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有架小收音机,他总是把它调到维也纳台上,非常激动地听着管弦乐队演奏的交响乐。他听音乐的时候两眼望着窗外那一块扇形天空。这音乐带着他越过利本尼这些带外廊的楼房屋顶,飞到了别处。我在洗餐具,或者在猜纵横字谜。我丈夫叉开两腿站在窗前,随着这音乐飘走了。我故意使劲擦洗餐具,洗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听不懂这些交响乐的内容,我也听不懂我丈夫向我解释的那些句子,他想方设法要把我拽进这动人的交响音乐里。他对我说,诗人艾略特、《荒原》的作者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音乐是正对着人心跳动的垂直线。可是我不懂这意思。每当他用交响乐的内容和小提琴演奏会来熏陶我时,我便开始扫地,故意拖动柜子、弄得椅子哐当响,我还故意往炉灶里添柴火,用铲子敲打木桶,气鼓鼓地关闭炉灶门,关了开、开了关,还故意洗涮玻璃杯。但我丈夫听不见我弄出的响声,或者听见了也不在意,因为这音乐已经把他带到别处,就像宁城我婆婆说的,他从小就心不在焉。我看到我丈夫毫不掩饰地泪流满面,被那音乐深深地打动,可他还一直朝上盯着板棚斜屋顶上那片扇形的天空。我因为没有那把打开音乐之门的钥匙,于是走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没有好气地把门甩得很响,然后又走进来,打开柜子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可我丈夫仍然叉开两腿站在窗子前聆听着那小小的收音机里从维也纳电台播放出的交响乐。当小号、长号、喇叭和鼓声开始加强,我丈夫便把小收音机拿到手上,拨到最强度,整个我们的房间被这喧闹的声音所笼罩。这嘈杂的乐声透过墙壁传到院子里,到头来我宁可上街去买东西或到莉莎冢去坐着,用彩线绣我的图画,让那号声鼓声喇叭声留在外廊上。要是维也纳没有播放他的交响乐、小提琴音乐会和钢琴演奏会,他便调到他喜爱的卢森堡台,以同样的激动心情听着酣士乐…这时候我便十分安静。这爵士乐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我坐在家里,即使外面出太阳,我们家也是阴暗的。在能够上下移动的灯光照耀下我坐在桌旁边猜着纵横字谜,边听着从卢森堡电台播放的米勒和古特曼。我和我丈夫都热爱阿姆斯特朗动人的声音和他的小号。也喜欢巴锡,喜欢他那在爵士乐队伴奏下轻轻地敲出慢四步爵士舞曲的胖乎乎的黑指头…我丈夫又站在窗前望着板棚斜屋顶上那块扇形天空,这斜屋顶上总有从高墙上掉下来的灰泥块和碎砖块,因为高墙的那一边,研究所的机器在测试钢轴和塑料的张力。从那里每天不分昼夜不规则地发出隆隆巨响,以及仿佛一个韦尔泰因牌的大钱柜从天而降掉到了这边的斜屋顶上。我们听着卢森堡电台的音乐,每当听到我喜欢的歌曲,那使我感动的黑人的歌声、凯利和西拉特拉的歌声时,我便将小收音机拿过来,拨到最大音量,于是全楼都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歌声,我的丈夫眼泪汪汪,我则哆嗦起来,几乎哭出了声,乃至没有听见楼上斯拉维切克太太在对我们喊道:“你们是疯了还是怎么的?”我们最爱听的是卢森堡电台播放的阿姆斯特朗的音乐我的上帝,请怜悯小内利·格雷吧!”这时我们便忍不住抱在广起,就像我们一周一次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在听这支歌曲时也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我们还打算买个录音机将阿姆斯特朗的音乐录下来…我丈夫今天已做好黄蒿籽烤猪肉,还拿来些新鲜面包。