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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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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承约了梁小安周六见面,还有段思存。

前一晚下班回来宣布这一消息,家里二老正在扫院子,导致贺婕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空花盆。

梁承尚有心情玩笑,说:“妈,不至于吧。”

“就是。”乔文渊拍拍贺婕的肩头,“梁承心里有谱,你甭紧张。”

贺婕却不是紧张自身,叮嘱道:“我没事,你怎么着都行,反正千万别让自己受委屈。”

梁承回卧室换衣服,乔苑林盘坐在床尾榻上不知道恭候多久了,立即说:“明天几点,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梁承温和而坚决,“我一个人去。”

涉及隐私,乔苑林不好强求,便让了步:“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

梁承答应,手机收到餐厅的回复短信。他不想去酒店见梁小安,也不乐意去段思存那儿,于是约在了海鲜汇。

第二天傍晚,约定时间是七点钟,梁承刻意推迟半小时出门。

他猜测段思存和梁小安会提前到,阔别三十年,两个人难免情绪波动,他没兴趣旁观,让他们先见面缓冲一下。

正值晚高峰,海鲜汇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梁承一阵子没过来,捏着平安结一进大堂碰上大老板,叫了声“玉姐”。

应小玉高兴道:“坐哪啊,还是找小琼?”

“不了。”梁承大方地说,“约了人,订了间包厢。”

“成。”等梁承往里走,应小玉跟前台吩咐,“告诉老四梁承来招待朋友,让他亲自挑几样好货。”

包厢在走廊尽头,梁承停顿门外,推开前做了个深呼吸。

案几花瓶,长毛地毯,明黄色灯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包括两张神情错杂的面孔。段思存和梁小安相隔几张椅子,错愕已平复,相顾无言,此时一齐站了起来。

梁承了无波澜地扫过他们,径直到圆桌另一侧落座,包厢外耳语欢笑,这里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跳声。

他倒了半杯茶,饮一口,对梁小安直入主题:“既然向苑林打听,你想找我?”接着瞥一眼段思存,“你之前找到科室,也是一个意思吧。”

梁小安定定地看着他,在酒店那日匆忙,当下要把他的寒毛发丝都洞察一般。段思存也不矜持多少,他不敢相信梁承会主动邀约,更未来料到会再见梁小安。

“梁,承。”梁小安一字一顿,“你真的叫梁承。”

梁承说:“如果跟我妈改姓贺,今天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

梁小安想到贺婕,问:“贺医生收养了你?”

贺婕已经向梁承坦白,当年他被遗弃在医院,梁小安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在医院见过不止一次类似的例子,年轻女孩走错路,大概率不会回头寻找,所以她没提过梁小安的事。

“是啊,不至于沦落成孤儿。”梁承道,“她也一直记得你。”

梁小安沉吟道:“贺医生是个好人。”

梁承说:“所以你当年的确走错了路?”

不待对方反应,他近乎拷问:“丢掉我以后,一切回归了正轨吗?”

梁小安瞳孔收缩,事实无从申辩,端起茶杯掩饰红白交错的脸色。沉寂半晌的段思存抬起头,说:“是我的错。”

当年段思存将近而立,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是学院里最年轻、最受欢迎的老师。梁小安年仅十九岁,读大三,是学院梁教授的女儿。

梁小安天资聪颖,却不谙世事,在学校里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段思存也不爱交际,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实验室中。

两个人变得熟悉,可能因为梁小安不把段思存当作权威的老师,段思存也难以将这个傲气且出众的女孩当一般学生看待。

在意识不到的时候,段思存对梁小安由欣赏变成爱慕,梁小安在学校有了一个想每天见到的人。

他们成为知己,心意互通,纠结过暧昧过,终究不能控制地逾越了师生关系。

梁小安一向自我,不在意俗事。可段思存不一样,在甜蜜幸福的同时,违背职业道德的愧疚感牢牢压着他。

他无法磊落地面对其他人,这份感情承托着日复一日增加的心虚和不安。感情最终输给了理智,他单方面决定分手。

梁小安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次遭受重击,性格使然,她绝不会去挽留一个男人,也没有表露出分毫不舍。

