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幸好对射箭没有什么影响。
邬施琅的射术在三兄弟里不值一提,但他觉得,起码他不会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给比下去。
瞄准靶子时,他心里一阵紧张,只觉手腕一直轻颤着,许是昨夜在雪地里写字被冻了太久。
而一松手,短箭从耳际呼啸而过。
五环。
他有些懊恼,不过想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是够用的,于是他去看身侧的沈云降。
沈云降神色自若,箭在弦上,却不显吃力,稳稳瞄准靶子。
难不成她还真的会?
看她这架势,邬施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碎雪纷纷,风拂开她浅色的裙摆。她微微眯眼,注意力集中在一点,松手时却不动声色地往旁侧偏移了几分。
四环。
果然不会啊,但是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倒像她平日里的样子。
邬施琅放下心,眉眼间的得意显而易见,却还故作稳重地轻咳几下,装模作样道:“这才第一个回合,一共三个回合呢!”
他嗓门大,惹得远处的邬斯衡也看了过来。
沈云降垂眸,拿出另一支箭。
第二回合,邬施琅稳定发挥,沈云降反而更差了,短箭几乎要掉出靶子之外。
桃雨觉着她已经力不从心,劝道:“姑娘不用勉强自己的。”
沈云降拿起第三支箭,摇摇头:“我没事。”
反正也只是道个歉的事。
与其丢面,她更怕被邬施琅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她这样想着,第三回合便更随意了,拉开弓时也是漫不经心的。
忽然,一双手从她身子两侧穿来,隔着一层绒绒冬衣,叩住她纤细的手腕。
与此同时,将她手腕微微上抬,强势地纠正她故意放松的姿势。
沈云降被迫挺直身板,余光落在搭在她手腕处的那只手上,指节白皙又修长,手腕处的血管微微凸起,筋骨有力又漂亮。
清冷如浸过雪水的竹子般的气息,也在此时挟着碎雪自身后涌来,她屏住呼吸,心跳有些失控。
“看前面。”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沈云降整个人被他挟制着,一分一毫都偏移不了。而邬斯衡在纠正完她的动作后,双手一点一点地卸力,直到放开她。
而在旁人看来,他还是扶着沈云降的。
“松手。”
很轻,却很有压迫感。
沈云降的意识似也被他寥寥数语所控制,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声音走。短箭疾行在风中,果不其然,正中红心。
十环,加上前面那两个回合的环数,险胜邬施琅。
邬施琅气得跳脚,恨恨道:“大兄你怎么能帮她?我不管,她这算是作弊,不算不算!要么重新比,要么让她立刻给我道歉!”
“子豫。”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众人齐齐转过身去,一身着砖红色官服的男人迈着矫健的步伐徐徐走近,眉眼肃穆而庄严。
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言而喻,众人皆叫人行礼,邬施琅也不敢再耍小脾气。
邬谌看着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的邬施琅,严厉道:“堂堂男儿郎,技不如人不知谦虚勤勉也就罢了,还胡搅蛮缠妄想以势压人,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院子里鸦雀无声,而邬施琅心有不甘,细弱蚊蝇的嘀咕声被放大:“明明是她作弊……”
“明日起,你跟着你大兄和二兄一起上书院。”
邬施琅猛地抬头,如闻惊天噩耗:“阿爹……”
而邬谌没再管他,看向站在沈云降身旁的邬斯衡,道:“子凛今日去了书院,你怎么没去?”
邬斯衡道:“昨日为我们讲学的孟夫子身体不适,今日休养在家,免了这一日的学。”
邬谌颔首,道:“正好,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交代完正事,他最后看向默默无言的沈云降。
小姑娘百无聊赖地听着大人说话,弯翘的长睫低垂着,轻搅衣袖以解闷。
他凛冽的目光稍稍放柔和了些,轻声道:“云儿。”
沈云降闻声抬眼。
邬谌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射得好。”
沈云降愣了愣,随即绽出笑容,白皙的脸颊上,也晕开了很有气色的红。
邬谌走后,邬施琅哀嚎一声,瞪了眼沈云降:“都怪你!”
沈云降没所谓地笑笑,更让他火大。
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随即小心瞥了一眼邬斯衡。
是他输了,但是应该没人记得要道歉这回事了吧?
他本想浑水摸鱼,谁知一道令人胆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道歉。”
邬斯衡明显是记得的,而沈云降也没说“没事”,两人都不想给他台阶下。
邬施琅只得小声道:“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
他别开眼,不愿看那个笑意盈盈、在他眼中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小姑娘。
在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邬施琅心里憋屈的很,抬脚就要逃走。
邬斯衡却叫住他:“再说一遍。”
“为什么?”
