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的喧嚣声飞快的淹没了邬施礼这句听起来不算温柔的话,而沈云降一动不动与他四目相接,手腕一圈一圈地发疼。
小姑娘的目光温润如玉,又带着些真切的匪夷所思,就这样看着他,缓缓启唇,“……好疼。”
闻言,邬施礼倏地松了手。
他敛起不自然的神色,不再看她,“别乱跑。”
耽搁这么久,绣球指定追不上了。
沈云降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望了眼混乱的人群,刚想开口解释,就听邬施礼道:“别看。”
看什么?
她仰视着,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下颌线也甚是流畅明晰,整个人被煦阳渡上一层温柔色。
可能是看这个?
沈云降自然而然的闭起眼睛,说话:“伯母给我买的绣球掉了,我刚才想去捡,但是你拦着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邬施礼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而且误会的很彻底。
他耳尖处蓦然窜起一阵红晕,而后道:“……我知道。”
他垂眸,“我的意思是——”声音忽地顿住。
他的目光触及到沈云降微微仰起的脸,她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在金光下疏漏一小片阴翳。
“……”
“别闭眼。”
邬施礼觉得她的脑回路相当神奇。
沈云降眨了眨眼,想着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余光中看到了他提着那个,略重的玉镯纸袋。
她伸手去拿,又被邬施礼躲开,“别碰。”
“……”
不仅脾气差,还很小气。
“我的意思是,那样的玩物,家里多少个都能买得起。”邬施礼道,“丢一个也无妨。”
“但是……”
“你还是别丢人的好。”
“……”
她就不该期待他有哪句话会是不带刺的。
见邬施礼没有继续说话的欲望,沈云降也没有再问,刚想转回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道:“我不是讨厌你。”
“但是我也不喜欢你。”她去捉他的视线,认真道,“如果两个人相处不了,那可以不要相处,你可以拿我当空气,我也可以做你不喜欢的事。”
“你既不情愿,我也不会自作多情拿你当兄长。上次喊你‘二兄’,是我僭越。”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吹至他耳边,格外清晰。
“以后都不会了。”
回了府沈云降才知道,原来邬斯衡与邬施琅是跟着邬谌去吏部尚书府回礼了。
武安侯夫妇从不与不相干的人深交,就连她们家,也是承蒙祖上与邬氏的交情才得以将她托付给武安侯夫妇。
而且吏部尚书送贺礼也没有亲自来,但邬谌却是兴师动众的上门。
结合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沈云降很难不想到,邬谌为了邬斯衡这件事向吏部尚书低头了。
亦或是,邬谌拿住了吏部尚书的什么把柄。
他们三人回来之后,邬斯衡又被叫进了邬谌的书房。
这次邬施琅也没有再去听墙角,晚饭时,几个人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沈云降却在这顿看似正常的晚饭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邬斯衡和邬施琅好像关系更好了些,而且还主动给邬谌夹菜。
距离元日还有一周的时间,第二日辰时邬斯衡便带她去了他们三兄弟用过的一间小书房。
虽然相比邬谌那间小了许多,但屋内陈设一应俱全,中间有张矮小的桌案,正适合沈云降这样大的孩子用。
沈云降一走进书房,就闻见了一股很清淡的花香。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精致的书画,一扇半开的小窗前,几支梅花随风颤颤。
她坐在桌案前,看着空荡荡的桌案,对邬斯衡道:“我们今日学什么?”
邬斯衡还未说话,门外来了几个婢女,抱着满怀的书简与笔墨纸砚,道:“大少爷,您要的东西已经拿来了。”
他颔首,下颚朝桌案的方向一挑,婢女们便将书简摞起来,在桌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那书简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将那扇小窗也挡住了,沈云降心底一凉,紧接着邬斯衡随意挑了一卷书简放在她面前,道:“先抄一遍。”
“……”
很朴实无华的教学方式。
书简上的文字晦涩难懂,沈云降习过字,但还属于照猫画虎的阶段,她一边嘴里念着,一边动笔。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抄到了最后一个字,如释重负般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瞥见坐在她斜对面的邬斯衡。
书简在他漂亮的手中也变得顺眼起来,少年微阖着眼,看起来像是在默背着什么。
她曾见过杀气凛然的邬斯衡,也见过于雪夜中孤独舞剑的邬斯衡,唯独没有见过今日这般的他。
他成熟的眉眼间还留有几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稚嫩,安静,庄重,且满腹书生气。
她看得有些出神之际,邬斯衡忽然抬眼,两人的视线很不凑巧地撞在一起。
“抄完了?”