后来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偷偷隐瞒,父母发现时月份已经大了。

梁小安从小被寄托了太重的期望,任何人或事都不可以阻碍她的前程。梁教授接受美国高校的橄榄枝,给她办了休学,等孩子生下来,举家离开平海去了美国。

两年后,段思存已经结婚成家,收到梁小安迟来的通知,或是报复,告诉他有一个儿子。

凭仅有的信息段思存找到梁承,却只敢遥远地惦念着,等到梁承念初中,他去七中任教。妻子很不理解,从此和他产生了矛盾。

段思存接触到梁承,知晓了梁承的生活,但没胆量相认、拯救。

他才明白,与梁小安分手时也是一样的,他屈服的并非道德,根本就是他的懦弱。

听罢,茶水已经冷了,浅黄色茶汤落在眼底,梁承放上盖子,咣当一声。

包厢外,应小玉逡巡一圈经过,在走廊拐角撞上老四。

“哎,老板。”老四直接问,“梁承在哪间?”

应小玉说:“你要干吗?”

“上次旅游他就没叫我,我打个招呼。”老四不满道,“顺便问问他点啥菜了,没见着菜单我给他挑啥啊。”

应小玉觉得不寻常,说:“就要了一壶茶,好像在谈事,先别管了。”

老四“噢”一声,掉头去中厅的休闲区躲懒,跟负责一层包厢的经理边聊边刷微信。

没一会儿,应小琼挟着寒风过来,原本在大排档忙呢,一路飙车,熄了火差点吐方向盘上。

找到老四,他问:“什么叫梁承出事了?”

老四说:“简称,就是梁承出来谈事了。”

应小琼:“你是不是加勒比头号大傻逼啊?”

老四忙说:“不点菜也不叫服务员进去续热水,跟一男一女在包厢,岁数五六十吧。”

“他爸妈?”应小琼以为是乔文渊跟贺婕,挺来精神,“我去瞅瞅他后爹什么样。”

老四越过应小琼的肩头,白眼一翻:“你先瞅那个吧。”

应小琼转身,郑宴东敞着大衣走进来,一边环顾大堂是否有空位。他迎上去,说:“郑仵作,你这个月光临八趟了。”

“我又没欠账,还是会员呢。”郑宴东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怎么,嫌烦?”

应小琼道:“你一个法医整天来,人家以为我们餐厅有凶杀案呢。”

郑宴东提议:“那我躲着点,上你办公室吃?”

应小琼不跟他嘴炮,闪过一丝担心:“梁承也来了。”

圆桌上的玻璃转盘反光,梁承对着光晕放空,分秒消逝,此起彼伏的“对不起”把他唤醒。

段思存像在忏悔的信徒,一手按着受过伤的那条腿,将长裤压出褶痕。梁小安冷静得多,可眼神飘荡,口中絮絮地反复道歉。

梁承无力道:“这算是认错么。”

两个人噤声,梁承又问:“你们觉得道歉对我来说有多大意义?”

梁小安道:“我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你。”

“找我是为了什么?”梁承觑着她,“三十年了,你实现理想事业,记起来当作绊脚石扔了的孩子?”

梁小安躲避他的视线:“我没忘。”

“那你记性真好。”梁承嘲讽道,“现在你找到我了,下一步呢?看我过得怎么样,富足还是拮据,念过书还是文盲?看看我能不能配得上你生物学家的身份,看我需不需要一个妈?”