邬施琅诧异的看他。
那人不答,他被那道如芒刺背的视线狠狠压制着,低了头。
“对不起。”
至此,邬斯衡才肯放过他,往后院走去。
邬施琅委屈道:“你是不是拿住了我大兄的什么把柄?”
沈云降疑惑。
“不然怎么他尽帮着你?”
“……”
要说把柄的话,可能有两个?
但她可不认为邬斯衡会被她威胁到,毕竟上一个威胁他的人,已经……
眼前似又浮现出来那日的血腥场景,纯白的雪被烈艳的红侵染,让人不寒而栗。
沈云降摇摇头,蹲下身抱起乖乖趴在一旁的小金毛,对桃雨道:“我们走吧。”
桃雨点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邬施琅却突然喊住她,神态有些扭捏,好半晌才道:“我阿爹平日里没有这么凶的。”
“怎么了?”
沈云降眼中有着清晰的茫然。
邬施琅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叹了口气,“不想知道。”
“……”
邬施琅吞吞吐吐:“那你总该想知道我大兄为什么会被叫过去了吧?以前只有我阿爹训话时才会去书房。”
沈云降不解地歪了歪头。
等邬施琅拉着她到了书房紧闭的门外,沈云降才知道他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好奇邬谌会对邬斯衡说些什么罢了。
可沈云降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硬生生被他拉来,只觉浑身不自在。
桃雨带着小金毛回去了,只剩他们二人蹲坐在大门外,门内的声音囫囵传出。
邬施琅的耳朵紧贴着门,严肃又认真。
沈云降大概猜到了他非要拉自己来的原因。
不过是看邬谌刚刚只对她有好脸色,万一偷听被发现了,还能有个挡刀的。
既然来这一趟,总也不能白来。
沈云降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你当真杀了那尚书府二公子?”
是邬谌的声音。
沈云降一惊,忙移开身,耳畔却是止不住的嗡嗡作响。
而邬斯衡不知说了什么,屋内传来瓷器迸裂于地的巨大响声,吓得门外两人都一阵心悸。
“跪下!”
“夫君!你先消消气,听听长聿怎么说。”
李琡帮邬谌顺着气,回头看见邬斯衡已然跪在地上,哪怕姿势屈辱,少年依然是挺胸抬头的。
李琡又去扶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跪跪的怎么行!”
邬斯衡却巍然不动,手臂被拽起,又固执地垂下。
父子俩都一个性子,李琡夹在中间很是难受,没了办法后看了邬谌一眼。
邬谌终于冷静下来,道:“你说,为什么。”
屋外风雪蓦然变大,簌簌拍打着窗棂,少年的嗓音冷冽纯净,“他该死。”
“为何该死?”
“吏部尚书贪污赈灾赃款,他跟着欺辱流民女眷,该死。”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莫名震耳欲聋。
邬谌道:“所以你利用三年前你们之间的恩怨,借口约他再行比试,是为了杀他。”
“是。”
一个纸团扔在他膝盖边。
“奸人自有朝廷制裁,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险出风头?”
邬谌恨铁不成钢道,“他该死,你该死吗?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捅出去,你会成为杀人犯的。”
少年不说话,但神色坚毅,答案显而易见。
邬谌拍打着太师椅的扶手,长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尚书府的龌龊事。”
“……”
气氛沉重起来,满堂寂静。
“沈兄他……精明一世,怎会糊涂一时?”邬谌满含深意道,“我又何尝不知。”
李琡猛地拍他肩膀,“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邬谌挥了挥手,起身道:“罢了,你先出去,这几日都不要去书院了。”
邬斯衡摇头,“不能不去。”
“昨日吏部尚书登门拜访就是为了用你这封约战书对比字迹!他们已经知道了,今日奏折参了一本又一本,你当真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
“他家大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默然片刻,道:“无所谓。”
邬谌知道这儿子犟起来跟一头牛似的,也没再劝,“随你吧。”
寒风凛冽,沈云降戴起披肩上毛绒绒的兔毛帽子,听觉变得迟钝起来。
而邬施琅听见屋内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没提醒她,飞快地跑了开来。
直到屋门向里拉开,暖风与细雪相撞,在门槛前化作一滩雪水。
黑沉沉的衣袂翩然,她慌忙向后退去,间隙中抬起头。
——少年红着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邬:……怎么又让你看见了。
阿降:……我会保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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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真的没有小宝愿意评论一下下吗(特别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