邀请了他的朋友、大家称之为啄食老鹰的诗人科拉什先生,和他同来的还有诗人希夏尔。我去打了啤酒。科拉什先生可真是位谦谦君子,他还送来一束花,穿得很雅气。他善于穿灰色裤子,坐下的时候还拽了拽裤前的挺缝线,免得绷着了膝盖,他还系了条美观大方的领带,方块织纹的西服上装胸兜里放着一块小手帕。他掏出那块小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的眼镜。我丈夫坐在那里,我从没见过他在这两位诗人面前的这种彬彬有礼和谦逊的样子。希夏尔先生并不像位诗人,更像一名屠宰场的工人,他穿着牛仔裤和牛仔上衣,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梳子梳梳头发。他的头发又短又密,梳它时发出嵫嵫响声,希夏尔先生在交谈中常爱说句“这可真是太奇妙了!”同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止,把烟灰磕在地上或者随它掉在衣服上。我丈夫谈了一会儿自己的写作,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没有把握,还不时咳嗽几声,常常忘了开头是从哪儿说起的。他红着脸,眼睛望着地上,毕恭毕敬地给诗人希夏尔点烟。科拉什先生拽一下裤腿,将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可是请注意!这种美国诗歌从一开始就有两根支柱:惠特曼和坡,将美国文学推进到了二十世纪;而法国现代文学中的波德莱尔不仅翻译了坡,而且从他的诗中吸取了灵感。我们不能忘记,在巴黎有印象派画家们的展览时,我们这里是米科拉什·阿列什占统治地位,当然,注意!我们还有自己的普尔基尼,我们有马哈;还要注意的是,在巴黎已经有兰波所写的《地狱中的一季》和劳乌特列阿蒙特写的《马多罗之歌》,而我们这里则还是杨·聂鲁达的天下。可是注意!我们的鲍仁娜·聂姆佐娃远比法国的乔治·桑要伟大!她的爱情书信胜过美国的尼恩。我还要让你们注意我们的画家西卡涅德尔,他第一个画了这样的画:一个工人从建筑场上掉下来,行人从他身旁走过却没能看到那摔死的工人,因为在他们与这悲惨的工人之间隔着一道篱笆。”诗人科拉什雷鸣般地说着,我看到他果然是一只啄食老鹰。我丈夫因为在出汗,便一个劲儿地低头望着地上。诗人希夏尔的烟灰磕在我丈夫黑里吧唧的裤子上,时不时说上一句“这可真是太奇妙了!”诗人科拉什又继续雷鸣般地吼起来,仿佛他是在一间有很多听众的大厅里做报告:“干艺术最美的一点莫过于谁也不必非干艺术不可,主要的是一个作家可以什么都干,可就是不能背叛自己的核心要旨。假如你有家庭,假如你不关心它,在艺术里这是允许的,但是请注意,你不能背叛和埋葬或者糟蹋你自己的才干!你作为艺术家所做的这些是有着决定意义的,因为艺术紧排在大自然之后,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对,你说在焦街将废纸打包、装车的活儿使你感动,你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喝着啤酒,等待着你的一瞬间的到来。可是何时到来呢?这不会从天而降,你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空间,你必须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去拿取、去盗火。你弄得一身脏,下班回家,倒下就睡觉。你最好的精力在焦街、在酒家耗掉了。我的老天爷,你多大岁数了?’’我丈夫轻声低语说:“四十三了。”啄食老鹰科拉什先生又吼起来:“我的上帝,有一半著名作家在这种年龄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他们中有些人都已经仙逝了。