梁小安微微涨红了脸,说:“我想象过你的生活,很庆幸——”

“你庆幸个屁。”梁承姿态端肃地靠着椅背,但字句粗野,“庆幸我没进孤儿院,完成学业,如今过得还算光鲜潇洒?你心真大啊。”

段思存不忍听下去:“梁承……”

“要不你来说,你不是挺清楚么。”梁承盯着梁小安,“你有没有想象过,我被人打得满身是血,我杀了人,坐过牢,蚂蚁尚且有个窝,我曾经都不知道哪才是容身之处。”

梁小安惊颤了一下,她的生命里甚至没见过那种人,下意识否定:“不会……不会的。”

梁承凝视着她:“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小安抛弃了他,一路乘着长风走到现在,再找到他,却不知道他是一步步踩着悬崖来的。

段思存摘下眼镜,两行浊泪滑过颧骨,这副反应叫梁小安不得不信,她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愿意补偿你。”

梁承料到了:“给我经济补偿么,还是事业上的帮助?”

“只要你提出来。”

“我不愿意,也不稀罕。”梁承轻蔑地朝段思存抬抬下巴,“要不你跟他学学,救助孩子减轻愧疚,也算做了点善事。”

段思存被洞穿,掩面弓下腰,完全没有求取原谅的底气。

梁小安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梁承的椅边,她伸手想触碰,还没靠近梁承就偏头躲开了。

“梁承。”她叫。

梁承抬眸:“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唯一的东西。”

梁小安蜷手后退了半步。

而梁承已经精准地戳破原因,说了出来:“承担的承,你们犯下的错误和后果,连同未知的命运,都要我来承担。”

梁小安扶着椅背,终于咬着牙哭了,现在的一切轮到了自己头上。

梁承起身,尘埃落定道:“到此为止吧,我跟你们再无瓜葛。”

梁小安揪住他的袖子,哭着说:“我是你妈妈,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段思存也道:“梁承,让我弥补你。”

梁承抽出手:“好,那我告诉你们。”

他掀起茶杯盖子,拔高了音量说:“亲生父母对我而言,就像杯底的茶叶沫子,瞧着心烦,喝到嘴里会吐,就一个办法,泼出去蒸发了才清静!”

说完,他抓起平安结离开。

段思存崩溃地伏在桌上,梁小安追了两步跌倒在地,她不切实际地挽留:“梁承,你……你姥姥陪我一起回来的,她想见见你。”

“哪门子姥姥?”梁承最后道,“给我煎过鸡蛋还是煮过汤圆?”

打开门走出包厢,曾经的渴望、好奇和怨恨都丢在背后,梁承如寻常食客离席透风,垂着的拳头却捏得骨节发白。

拐角一转身,应小玉立在那儿,轻声问:“要走了吗?”

梁承“嗯”一声。

应小玉跟人打交道眼色厉害,什么都没打听,只说:“茶水姐请了,改天再来好好吃一顿。”

梁承往外走,到必经的中厅,老四叉着腰晃荡出现,“嗨。”

“嗨什么嗨。”

“没啥,随便嗨嗨。”老四摸了摸他的大衣料子,“这就走啊,路上慢点。”

梁承穿过大堂,吧台里应小琼和郑宴东中断谈话,朝他望过来。拳头慢慢松动,他停下说:“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应小琼避开梁承微红的眼角,拎出一份打包好的外卖,“怎么不点菜啊,是不是砸我们海鲜汇的场子。”

梁承接过:“谢了。”

郑宴东说:“谢我,本会员付的账。”

梁承走出海鲜汇的大门,寒风扑面,夜色浓黑,街边昏黄的路灯下,乔苑林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彻底松开了拳头,走过去单手讨到拥抱。

“什么时候来的?”

“跟踪。”

“嗬,重操旧业。”梁承松开手,紧绷的面孔牵起一丝笑意,“怕我会受气么?”

乔苑林缠着两条围巾,摘下一条搭在梁承的颈后,回答:“觉得你会需要我,希望没有自作多情。”

余温足够暖和,梁承包裹住乔苑林冻僵的手,啄了一下,说:“我们回家吧。”

门口挤着那几个瞧热闹的熟人,不知道哪位吹了一声口哨。

梁承目不斜视:“别理他们,越理越来劲。”

乔苑林忍不住,转过头,既是回应,也仿佛是对梁承过去一切的告别,喊道——

“拜拜,我把他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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