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
沈云降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与邬斯衡是以朋友的名义相识的,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她是不是,理应喊他一句阿兄。
但他会愿意吗?
思及此处,沈云降偷偷注意了一下他的神情。
少年站在鹅毛大雪中,身姿挺拔如苍松,墨发被银冠高高束起,发丝擦过他白玉般的面庞,他却垂着眼,分寸不动,始终静默着。
应当是不愿意的。
她默默地想,忽而想起还有第三个选择。
她指间搅着裙衣,于沉寂中开口:“……长聿?”
少年倏地抬眼。
“我听伯母喊你长聿,是好听的。”
沈云降莞尔一笑,眉眼弯弯,柔软的白狐毛包裹着她冷白的脸,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长聿。”
久久没有回应。
直到脸上的笑逐渐变得僵硬,沈云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逾矩。
从前她能直呼邬斯衡的名字,是因为二人身份对等,甚至严格来说,邬斯衡应该对她更客气一点。
可现在呢?
她已然流落街头,失去了一切让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并且还寄人篱下,不被扔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那她是不是,也应该屈尊降贵一点。
小姑娘垂着脑袋胡思乱想,再反应过来时,眸中竟升起一层薄雾,连那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楚。
“对不起。”
她诚恳道,用衣袖擦去泪珠。
而眼泪却像流不尽似的,大滴大滴滚落,熨烫在她的手背上。她指节已经被冻得僵硬,连动一下都很困难,于是她试着活动手指,风从她指间穿行而过。
“没关系。”
好半晌,在她几乎忘了说过的话的时候,少年平淡又干净的声音拂风而来:
“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次日雪停,连绵乌云尽散,是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沈云降早起照例饮下一碗药,苦得她直皱眉时,发现药碗的托盘中有一颗包裹着油纸的糖丸。
晶莹剔透的青绿色,连满是苦涩味的空气中似乎都萦绕着甜。
她拆开油纸,将糖丸送入口中。
屋门“嘎吱”作响,她下意识看过去,
一个婢女怀中抱着几件兔毛披风笑吟吟走过来,对她道:“这是夫人给姑娘在上京最好的裁缝铺做的,怕姑娘再冻着,特意用了极好的料子。”
是昨天给她擦拭身体的桃雨。
沈云降轻轻颔首,认真品着舌尖细密的甜,忽而一顿,起身下床,从桃雨手里拿过披风,“我自己来就好。”
桃雨立刻夺过去:“夫人要姑娘歇着,姑娘就好好歇着,这些活奴婢一个人就能干。”
她没给沈云降推拒的机会,立刻整理起了衣柜。
待收拾好,她将空瓷碗端走,看到已经被拆开的油纸,笑道:“昨日看姑娘喝药时眉毛都要打结了,今日才想起给姑娘一颗糖吃,是不是好多了?”
沈云降一愣,点点头。
其实她以为这颗糖是李琡为她准备的。
桃雨道:“那就好。今天天气好,奴婢陪姑娘去外面走走散散病气。老爷上朝了,夫人还未起来,主人不在,姑娘逛得也快活。”
正如她所说,两人走在静谧的院子里,不用看见谁后拘谨着,当真惬意。而凛凛冬日里,身子被煦阳笼罩着,竟觉不见冷了。
走到前院来,听见一阵细微的狗叫声。
沈云降心下一惊,忙向四周看去,发现层层叠叠的枯树后,在湖岸边,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根细杆,杆上吊着一束红穗子,对着雪地里隐隐约约的一抹金色道:“乌龙快过来,快过来!”
然那抹金色迟迟不动,少年便将细杆扔在雪地里,生气道:“你为什么不跟我玩啊,再也不喜欢你了。”
沈云降刚提起裙摆想走过去,手臂却被身侧人按住,她疑惑的看向桃雨,见桃雨拧着眉,小声道:“那是三少爷。”
住进府里三月,桃雨早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的一清二楚。沈云降知道她的顾虑,却只是摇摇头,执意要往那边去。
但桃雨的顾虑不是多余的。她一靠近,邬施琅便耷拉着脸,阴阳怪气道:“你还没病死呢?”
他和二兄是一胎双生,比她大两岁,自她入府便处处为难她。
沈云降没理他,向那只懒懒趴在雪地里的小金毛走去。
她认识这样的小狗,曾经她家里也养了这么一只,自她出生便陪着她,后来好不容易和她一起长大了,却不幸葬在了一场大火里。
她蹲下身,慢慢抚过它柔顺的金色毛发,金灿灿的,在晨曦下闪着暖意融融的光。
它还这样小,看着还处在幼年期,爱晒着太阳暖烘烘的睡懒觉。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叠,沈云降忍不住弯了弯唇。
而小金毛好像在回应她一般,竟然摇起了毛茸茸的尾巴。
雪白的天地间,小小的一人一狗依偎在一起,和谐极了。
桃雨也在旁边笑着,余光却瞥见邬施琅愈来愈阴沉的脸色。
“凭什么对她摇尾巴啊?可恶,你给乌龙下什么迷魂药了!”
他重新拾起细杆,对小金毛晃红穗子,“乌龙过来,咱们不跟她玩。”
然小金毛只是稍稍起身看了眼红穗子,便又躺下了。
邬施琅气红了脸,撂下一句“等着”后就一溜烟不知跑去哪了。
桃雨“扑哧”笑出了声,“旁人都治不住的三少爷,竟让姑娘给治住了。”
沈云降想了想,道:“可能我比较受小狗的欢迎?”