我自己有体会,机遇不是永远都有的。你注意,我们出生的那一刹那,死亡的细胞也就在闪亮了。眼下你没有孩子,那还等什么?劳动局不会来找你麻烦的,你就在家里呆着!写!你写的《雅米尔卡》使你责无旁贷,你得坐下来,写!”我不禁露出微笑,因为我知道,我丈夫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害怕留在家里,仅仅给他留下写作的责任。我窃笑着走出去打啤酒了。诗人希夏尔用他的塑料梳子梳理着头发,继续将烟灰磕在烟灰缸旁边我的台布上,继续重复他那句“这可真是太奇妙了!”等我提着啤酒罐和一些罐装啤酒从瓦尼什达的酒店回来,两位诗人已经在就着新鲜面包吃猪肉,从平底锅里切下一块块猪肉,蹭着钠底上的锅巴汁儿。科拉什吃得小心谨慎、斯文尔雅。我丈夫狼吞虎咽、像狗一样整块肉往下吞。希夏尔先生大概已经吃完了,或者是没有胃口,接着抽他的烟,如今将烟放在那波浪形的小烟灰缸上,拿了一小块肉。我将大啤酒罐和那些罐装啤酒放在台布上,正想拿来玻璃杯,可是科拉什先生说:“不用了,碧朴莎太太,我喜欢这么直接喝。”他拿了一罐啤酒喝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有人在给他拍照那样文雅。喝完之后,他掏出手绢,擦擦嘴巴。我吓了一跳,我的老天爷,我忘了拿纸巾了。希夏尔先生仍旧在抽烟,说着“这可真是太奇妙了!”将烟灰磕在我丈夫的裤子上。沃拉吉米尔在昏暗的黄昏中走进我们院子,后面跟着黛卡娜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他们有规矩地在门外擦干净鞋底。然后沃拉吉米尔敲了敲门,问:“博士,您在家吗?”我丈夫打开门,请他们进来。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脱了鞋,递给我丈夫一个提包说:“博士,我妈给了我一锅冷猪肉,拿来略表心意。”诗人们与沃拉吉米尔互相问好,从谈话中听出他们已事先约好在这儿见面,除黛卡娜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之外,大家都已是老熟人。黛卡娜仍旧穿着那身航空小姐式的蓝色套装,仍旧两眼瞟着沃拉吉米尔。当沃拉吉米尔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时,她便坐在他旁边,手掌按在他的膝盖上。像望着她的神一样地看着沃拉吉米尔。“沃拉吉米尔,我的上帝,您端这么一锅来干吗?你们吃这锅里的黄蒿籽烤猪肉嘛!这儿有啤酒,只管喝!我妻子再去打一罐来!”我丈夫嘟哝着说,喝完他那一灌啤酒。诗人们也喝完了他们的罐装啤酒。我拿起家伙又跑到瓦尼什达酒店里去了。等我回来时,正赶上黛卡娜掏出她的画搞习作来。科拉什先生打开这些线描和水彩,先像看折扇一样翻翻,然后便一张接一张地审视,看完递给希夏尔看。沃拉吉米尔很紧张,黛卡娜望着这只啄食老鹰。他如今放下这些画,然后掏出手帕,在眼镜上呵了一口气,接着便仔细地擦拭起来。我们大家都望着他,仿佛在法庭上等待着判决。到他该宣布判决时,周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隔壁屋里机器在测试钢轴张力的隆隆声和隐约的尖锐哨声。