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推着摩托车走回旗袍店,锁好车,卷闸门从里面掀起了一截。他迈上台阶,在门外一把给卷了上去。
王芮之见是他,笑开说:“吓我一跳,回来啦。”
老太太穿着件香云纱的旗袍,特讲究,而梁承身上的衣服半湿半干,有一股隔夜雨水的气味。
这样的姥姥就应该搭配乔苑林那样的外孙,他与对方住在同一幢楼里,却是不同世界的人。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各有各的路数。
梁承不明白琢磨这些干什么,许是吃烧麦吃撑了。
他绕开王芮之进了屋,在地板上踩下一串黑脚印,说:“我等会儿擦干净。”
“没事,你别管了。”王芮之跟在后面,“今天不用给苑林做早饭,闲着也是闲着,我把店里打扫一下。”
梁承换上拖鞋,勾着球鞋的鞋带拎起来,准备先在盆里泡上。他打了个哈欠,说:“吊扇和灯管太高,我擦吧。”
王芮之道:“成,那麻烦你了。”
梁承抬脚上楼,一步一步迈得稍沉,四五阶后,王芮之在原地叫了他一声。他停下回头,问:“什么事?”
王芮之笑容和蔼,双手有些不自在地挽在身前,说:“小梁,一直也没问过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梁承倒是一派从容,反问道:“租房子需要交代?”
王芮之笑道:“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你每天外出时间不固定,年纪又不大,我有点好奇。”
梁承转身上楼,扔下一句:“打零工的。”
老太太没获取多少关键信息,租房子时她问过一嘴,梁承就是这个答案。至于具体的工作,身为房东管太宽不合适。
梁承上了二楼,房间闷热,他打开关了一夜的窗户通风。
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他盯了几秒,拿出手机点开乔苑林昨晚发给他的图片。图上是顶层那件T恤的大特写,平整美观,而下面几件横看成岭侧成峰,被巧妙地避开了。
还是个小骗子。
他收好衣服去收拾书桌,昨天走得急,那一沓资料来不及收进矮柜,此刻整整齐齐摆在中央,页脚上压着一只水杯。
梁承挨着桌沿站立片刻,想要洗澡睡觉了。
今天各科周考。乔苑林蹭办公楼的电梯上来,再从空中廊桥去教学楼,半路碰见周晴。
周晴刚从段思存的办公室出来,抱着两大袋卷子,一袋是考试卷,另一袋是判过分数的巩固卷。
乔苑林的左肩挂着书包,伸出右手拿走一袋,说:“我帮你拿。”
周晴愣了一下,笑得很甜:“谢谢班长。”
乔苑林问:“你好像很意外?”
周晴解释道:“因为你第一次帮我干活儿……”
乔苑林回想了一下,貌似还真是。他拎不动水,跑不了步,也只能靠帮人抱抱作业彰显男子气概,没想到帮得不够均匀。
“跟你没关系。”他说,“我不喜欢生物。”
周晴:“以你的成绩,想补肯定能补上。”
乔苑林笑笑,他不想。
周晴鼓起勇气:“我可以帮你。”
乔苑林完全没那个需求,但不好拂女孩的面子,转移话题道:“欸?这是什么卷子?”
周晴回答:“周考卷。”
“第一节 课才考,不怕漏题吗?”
“段老师说早课一打铃就考,省略课间,第一节 课剩半小时讲巩固卷的错题。”
德心中学的老师从未拖过堂、占过课,乔苑林忍不住吐槽:“我觉得段教授身在德心,心在七中。”
周晴问:“为什么?”
乔苑林说:“他把公立重点的恶习全带来了。”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能听出是段思存。
乔苑林呆滞了一瞬,没有回头,装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听见,腰杆笔直、落落大方地走了。
早课连着第一节 生物课进行考试,段思存坐在台上监考。
考完余下三十分钟讲错题,乔苑林展开巩固卷,他不关心分数,目光逛街似的在卷面上乱晃悠。
段思存在讲台上说:“时间有限,先把错误率最高的几道题讲一下,现在看第九道选择题。”
乔苑林不信梁承选了“C”,错了没得分。
这时,段思存说:“正确答案是B。”
乔苑林倏地抬起头,在一众对着卷子的脑袋里格外明显。段思存越过镜框边缘看向他,问:“有问题么?”
乔苑林摇摇头,捏紧笔杆改掉了答案。
所有人都憋坏了,一下课就冲向卫生间排队。乔苑林在位子上默默发呆,没呆出个结果,揣上手机去了办公室。
他和段思存前后脚,敲门的时候对方刚坐进椅子里。
段思存打趣道:“我没找你算账,你倒主动来找我了。进来吧。”
乔苑林关上门,走到办公桌旁站好。他瞧着挺乖,结果开场白都没有,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段思存确实没在公立重点见过这般场景,说:“你真当我不会没收?”
“啊,不是。”乔苑林解释,“我有事请教。”
他打开相册翻到昨晚拍的图片,放大第一张,说:“段老师,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段思存盯着图片阅读上面的内容,读到一半便停下来,问:“这些资料你从哪得到的?”
“有什么问题吗?”乔苑林说,“是关于哪方面的?”
段思存继续看,一张一张地看完,说:“这是英国一所名校的专业课程,癌症学那一部分。”
乔苑林惊讶得以为听错了,问道:“那……一般什么水平能看懂这个?”
段思存说:“一般人肯定看不懂。”
拍摄距离很近,空白处的注释没有拍到,但划线部分能看出有人读过,段思存问:“你自己看的?”