毕竟从前她家的栗子就一直很黏她,她出了门,栗子就趴在大门口眼巴巴等她回来;她一到家,栗子就乖乖待在她身边任她差遣。
小金毛的眼眸乌黑发亮,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她揉了揉它的脑袋,身子伏低了一些,停在它耳际。
“栗子。”
碎语呢喃,极轻地飘在风中。
小金毛忽然叫了一声,脑袋在她手心乖觉的蹭了蹭。
她陡然酸了鼻子,眼眶被雨雾洇湿,安静铺在背后的乌发顺着她发抖的肩膀散落。
邬施琅却在此时赶了回来,手心里似攥着什么,跑到二人身侧,在小金毛嘴边摊开手掌。
“喏,”他拿出了自认为杀手锏的东西,期待道,“给你吃好吃的,不跟她玩。”
说罢,他还挑衅似的睨了沈云降一眼。
他手心里躺的不过是一把糙米,小金毛不爱吃,始终不理他。
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糙米,指着沈云降喊:“你到底做什么了?有病能不能别出来晃悠啊,恶心,真恶心,没爹没妈的家伙就是少教养!”
邬施琅并不知道沈云降的真实身份。
他只知道三月前那个深秋里,将门世家沈氏一朝没落,成为人人痛打的落水狗。而武安侯夫妇去县里给流民施粥,领回来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着残衣败饰,一身狼狈,眼睛却出奇的清亮。
她明明只是个苟且偷生的乞丐,言行举止却偏要装得像上京城的世家贵女一般,吃他们的,用他们的,还要让人伺候着。
当真是讨嫌的很。
邬施琅只想早日撕破她虚伪的嘴脸,让别人看看妄图飞上枝头的麻雀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说话实在难听,连桃雨都听不下去了,“三少爷还是先消消火吧。”
“她怎么能和乌龙玩,她配吗?”
邬施琅气冲冲的说。
沈云降揉揉眼睛,复而起身,再看向他时,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似的。
对上她的视线,邬施琅反而结巴了:“哭……哭什么啊,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
小姑娘明明瘦得不堪风吹,脸蛋却还是肉乎乎的,不显沧桑。她摇摇头,声音也是闷闷的:“没哭,就是灰尘进眼睛了。”
“……”
邬施琅不自在的别开眼,“你走吧,走了我就当没见过你。”
“等一下。”
沈云降最后摸了摸小金毛的脑袋,而后温温柔柔对小金毛说:“乌龙,站起来。”
邬施琅闻言嗤笑,却在小金毛听话地支棱起来时瞪大了眼。
“乌龙,跑起来。”
“乌龙,坐下。”
“乌龙……”
小金毛疯狂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圈。沈云降看着那个跑动的小身影笑,衣袂随风微荡,于平寂的雪色间添上几分生动。
而一旁的邬施琅恨得牙痒痒。
这不是存心给他添堵吗!
“喂,你……”
“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小小的湖岸边又来了一个少年。
邬施琅见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去,躲在那人身后,道:“大兄,她欺负人!”
沈云降还带着笑,一回头却对上一双平静乌沉的眼。
她笑了许久,脸颊处升起的红还未褪尽,此刻笑意尽敛,颇有些拘束的看着他们。
她的病是不是好了。
邬斯衡这样想了一瞬。
“大兄,你可得为我做主!”那人还在嚎。
邬斯衡淡淡掠过身后人一眼,冷声道:“射箭。”
邬斯衡口中的“射箭”,不是别的,就是射箭。
因为晨间练习射箭是三兄弟的习惯,恰好到了时辰。邬施琅却不依不饶,要拉着沈云降比试。
谁输了就要给另一方道歉,而且是众目睽睽的那种道歉。
沈云降没答应也没拒绝,怀中抱着小金毛,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桃雨悄悄对她说:“姑娘,你年纪这么小,不会射箭也不丢人,三少爷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到时候你随便一句道歉就能了事。”
沈云降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她笑了笑,桃雨却从这一笑中,察觉出来了一丝……胜券在握?
武安侯府的后院有一块空闲的场地,专为了三兄弟练习射箭设了靶子,邬施琅拿起长弓,得意洋洋冲沈云降喊:“来啊,跟我比一比!”
沈云降将弓在手中掂了掂。
久违的感觉。
她看向最左边已经拉开弓的邬斯衡。
少年动作熟练,松手的那一刻,一支箭挟风而去,刺耳的破空声响起,正中靶心。
像是习以为常似的,他没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杰作,立刻去箭篓里拿下一支箭。
侧身时,他们四目相接。
沈云降握着弓箭的手紧了紧,心想,邬斯衡到底是忘记了还是装作不知道?
他们认识的那场射礼上,她是碾压在场所有人的存在。
正因为邬斯衡屈居第二,一向懒得与人打交道的他才特意来认识她。
沈云降的射术师承自家父亲与兄长,小小年纪一身本领,不过射礼上她是戴着面纱的,射礼过后两家独处时她才正式与邬斯衡打了个照面。
他一定知道。
那他为什么会默许邬施琅与她比试?
怀着满腹狐疑,她看着他。
而邬斯衡却没有给她什么回应。
这一幕落在邬施琅眼中俨然是另一个意思。
他哂笑道:“别看了,我大兄的射术可是圣上都夸过的,再看也到不了你身上。”
他拿起一支箭,顿了顿,又冲她道:“要不你现在认输也行,跟我道个歉,这事就揭过去了,本少爷大发慈悲放过你,别太感谢我。”
沈云降没理他,让小金毛坐在一边,从箭篓里拾起短箭。
见她执迷不悟,邬施琅也没再劝。
两人同时拉开弓。
作者有话要说:小金毛当然是最可爱的小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