科拉什先生看了一张对沃拉吉米尔说:“沃拉吉米尔,我的上帝啊!您不会当真认为这也是艺术作品吧?你认为这里面也有什么天才?我的上帝,这些东西通常是三年级的孩子就能画出来的啊!”我从沃拉吉米尔的提包里取出乎底锅,问沃拉吉米尔说:“你们准备吃冷的?还是要给你热一下?”可是沃拉吉米尔脸色惨白,耳朵朝后像一匹要咬人的马。黛卡娜的指甲紧紧抓住他的膝盖,两眼像得了急惊风似地打转,眼看要往后倒。我看着我的丈夫,想当初他曾在依尔卡的地下室里宣布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有点什么内在的东西,当时我是惟一说出刚才这啄食老鹰科拉什诗人说出的真话。如今科拉什又相当严肃地对沃拉吉米尔说:“您这位黛卡娜拿着这些东西既进不了美术学院,也进不了工艺美院。您瞧!”他重又打开画页,用手指着那一张张线描和水彩,内行地说:“所有这些画都是一个星期之内画出来的,这里面毫无艺术可言,一丁点艺术影子也没有。不过,你让她继绥画吧!在阿姆斯特丹保存有凡高最初的绘画作品,也糟糕透顶。肯定当时也不会有任何教授愿意收他进美术学院的。叫是他有股顽强劲儿,他没有去问任何人,接着画,结果有了飞跃。黛卡娜,接着干吧!沃拉吉米尔,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我要是想给您办个展览的话,您的作品在哪儿?”沃拉吉米尔结结巴巴胆怯地回答说:“我都给了人了。’’啄食老鹰吼道:“您瞧!这么办吧,我每张版画付给您五十克朗,您的画就放在我这儿,等到够了一百张,我帮您把展览办起来!”啄食老鹰伸出自己的手,他少一个指头。诗人希夏尔又说了一句“这可真是太奇妙了!”将烟灰磕在还剩了一点点烤猪肉的平底锅里。我看黛卡娜真的要得急惊风了。我笑笑,笑我丈夫,也笑沃拉吉米尔,他们这些顶尖人物,未来的世界冠军们,如今由科拉什先生对他们说出了真话。这只啄食老鹰还觉得不够,挥动着一只手补充说:“沃拉吉米尔,我还得说,现在世界上通常还讲究个画幅大小问题,您想办法去请人家、或者就让我来将您的版画放大一些。主要的是您要做个大一点的阴模。主要的是您要印大张一点的版画。注意!沃拉吉米尔,别随便扔掉这些版画,这实际上都是些艺术品啊!总而言之,第一,要大张一点儿的版画;第二,您将不断把这些作品送到我这儿来,我每张付给您五十克朗。可是您注意!这些画始终是您的。然后办个展览!我,伊希·科拉什来为您作担保。’’就在这一刹那,黛卡哪从沃拉吉米尔膝盖旁翻身而起,收拾起她的东西,像疯了似她冲着两位诗人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公骡,没一个好东西!’,然后又冲着两位诗人骂了一通匈牙利话,舌头都大了。她大吼着:“沃拉吉米尔,我们走!”在走廊上将鞋提在手上。黛卡娜走到院子里还从下水道那儿冲着我们敞开的窗子大声吼叫:“你们这些公骡没一个好东西!”我拿起小锅,放进提包里出去追他门,又将提包塞到她抓着她的那些艺术作品的手里:“你们晚上好有吃的。”我说着,可是平底锅掉到院子里。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在院子的灯光下匆匆跑着。贝朗诺娃太太正一大桶一大桶水地浇着院子,并将洗地的水扫进下水道。我拾起装着小锅的提包,跨过泼湿的地砖去迫黛卡娜和沃拉吉米尔。贝朗诺娃太太嚷了一声:“您当心点儿!”我又跑到街上去追他们两位,我从院门口那盏路灯那儿一直追到兄弟街街门那家制作骨灰盒及长明灯的店铺。我在那里忍不住大笑地将装着小锅的提包塞到沃拉吉米尔手里。黛卡娜朝铁轨那儿跑去,一路还在嚷着“你们这些公骡没一个好东西!”沃拉吉米尔说;“年轻的太太,您瞧我们这像什么?”