乔苑林诚实地摇摇头。
段思存说:“你现在的水平当然看不懂,肯学就不错了。你从哪找的,这种资料我要找同行朋友拐几个弯才能拿到。”
乔苑林更为惊讶,只好编了个理由:“是我爸给我的。”
“你爸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他是医生。”乔苑林直觉再聊下去要露馅儿,便给人添堵地说,“段老师,你如果有病就说一声,我可以帮你拿专家号。”
段思存把手机还给他,问:“你还有别的事么?”
乔苑林说:“没了。”
段思存道:“出去。”
从办公室离开,乔苑林走到空中廊桥停下,倚住栏杆想让风吹一吹心头飘荡的疑虑。
他冒出许多个问题——梁承真的辍学了?为什么会有那些资料,并且能看懂?平时行踪不定又是在做什么?
乔苑林脑补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蓦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一点——梁承的家人。
这个年纪除非是孤儿,否则极少离开家庭,难道梁承也是离家出走?
乔苑林撸了下头毛,林成碧教过他,依靠足够的线索去获得真相,主观臆断是没有用的。
他得找一找线索。
放学后,乔苑林和小组成员去咖啡馆做团队作业。
他这种时候最像个班长,调配分工,主动承担难点和收尾,并请大家吃了顿晚饭。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他轻轻上楼,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梁承在不在里面。
周六休息,乔苑林睡到快八点,张开眼翻身一趴开始听第一节 网课。
手臂支在床上,网课结束又酸又麻,他哆哆嗦嗦地换好衣服,出门一拐见梁承拎着浇水壶走出浴室。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几秒,谁也没打招呼。
浴室里的脏衣篮空了,乔苑林洗漱后去阳台,他的校服和梁承淋湿的那一身挂在一起,是早晨刚晾上的。
梁承少见地穿着一件浅色T恤,牛仔裤也洗得发白,站在花花草草之间的画面格外清新。
乔苑林闻闻一盆矢车菊,问:“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梁承“嗯”了一声。
继而一段沉默,乔苑林负手靠着墙,轻声说:“那道题真的选B。”
梁承:“噢。”
乔苑林问:“你会做?”
水壶空了,梁承放下擦擦手,回答:“蒙的。”
乔苑林将手臂改抱在胸前,他肤色很白,两只肘尖却明显发红。梁承以为他在哪蹭脏了,目露嫌弃。
乔苑林说:“你什么表情,我是因为杵在床上学习,磨红的。”
梁承轻嗤。乔苑林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掌捂住手肘,说:“笑个屁,我又没桌子。”
那双休日的作业写完,岂不是要磨破了皮?梁承浇完花回房间,走到门口停下,叫道:“哎。”
乔苑林:“我不叫哎。”
“那算了。”梁承说,“还想问问‘哎’要不要用桌子。”
乔苑林怔了一下,立刻拎上书包过去,耽误一秒钟都怕梁承反悔。
桌面上干干净净,那份资料已经收起来了。
乔苑林坐下来,打开书包拿数学卷子,捏住又松开,换成一般放在最后才写的生物。
梁承坐在床上玩手机,十分钟过去,房内一点写字的声音都没有,他便受累抬了下眼。
乔苑林凝望着一道大题,不知道在思考还是走神。
梁承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乔苑林扭头问:“啥事?”
梁承说:“你这个效率,桌子是不是要用一天?”
乔苑林支吾道:“我读题……比较仔细。”
用软件逐字翻译成中文也该读完了,梁承说:“不会就跳过。”
“嗯。”乔苑林道,“我就是一步步跳到这儿的。”
梁承开始后悔请来这尊佛。
乔苑林别开脸,指腹来回碾着卷翘起一块的页脚,说:“我最烦癌症学这部分了,题都很难做。”
梁承望向卷子,说:“你写的是生态学。”
乔苑林道:“啊,我看错了。”
梁承放下手机,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嘲弄地说:“小朋友,你们学校的课程等级分初级和高级,后者包含前者的内容。但无论你念的哪一个,生物都没有癌症学这部分。”
乔苑林正中下怀,问:“你怎么知道?”
梁承回答:“我在德心当过保安。”
乔苑林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是黑心棉。他有点泄气,翻卷子时碰到鼠标,电脑显示器一下子亮了。
他震惊于这玩意儿还没报废,问:“能用?”
梁承:“凑合。”
“我能试试么?”
本来就是对方的东西,梁承说:“随便。”
乔苑林打开浏览器,对照卷子上的题目搜索相关资料,一页页往后翻,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一会儿。
他说:“查不到啊,你过来。”
梁承问:“你查什么?”
乔苑林说:“就那些论文啊,资料啊。”
桌面投下一片影子,梁承到他背后,俯下来,一只手环过他握住鼠标,然后拉下了历史浏览记录。
施普林格、爱斯维尔……乔苑林掠过一串网址,头向后仰至极限,以死亡角度直直地看着梁承。
梁承垂眸和他对视,说:“从坐这儿就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
乔苑林问:“你到底什么来头?”
梁承回答:“从城西来的。”
乔苑林皱起眉:“你这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后脑一暖,梁承的手掌摸上他的头发,可落下来的声音是冷的:“没有,所以少打听。”
乔苑林一动不动,感觉被这只手恐吓了。
结果梁承松开他,说:“用完关机。”
梁承拿上车钥匙走了,门“嘭”地关上,仿佛一声不耐烦的警告。乔苑林贴着椅背,听脚步在楼中消失。
他将电脑页面关闭,要关机时,右下角的图标闪了闪。
原来挂着QQ忘了退出,乔苑林移动鼠标,速度太快卡住了,恢复后一个对话框抖动着弹了出来。
他不想看也晚了。
对方的网名像个中年非主流,叫“玉宇琼台”,备注名是“应哥”。
一共发来两条消息——
二十八号上午岭海码头仓库。
带上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