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编辑布尔达将斯洛伐克姑娘带到依尔卡·什梅卡尔的地下室时,我一眼就看出点门道儿。我一看到沃拉吉米尔瞅那姑娘的眼神,便为之一怔,意识到这就是典型的一见钟情,沃拉吉米尔恋爱了!这姑娘就是他生命攸关的心目中的伯爵夫人、女伯爵!而她果真是贵族家庭出身。我丈夫给我带来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说,那姑娘在斯洛伐克有座三层楼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房子,建在一个广场上。说她名叫黛卡娜,这名字她一来地下室就向我们自我介绍过了。当说到她没有住扯,她需要在依尔卡这儿暂时借住几天时,我便马上知道她准是离家出走,像现在时兴的那样。这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怜悯沃拉吉米尔竟然生死不渝地爱上她。我买完东西凹来时,走过依尔卡地下室附近,亲眼看到了这一点。沃拉吉米尔在那间地下室,在那间依尔卡摆了一台巨型压力机的房子里亮着的大灯泡下面走来走去。在那角落里,为了让每一个从热尔多维酒家的地下室窗口旁走过的行人都能看到,沃拉吉,米尔摆了两张床垫子。我站在那里看着,简直像在梦里一样。那里还有一个架子,地上摊着报纸,报纸上摆一个装着一朵小花的玻璃杯、一瓶葡萄酒、两只小玻璃酒杯,还有一个小烟灰缸、两个底儿上还有些咖啡渣的茶杯。然后黛卡娜走进来,站在沃拉吉米尔身旁,望着他:沃拉吉米尔也站着,整个地被她谜住了。他抚摸着她,凝视她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睛的那模样很漂亮,肯定在美滋滋地感受着他的伯爵夫人如何站在这里深情地凝视着他。她很一般,老穿着那套航空小姐穿的合身的蓝色套装。我知道,沃拉吉米尔已经再也不会用我们在拉德维时的那种目光看我了,那时我们轮流着从小山坡顶上朝欧洲的各个城市大声呼喊,向所有我们喜欢的、住在外国的人们致意。我知道,我虽然不算爱上他,但却是非常喜欢他的,从这一刹那起我将更加喜欢他,尽管他已被这位伯爵夫人迷住,跟她一起搬到地下室这间大房里,这个从前的车床车间,这个依尔卡用石灰粉刷了墙壁准备用来做画室和画廊的地方,可是如今沃拉吉米尔和他的意中人,他的伯爵夫人在这里住下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下面,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能看到用两个大灯泡照着的这亮堂堂的地下室。这两个灯泡紧吊在天花板上,亮度很大,都是两百支光的,像溜冰场上的灯泡,像猛烈的照着蒙上绿布的台球桌上方的灯泡,亮得屋里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曾几何时车床车间用来照着干活的灯泡啊!这间依尔卡未来的画室画廊、如今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的住宅,就像旧时的长工屋一般大,如今被他们占去一半。眼下那台巨型压力机被挤在屋角落里。我站在那里望着下面,如今我看到了,沃拉吉米尔实际上知道有人在看他,他不仅不在乎他是不是被人看见,而且他还故意招人,他希望让人看见,有点儿像上台演戏…天早巳黑了,我看的时间越长,就越不想离开或不再看下去。我看到沃拉吉米尔如何跪在那伯爵夫人面前,而她则仰面躺在铺着一块红毯子的床垫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双腿蜷缩着。我简直为我所看见的情景而冒汗:沃拉吉米尔抚摸着她,微笑着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看到,连这位伯爵夫人也整个地在沃拉吉米尔眼里溶化了,用指头触碰着他的嘴唇。最主要的是连那伯爵夫人也知道,那两个一半露在人行道上的小窗子是故意敞开的。连她也跟沃拉吉米尔一样同意让每个过路人来观看这两个相爱的人,这使我感到一种虚伪的羞耻。我在那里为这两个人感到害臊,因为我无法想像自己能这样让人家观看,甚至像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那样来吸引那些好奇的目光。