说着便朝黛卡娜追去。等我回来时,贝朗诺娃太太还在打水浇地砖,跟往常一样总要自夸——句:“您知道我是个爱干净的人!你们那里可够闹腾的,小可怜的。,’等我回到我那灯光明亮的小房间时,诗人们正一脸严肃,希夏尔先生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那支烟蒂,四下里张望——下,然后瞟一眼烟灰缸,将烟蒂掐灭在还剩一点儿猪肉的平底锅里。科拉什先生谢谢我让他们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和晚1:.他嘱咐我说:“请注意!您这位丈夫是位作家了!我们在他这儿来个例外。别过早费力不讨好地干扰他。他的《/台炼厂的女厂主》;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短篇小说。可是请注意!随他用那贝克尔牌的德文打字机去写作,连钩形符号与长音符号甚至句点都别给他添。主要是别过分逼他。安德森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退休了,这是一位美国作家,他的第——本书立即引起轰动。您知道,人家叫我啄食老鹰,可是我啄…我的义务小仅是啄别人,可也啄自己。”诗人希夏尔补充说:“今天可真是太奇妙了!”我们到米拉达那里游泳时,有一次碰上她哥哥维恩采克,可谁若叫他维恩采克,他都不高兴,总要纠正说:“我叫切涅克。”
可是我丈夫、米拉达和科齐扬先生还一直叫他维恩采克。他贫病交加、骨瘦如柴、无栖身之所,于是来到这里。在找到住处或是租到房子之前得暂时住在科齐扬这里。我看到、后来又听说,维恩采克过去是跟里哈特·道乌贝尔一样拔尖的轻歌剧演员。关于道乌贝尔,维恩采克说,即使道乌贝尔演唱了歌剧,他也只是一位室内剧歌唱家,喜欢唱莱哈尔的作品。维恩采克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熨得笔挺,头上抹着发蜡。说他学缝纫出了师,就像米拉达说的,他甚至是一个很棒的裁缝,不过只有轻歌剧才是他的命根子。他坐在厨房里,为科齐扬先生补上衣,给他的裤子钉纽扣。科齐扬一来,米拉达便发愣了”乙想他将看到维恩采克还呆在他家里,还没租到房子;科齐扬先生肯定会发脾气,会要被维恩采克气得患急惊风。我却有些同情维恩采克,尽管我已经知道维恩采克在轻歌剧中从来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他就这么边钉着扣子边咳嗽着,讲述他如何演唱的波尔、如何演唱的茨冈男爵,一边给科齐扬先生缝补着衣服,时不时重复提到要是在他演唱轻歌剧鼎盛时期开始的那一阵子,他爸爸给他买了燕尾服,他将会有多大出息,而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不得不坐到妹妹和妹夫这里缝扣子。我这时并没有往下去想,但我应该去想想我丈夫,他跟维恩采克一样,有过美好的憧憬,也跟维恩采克一样坚信自己能拔尖,将成为世界级大师。维恩采克也跟我丈夫一样,当他谈到莱哈尔、谈到斯特劳斯、卡尔玛和一些名人时,便容光焕发。科齐扬先生不在家时,维恩采克便试着唱起某一咏叹调,嗓子的确很美,非常漂亮的男高音。可是唱了几句之后他便咳嗽起来,于是停止歌唱。维恩采克抱歉地说,这都是因为他爸爸那次没有给他买燕尾服的缘故,因为他爸爸不想让维恩采克当个流浪艺人,而想要他干他出了师、熟悉的这一行——缝纫。我丈夫坐在维恩采克身边,听着他的叙述,一直为维恩采克有着个不可抑制的关于自己的美好设想而感到惊讶不已。维恩采克还打算东山再起,不只是尝试而是以他的歌喉使轻歌剧院感到震惊,说他在布拉格有熟人,他们邀请他参加他们的轻歌剧团到各个城市去巡回演出…
