
然后她直接跳到了今日,他们对视了。
讲完这些,她试着去看邬斯衡的表情。
该不会是她真的惹了大麻烦了吧?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绝对不能向外透露,因为流传在街头巷尾的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是,她已经在长乐郡一役中随着家人葬身火海了。
此时暴露,她的死活是小事,可必定会牵连到武安侯府,到时候下场如何,她不敢想。
沈云降越想越后怕,喉间不住地轻滚,甚至冷汗也要冒出来了。
可邬斯衡仍然在思考,鸦羽低垂,表情凝重,将原本欢快的气氛压得无比沉抑。
沈云降忍不住小声问:“很严重吗?”
邬斯衡却像是蓦然回神般抬起眼,停滞片刻后道:“没什么。”
他将那个玉石手串放在圆桌上,潦草的说了句“他给的”后,屋门大开大合,再不见他的影子。
走到院子里。
邬斯衡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不正常了,一份见面礼而已,他怎么转交的这么别扭。
但小姑娘看到玉石后会怎么样,他不想知道。
他也没有觉得关寄舟会坏他们什么事,只是一直在想。
沈云降没有跟他说玉石的事情,也没有解释那声“皎皎”,究竟是何含义。
见邬斯衡出了门,桃雨才敢进去。
她端着一壶新沏的茶,对屋里的人道:“小姐,这茶可不得了,是三少爷专门托人送来的。”
没人回应她,她才看见沈云降盯着手中的一颗玉石,眼眶有些红。
桃雨将茶壶放在圆桌上,凑近问:“这是大少爷给小姐的吗?”
沈云降摇摇头,收起玉石,将紧握的手藏在了衣袖里,打量着茶壶,问:“三少爷?”
“是,听说是雨前龙井,可不多得,小姐快尝尝。”
她翻起一个小茶杯,拾起茶壶,一个小纸条“啪嗒”掉在托盘上。
……
就知道邬施琅平白无故怎么会送她什么茶。
虽然邬施琅在纸条上写的是“来锦棠园教我射箭”,但沈云降还是将它理解成了“来一趟锦棠园,我有事要问你”。
毕竟大半夜的,靶子都看不清,谁会射箭啊。
锦棠园就是那个废弃的院子,种满了窈窕梅花,来了太多次,回到这里沈云降甚至有了回家的感觉。
邬施琅果然在,手中拿的不是弓,而是剑。
两人坐在长椅上,邬施琅还在犹豫要不要解释,沈云降开门见山道:“说吧,要问什么。”
邬施琅挠了挠头,道,“就是我感觉今天的二兄不大对劲。”
“回来之后一直蔫儿蔫儿的,跟他说话也不理我,是不是你在书院惹他生气了啊?”
“……”
沈云降嘴角一抽,没好气道,“你再猜呢?”
她想惹到邬施礼,也得人家在乎才行啊。
“好吧,我知道不是你,”邬施琅叹气道,“那你总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吧?难不成又是赵至逐在耍奸?”
沈云降欲言又止。按理说她应该告诉邬施琅的,但邬施琅虽然年岁比她大,处处都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着,她还是想把事情说的简单点。
“是那个赵至逐说二兄字写的差啊什么的,二兄心情不好而已。”
她道。
邬施琅没怀疑,气冲冲为邬施礼打抱不平:“呸!他写的比二兄差一千倍一万倍!”
沈云降只是看着他笑。
次日冯夫子要带着那四人进宫面圣,他们得空在家歇一天。
沈云降重复着在家养病时做的事,早晨去教邬施琅练箭,午时晒晒太阳逗逗小金毛,整日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波澜。
她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的,于是下午她去找了邬斯衡。
邬斯衡有在室外安静读书的习惯,武安侯夫妇便给他的院子里修了一个小凉亭,三角楠木,样式简洁,不过两条窄小的长凳,于他而言已是够用。
邬斯衡坐下不久,刚翻过一页书,呼吸间都是纸墨冷冽的香气,一抬眼,看见一个小团子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跑来。
他不动声色地在书页上折起一个小角,目光晦涩的扫过行行笔直的墨迹。
“大……”沈云降上了个台阶,忽然顿住。
少年修长的指节轻轻按在书页上,白衣墨绸,行止间都带着书卷气。
和那日的衣裳是同一件。
她不由得想起何思琼和他站在一起时的样子,那样亲密无间,这衣裳上定也沾染上了她的气息。
她抿抿唇,改口道:“哥哥。”
那双手倏然顿住,邬斯衡掀起眼,淡淡看她。
她躲闪他的目光,“你说万一赵至逐还是得逞了怎么办?”
昨日他们商量好的是,既然冯佑要让赵至逐取代邬施礼的位置,那么他们就让冯佑两头皆不得。
入宫的四人是需要自备文书介绍的,圣上会过目而后挑选合适的太子伴读。邬斯衡很了解赵至逐其人,他们溜进了掌院的积学堂,篡改了赵至逐的文书。
不是改的差,相反,他们要改的顶顶好,要让赵至逐成为前无古人的完美伴读。
计划万无一失,可沈云降还是很担心。
赵家的手,会不会已经伸到圣上面前去了。
邬斯衡将手中的书合起,道:“不会。”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但还是要担心一下我们。”
“为什么?”
就算事情败露了,谁又能查出是他们做的。
邬斯衡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沈云降信誓旦旦:“有。”
他们去的时候她在外面放风,确定没有一个人经过,这堵墙绝对不透风。
“没有证据,他们也会想方设法编造证据,污蔑我们。”
少年说的风轻云淡,像在讲睡前故事一般,“到时候还是逃不过。”
“……”
说的好像有道理。
沈云降懊恼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还要依着我去做。”
黄昏已至,院子里亮起了几盏明灯,亭子里的灯笼也骤然亮起。
眼前邬斯衡原本漆暗的身形展露在明光下,他似乎有些困倦,双手抱怀,姿态放松的倚在檐柱上,丝毫没被沈云降的话影响到。
他一直那么端正,让她几乎忘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
沈云降也不好再问下去,那人却轻声道:“反正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他的身子一半陷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说这话时,有没有很为难。
所以沈云降问:“你不怕吗?”
说出去,她才开始后悔。
邬斯衡曾经也做过和她一样的事,甚至还要严重的多,事后也没有害怕过。
他们的目的更多的是发泄,但邬斯衡发泄的后果,是邬谌帮他承担的。
那……
沈云降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但她不想自己说。
可少年始终低着头,乌发被风拂起,擦过耳颈,张扬恣意。
“我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别扭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