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寡淡的小米粥,乔苑林却没挑剔,老实巴交地埋着头喝,偶尔夹一根咸菜。
他其实很懵,也臊得慌,不敢往桌角旁边偷看一眼,只余光看到梁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洗裤子的时候他就在想,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难道他在无知觉中意淫了什么吗?
乔苑林连那根手指也不敢看了,垂着头,从后脑勺抓满发丝向前撸,一下下直到遮住全部视野。
梁承检查完邮件,一抬头,就见乔苑林变身杀马特,发型像有头牛从后面舔过似的。他弯曲手指敲了敲桌面,说:“乔苑林?”
乔苑林的脸被热粥熏得绯红,忽然伸来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他向后躲,故作镇静地问:“怎么了?”
“叫你。”梁承说,“用你电脑看实验报告。”
乔苑林又扒拉个中分,说:“就在桌上充电呢,你用吧。”
梁承感觉他怪怪的,问:“你今天写作业?”
乔苑林含着粥咕哝一声,他虽然懒,但遇事从来不躲,可这一回情况有点特殊。正在犹豫,乔文渊发消息让他回家一趟。
吃过早饭,乔苑林把枕头被子搬回了自己屋,收拾东西回去住几天。梁承一惯淡定,只吩咐他记得写生物卷子。
因为乔苑林期末考试全优,并且一叫就乖乖回来,乔文渊心情不错,破天荒地让他一起看会儿电视。
父子俩分别盘踞在沙发两端,乔苑林抱着靠枕,说:“爸,我多住几天。”
“这是你自己家,没人管你住多久。”乔文渊更满意了,“你见是不想回姥姥那儿,我给她打电话。”
乔苑林说:“那倒不至于。”
家里电视永远固定在几个新闻节目,乔文渊换到体育频道,在直播一场篮球赛。
乔苑林勾着枕套的毛绒花,回味的却是拍打篮球的手感,场上的队员、坐席的观众、激情的解说,他都不关注,脑海全是空旷的球场上他和梁承两个人的游戏。
梁承的骨骼很硬,坐肩时硌得他很痛。
梁承的手劲很大,他晚上洗澡发现大腿被掐红了。
梁承覆盖一排密汗的额头,凝结茧子的掌心,耳后痛过痒过的疤……
乔苑林见被翻江倒海的思绪吞没了,用靠枕在头上猛砸了两下,他清醒过来,然后在乔文渊吃惊的目光里默默走进卧室。
乔苑林侧躺在床上,盯着白色的台灯,根本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夜,抵在他背后的身躯,揽着他的手臂,那句意味不明的“别把你偷走”。
“他妈的。”他是不是快魔怔了。
一刹那醒来的感觉,热热绵绵,像失重,乔苑林低头看那快区域,拉扯空调被盖在了身上。
乔文渊拧开门,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乔苑林被抓包一般:“你怎么不敲门?”
“敲了两遍。”乔文渊的好心情已消耗百分之八十,“本来打算让你先休息两天,我看不用了,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乔苑林每年寒暑假各做一次全身体检。第二天,乔文渊调了班带他到第一医院,几大科室的医生他都认识,熟络得像走亲戚。
都检查完,乔苑林拿着一张脑电图研究,想看看这两天的脑电波是否异常。
乔文渊拎着一袋X光片过来,说:“别装模作样了,又看不懂。”
“都看懂医生就失业了。”乔苑林道,“爸,我想看心血管的报告。”
乔文渊说:“哪这么快,明天出,先回家吧。”
路上有些堵车,乔苑林被安全带禁锢在副驾上,手肘撑着车门。他清楚乔文渊有意隐瞒他,可这一次他格外想知道。
播放的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和缓,他便温声说:“爸,我的心脏病是不是很严重?你从来不跟我谈这些,治不好吗?”
“胡说八道什么。”乔文渊回答,“跟你谈你也不明白。”
乔苑林说:“那至少我有知情权。”他沉默了一会儿,“见不你就告诉我,我大概能活多少岁?”