他问。
沈云降点头,将书简推给他看。
歪歪扭扭的字迹,离勉强交差还有一些距离。
但此时已近日中,邬斯衡也没有再让她重新抄一遍,只是圈出了错字,纠正了她的笔画,便欲起身离开。
反正时日还长。
邬斯衡这样想,走前又去挑了几卷书简给她。
“这是我与子凛写过的书简,”他手指抵在整齐的墨迹上,道,“你可以参考一下。”
两卷书简上都是极端正好看的字迹,最后都有着署名。看到“邬施礼”三个字后,沈云降抿抿唇,板着脸推开那卷书简。
邬斯衡将这些都看在眼里,默默将那卷书简放回原位。
他转身离去,带起白玉般的衣袂翻飞。
身后人却将他喊住。
“你上次在雪地里画的小狗,可以教我画一次吗?”
沈云降指了指自己那卷凌乱的书简上还未署名的地方,道,“我想让栗子成为我的标记。”
邬斯衡没答话。
沈云降放低声音,道:“就一次。”
“阿兄。”
少年神色一滞,脚步便慢了下来。
梅花香阵阵,掩盖着空气中灰尘的味道,沈云降在一旁研墨,看那只栩栩如生的小狗轻易出现在邬斯衡的笔下。
她捧着书简笑,而后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在邬斯衡那卷整洁的书卷后,临摹了一只比她的字迹还要更加夸张的小狗。
准确来说,并不算是小狗。
本想笑的更大声点,抬眼却见邬斯衡没有什么表情。
似乎,不太开心。
她便小声道:“对不起,我以为我能画好的。”
“没关系。”
邬斯衡很大方,在她愈来愈明艳的笑容后,加了句话,“明日多抄几卷书就好了。”
“……”
度过了还算快乐的上午,沈云降懒懒趴在桌案上,垂头丧气的等着邬施礼来。
她的字写的很差,邬斯衡虽然没发火,却也没摆出什么好脸色。
那邬施礼呢?
指不定要怎么数落她。
沈云降摊开邬施礼那卷书简,慢慢扫过几眼。
他这样的人,却能写得一手好字,还怀有满腹学识。
果然人不可貌相。
带着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她看到最后,一个隐隐约约的小狗画像映入眼帘。
很轻,像是陈年已久的墨迹被擦掉似的,却始终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原来邬施礼也曾让邬斯衡教过他画小狗吗?
想到这儿,沈云降“扑哧”笑出了声。看得太入迷,以至于邬施礼进屋时,她并没有发觉。
从小窗内透出来的日光将小小的书房切成明暗两部分,小姑娘藏在书简垒起的阴影后,笑得眉眼弯弯。
邬施礼没有提醒她,自顾自走近后,一眼就看到了书简上自己的名字。
“你!”
他眼中的愠怒明显,大步上前道,“你看我的书简做什么?”
沈云降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看他冲过来是要夺走书简的架势,她将书简拿起,藏在身后。
一只手掌摊在她面前,那人拧着眉头,对她道:“给我,立刻马上。”
强横又无礼。
沈云降凭空生了怒意,尽管身量比他差一截,仍旧昂着头道:“我不给,这是大兄给我的。”
“大兄?”他挑了挑眉,嫌恶道,“谁允许你这样叫的?”
“每个人都允许。”
“还给我。”
“不。”
自从来到武安侯府,这还是沈云降第一次反抗他,“大兄说可以看,我就看了。”
“你给我!”
“不要!”
“……”
“噗通”!
空置许久的小书房里,尽管有梅花香与从半开的小窗中吹进去的风来去除潮湿的霉灰味,还是不可避免的有随着光影浮动的灰尘颗粒经久不散。
吵闹声在这阵巨大的响动后突然消失。
沈云降的背贴着刚清扫过后冰凉的地板,冷意渗骨而入,与身前的温热相抵抗着。
邬施礼的两手撑在她身子两侧,指尖埋在她散落的乌发中,呼吸急促又灼热。
很近。
两人的心跳声就在此时,不谋而合的加快,又被寂静的空气放大。
沈云降手中的书简早已混入散落一地的其余书简中,找不到踪影。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
隔着一张灰尘织成的光幕,
他们面对面,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邬又要破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