我丈夫后来对我说,当他代表卡雷尔·哈利·克洛方特公司出差推销玩具和服饰用品时,有一次带着他的样品箱来到卡什贝尔克,即现在的夏宫,突然刮起一阵寒风,在那里的广场上碰见了维恩米克,他穿着一件薄短大衣,浑身冻得冰凉,可他却容光焕发,因为在这小镇上有他的轻歌剧一班人马。维恩采克将我丈夫请进剧院,提醒我丈夫注意看广场上的二层楼那些窗子,说这些窗子里都有漂亮女郎在撩开窗帘打量这位全城女性为之倾倒的维恩采克。我丈夫于是跟维恩采克进了剧院。剧院里很冷’贫病交加的歌剧演员们都在靠燃着的炉子取暖。我丈夫随身带了块咸肉,便请那些演员吃,他将肉切成块儿,演员们将肉吃光之后,我丈夫又跑到广场上去买了三公斤香肠片和一人袋角形小面包,他回到剧院没多久,风卷残云,香肠和面包也统统被吞进了他们肚里,这时他们才疲惫不堪地看着我丈夫,眼睛里闪现着一点点幸福和一点点希望。这时候维恩采克却为我丈夫亲眼看见他是这支轻歌剧团的一个成员而放射出骄傲的目光。我丈夫和演员们告别时,维恩采克一直将他送到广场上。我丈夫和维恩采克站在海报面前,看到维恩采克演唱的角色是伯爵的仆人,可是维恩采克自己却觉得他是第一号男高音,因为他有一副甜美的歌喉…有一天晚上,我们到米拉达那里去游泳时,大家都笑容满面,连科齐扬先生也不例外,维恩采克更是如此,因为他很快就要随同轻歌剧团出去巡回演出一周。维恩采克指出,尽管他爸爸当时没有给他买燕尾服,但事实证明他现在仍是拔尖的,说让米拉达和科齐扬先生注意看所有日报上的文艺专栏,那里一定会提到他悦耳的嗓音。科齐扬很高兴维恩采克快要离开,因为昨天科齐扬先生家里请客,他将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摇晃着脚,让大家都能看见他穿了一双蓝地白星的美国袜子。维恩采克问道:妹夫,你为什么这样神经质地晃动着一只脚?”科齐扬先生脸色发青,只会反问一句:“你说为什么?”这正是他的失策,结果维恩采克便回答说:“因为人们通常在精神上的疾病发作之前这样晃脚。”维恩采克收拾好了行李,科齐扬先生盼望维恩采克在这次演出中成功,跟着这个团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这一来科齐扬先生就能摆脱维恩采克过个安宁日子。
可是当我一周之后来这儿游泳时,维恩采克已经回到家里。回来时没有戴上最佳演员的桂冠,而像一个病老头儿坐在沙发上。原来他在克涅日纳的里赫诺瓦那里严重地受寒了。他只唱了一次,唱了他的明星级节目,用德文唱的,因为在保护国时期,维恩采克是在德国歌剧团里唱歌,可是在里赫诺瓦时维恩采克唱出了他自己所听到的最美的嗓音,不过随即便发高烧,可还继续跟着团走,已经不再唱,只是跟着其他演员向观众鞠躬谢幕,然后又只躺着,求他们不要将他送回去,带着他一道继续巡回演出。这一次是他歌唱水平的顶峰,他的辉煌成就。所有演员都说,大概他们的确从来没听到过唱得这么好的、感情这么丰富的咏叹调。维恩采克如今坐在沙发上,面带微笑,再也没有提起他爸爸那次要是给他买了燕尾服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话。维恩采克甚至为他爸爸没给他买燕尾服而感到高兴,说因而才能在里赫诺瓦带着如此深沉的感受来唱歌。
实际上维恩采克回家的那个晚上便已濒临死亡,可是谁也没看出来,因为维恩采克还在描述他当时被漂亮的姑娘们团团围住,每到一城都收到玫瑰花束的情景,大家都惊叹他的嗓音、歌唱和表演等等。因为维恩采克在参加这次巡回演出之前曾去漂白过牙齿,所以在里赫诺瓦唱歌时,他的牙齿闪烁晶莹,迷住了许多美丽的姑娘和太太。第二天便把他送到利贝雷茨的疗养院,因为所有的医院都住满了病人。接着便传来消息说维恩采克死了。我和我丈夫、米拉达及科齐扬先生前去送葬,我们想和躺在棺材里的维恩采克见最后二面,于是火葬场的人给我们打开棺材盖,那里躺着维恩采克,是从冰冻室里推出来的,鼻子那儿还有一颗亮闪闪的冰冻了的水珠。他面带微笑。米拉达为他梳理了那浓密然而却已泛白的头发,维恩采克就这么躺在那里,牙齿露在外面,他总是微笑着,露出他那漂白的漂亮牙齿。