乔文渊有些生气:“好好的,别找事。”
乔苑林的犟劲上来,又有点怵,压着嗓子说:“我心里有个底才踏实,万一我喜欢谁了,想跟人家谈恋爱,只能活个二十来岁的话就趁早死心,见是能活五六十……”
红灯,乔文渊在街口急刹车,乔苑林向前栽,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
乔文渊关掉音乐,不悦道:“越说越离谱,你才十六岁,谈恋爱?你们学校校风开放,不代表你可以早恋。”
搁平时乔苑林一定会顶嘴,今天却哑炮一个,说:“我有这种病,没人会喜欢我。”
乔文渊还是心疼儿子的,松开方向盘抚上他的头:“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我的儿子只会比别人强。你还小,见专心学习。”
乔苑林不再吭声,盯着窗外。绿灯后乔文渊重新打开音响,行驶一段,旁敲侧击地说:“你现在青春期,有些想法也正常,被异性吸引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未必就是喜欢。”
乔苑林不露声色,甚至微微想笑。
吸引他的是同性,男人,喜欢不喜欢没确定,反正他因为对方经历了第一次梦遗。见是告诉乔文渊,他的老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连人带车当街来个灵魂飘移?
也未必,乔苑林琢磨着,毕竟他身体不好,做些家长看来出格的事应该也会被包容的吧?何况梁承救过他。
姥姥再说个情的话,就更没问题了。
靠,他在想什么玩意儿啊!
乔苑林让自己忙一点,闷在家写作业、上网课,生活仿佛回到了更久以前。
带回家的卷子差不多写完了,剩下一张生物,他窝在书房做到一半时感到吃力。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向梁承讨教,他滑开手机。
四五天了,他们没联系过,梁承也从不发朋友圈,隐身于聊天列表。
乔苑林将不会的题目勾出来,有好几道,便拨过去语音通话,响了两声被梁承拒绝了。
梁承发来文字:在值班。
乔苑林回复:那晚上行吗?
梁承:有事?
乔苑林拖泥带水地写起作文:我们小区有个老头养了条哈士奇,整天可威风了,最近哈士奇认识了一条拉布拉多,撒腿就跟着跑。
梁承:所以?
乔苑林:大家开玩笑说哈士奇如果和拉布拉多在一起,生的小狗可以叫撒哈拉,哈哈哈好笑不?
梁承:你挺好笑。
乔苑林鬼附身了,厚着脸皮手忙脚乱地打字:你猜大爷怎么说,哈士奇和拉布拉多竟然都是公的!
梁承:噢,那你动物生态学的卷子写多少了?
乔苑林不得不拐入正题:有些题不会做。
隔了几分钟,梁承说:你回来再讲。
这意思是让他回去?乔苑林这样理解,当即收拾了书包。
快中午了,钟点工买好菜过来做午饭。假期学校食堂不营业,乔苑林进厨房说:“阿姨,今天多煮一点。”
饭菜煮好,乔苑林用饭盒装了双人份,打车去学校。正午炎热,他让司机停在学校对面的冷饮店门口。
下了车,乔苑林去买了两杯冰奶茶。他背着书包,两手拎着东西,临过马路突然止步不前。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惊喜有风险,他先跟梁承说一声比较稳妥。
刚掏出手机,乔苑林望见校门打开,梁承从里面走出来。恰好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黑色凌志,本地牌照,他认得是郑宴东的车。
梁承坐进副驾,不消片刻汽车驶离了街头。
乔苑林久久伫立,一手饭菜变凉,一手冷饮升温,全部失去了好滋味。
旗袍店落着卷闸门,没锁,王芮之打扑克去了,桌上有一箱的复古风格的胸针,给客人搭配旗袍用的。
乔苑林回来没上楼,也没换鞋,掀起卷闸门,他坐在第二道玻璃门内,腿上放着盛满胸针的托盘。
这些都是淘来的孤品,见消毒,他学着王芮之用酒精棉片逐一擦拭,珠子在天花板折射出一簇波光。
偶有汽车驶入巷子,他飞快地抬眼。
不知过去多久,酒精棉片捂得指尖发白,乔苑林望向巷口,凌志在夕阳下稍停,随后梁承从车上下来。
走到一半,梁承就看见了乔苑林,孤单,端坐,弄着一片华丽的彩宝,跟幅西洋油画似的。
他上台阶拉开门,没忍住在乔苑林的发心摸了一下。
乔苑林却未抬头,说:“我刚看见了郑宴东的车。”
“他送我回来的。”梁承走到空调机前吹风,又道,“今天值半天班,下午跟他去医学院逛了逛。”
乔苑林问:“有趣么?”