我们站在棺材前,有人讲了几句什么话,摆在殡仪馆的那棺材上装饰着花环和花束。我丈夫却凝视着那黑丝绒墙、黑丝绒帷幕,帷幕上有个小洞,有人站在那帷幕的后面,从殡仪馆的另一面朝我们看,他眼睛里的白眼珠子在这黑色的帷幕中闪闪发光。后来,帷幕后面响起了音乐…“在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爱你。”维恩采克的棺材慢慢地朝张开的帷幕移去,进到大帷幕后面演奏音乐的什么地方,而这黑色丝绒好几次轻微掀起,我丈夫一直盯着看,他被这景象吓坏了,等我们走出殡仪馆时他对我说,首席小提琴手演奏时弓弦碰着了那黑色丝绒,弓弦尖儿轻轻将它掀起,这丝绒一会儿掀起一会儿放下,加上丝绒圆洞里那只眼睛,那个透过黑丝绒朝外看的白眼珠子,这幅画面反复出现在他面前,当他的小收音机里卢森堡电台或维也纳电台播出轻歌剧中的二重唱“在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爱你”的歌时,这幅画面总出现在他眼前…我最后呆在巴黎饭店的这一天来到了。我最后一次坐在厨房里,最后一次登记所有从厨房里端出去送到巴黎饭店餐厅的饭菜,最后一次坐在这厨房的闷热与蒸汽之中和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的强烈灯光的照射之中,最后一次与那些骑着与帮厨女工和招待员们共事,最后一次与领班马舍克先生合作了。这么多年来马舍克先生一直在实现一个梦:他不想别的,一心一意只想让他的女儿成为花样滑冰高手。他和他妻子献出所有的时间所有的钱,为的是让他们的女儿汉娜不仅成为花样滑冰的欧洲冠军而且成为世界冠军。领班马舍克先生本来喜欢开玩笑,如今当他的女儿真的成了世界冠军,他便跟我们说他女儿每天要做些什么,什么样的热身训练。如今梦想变成现实,马舍克先生倒变得有些忧郁了,直到现在他为之奔忙的所有疲劳都显示出来。领班马舍克先生曾为这世界冠军的称号而如此眼花目眩,还出过一些差错。现在已经什么也不再向我们吐露。
如今他的女儿已经属于国家以及欧洲和美洲的公众了。马舍克先生悄悄地谦逊地品尝着报纸上的消息,等待着他女儿从比赛或体育表演地回来。以前当我问起他女儿汉娜时,他总是热情满怀地给我讲述她如何如何太阳刚一升起便去进行训练,有哪些项目,要练多少小时;可如今只挥一下手,再也不爱谈他女儿的荣耀之事了。他的女儿已经不属于他而属于世界公众,已经不再属于操心的马舍克夫妇了。我感觉出来,马舍克妒忌那些体育场和夺走他女儿的千千万万双人的眼睛。他则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圆了自己的梦,如今仿佛空空如也只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
快下班时,大家给我送来一束花,我们还喝了杯白兰地,然后我打开我那高座台上的抽屉取出我的提包和零星小件。我离开的时候不禁流泪了,走出厨房门时一回头,只见大冢郡愣着站在那里,仿佛在童话《睡美人》里一样,厨房帮工在炉台灶前僵住了。如今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目送着我,大概他们~来就像我喜欢他们那样地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