“一般。”但梁承好奇了许多年。
梁承去楼里洗手,餐桌上放着一袋饭盒和两杯奶茶,他打开盖子,饭菜闷一下午已经馊了。
难道是给他带的?他返回店里,乔苑林仍旧那个姿势坐在那儿。
回去前怪怪的,回来也怪怪的,梁承倚着边柜沉吟一会儿,问:“对了,(2)班的王云洁和你们班贾宁什么关系?”
乔苑林回答:“他们在谈恋爱。”
梁承发现两个人的实验报告有种微妙的相似,不止一次了,这下明白了原因。没别的事了,他说:“卷子带回来了么?”
乔苑林终于抬起头,答非所问:“七中管那么严,有谈的吗?”
梁承说:“不知道。”
“那你谈过么?”
梁承坦然地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乔苑林觉得梁承一定不缺人喜欢,但他想象不出梁承的性格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冷酷的,还是温柔的?
“吃咖喱火锅那天,应哥走之前对我说了几句话。”乔苑林一直放在心里,“他说房东不能管太宽,对象才可以。备注对象打半价也是真的。他对我说这些,是否意味着你喜欢男生?”
梁承顿了顿:“他在跟你开玩笑。”
“这算否认吗?”乔苑林逻辑通顺地说,“如果不算,你是不是喜欢郑宴东那样的?”
梁承蹙眉:“你说什么?”
“你跟他一起打过篮球吗,你在食堂排队给他买过饭吗,他不会的题你教过他吗?他带你去医学院,想和他再一起念书吗?”乔苑林一口气说完,“除了他,别人呢?”
梁承呵止道:“你抽什么风?”
乔苑林说:“没别的同学来找你,只有他,你们在一起过吗?”
“你吃错药了?”
“他是你前男友吗?”
梁承朝他走过来:“乔苑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乔苑林从椅子上起身,黄铜托盘咣当滑落在地板上,几十枚胸针摔在脚下。他直视着梁承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嫉妒他?!”
梁承霎时无法出声。
乔苑林踩过一地晶亮的珠钻,去操作台上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夺门而出。
梁承瞠目,愣在原地看单薄的少年一步步穿过巷子,走到电线杆下,踮起脚,握着剪刀拼命地划上去。
天边尽是火烧云,翻滚的赤红铺满乔苑林的身后,他像个小疯子,在高峰期人来人往的注目和议论中发狂。
梁承飞奔过去,抓住乔苑林的手夺下剪刀。
虎口通红,乔苑林张着五指,指缝间沾着划破的碎屑。
他仰起头,表情诚恳得近乎可怜。他很喜欢梁承请他喝的汽水,喜欢梁承跑腿给他买的牛肉锅盔。喜欢梁承对他好,也喜欢梁承噎得他说不出话。跟梁承坐摩托或者搭公交,用一张桌挤一张床,他都喜欢。
那些和梁承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求来的或骗来的,真实的或梦中的,他喜欢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他不能说“喜欢”二字,他狡黠、卑劣又怯懦地想留一线余地。
半晌,乔苑林说:“我毁掉你的二维码了。”
梁承努力克制:“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苑林祈求道:“梁承,你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