有好几个行人的的确确在这里停步朝下面看,对他们所见到的情景相当着迷。有的人挥一下手或吐一口痰,继续往前走去;有的留下来观看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我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些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竟是我丈夫。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朝下看那地下室,而是望着我丈夫,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满怀钦羡地看着他的朋友沃拉吉米尔。如今我已经猜到,实际上这个沃拉吉米尔是在那里表演,在地下室演戏给他的朋友乃至依尔卡看哩!因为从过道到这车间的门也是开着的,从门外射进来一道黄色斜光,连依尔卡也肯定在看这场戏。对,依尔卡如今走进了他的工作室,将一块锌片拿到压力机这儿。这时沃拉吉米尔重又跪在已经站起来的黛卡娜面前深情地望着她,她亦朝下望着沃拉吉米尔的眼睛。依尔卡却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极其专心地察看他的锌片,肯定又要印制下一只蝴蝶了。
我看到依尔卡在翻来覆去地检查这块闪光的锌片,反光掠过他的脸部,我还看到,依尔卡的白大褂已被黑色的油墨和油画颜色蹭得脏兮兮的,连依尔卡站在这里也想让每一个从热尔多维这条街走过的行人都看到一位版画家在这里工作、一位画家在这里工作。他没有什么可感到害羞的,恰恰相反,他想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的版画家、画家连晚上、夜里都在工作。我丈夫从腰上起被地下室射出来的灯光照得通亮,他叉开腿站在那里,如今两只手又摊开扶在墙上,更加聚精会神地望着下面的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我于是抬起腿来,仿佛偶然碰着了我丈夫,我装做刚刚来到这里,只是顺路经过这灯火通明的地下室,我丈夫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下面低声对我说:“小姑娘,你看到那里的情景,这也是沃拉吉米尔的艺术推动力之一。展示艺术,与艺术一道充当水仙花。你现在看到的他,就像他在‘五一’游行队伍前头举着国旗那次一样;就像他在所有的小酒馆、所有公开场合所展示的那样;就像他那带着压抑的心情那样。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善于选在有人进来、给他剪断绞索的时候的上吊者,这里你也能看到他带着他骄傲的谦虚免费将他的版画扔给每一个对它们感兴趣的人。”通向地下室的门开了,灯光射到人行道上。从台阶那儿先露出一个能装十公升啤酒的大灌子,紧接着是依尔卡,仍旧留着黛卡娜给他剪的那个发型。
他这加拿大式的发型使他那对漂亮的忠诚的眼睛位置上移了。然后他站到了人行道上,指一下那地下室,他的罐子在灯光照耀下光芒四射,如今像一个筛土的筛子放在用密网挡着的窗子边,他耸耸肩膀说:“这本来是打算做我的画室和我未来的画廊的,如今全没了!”他提起罐子准备走,并请我们下去坐坐,说他马上打啤酒回来,说今天已经是第二罐了,说他已经被他在他画室里见到的这情景弄得糊里糊涂的,不知见证了什么、害怕什么、还会发生什么。他补充几句,说着便已离开老梨树下的水泵。这个夜晚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哩!可我丈夫却吸了一口气,甜滋滋地眯起眼睛。他被所见到的一切弄得不只是兴奋,而且非常激动。因为他大概从来没感受过这个样子的沃拉吉米尔,这样一个掉进爱河的沃拉吉米尔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敢去想沃拉吉米尔竟然能够被爱情弄得如此绝对地彻底地而又如此美妙地糊涂呆傻,被这伯爵夫人黛卡娜搅得如此兴奋如此烂醉。我们走进通向那凉飕飕的过道的门,右边是通向依尔卡未来画室的门,也敞着。沃拉吉米尔如今正在水泥地上大步大步地迈着,颠三倒四地在给黛卡娜讲些什么。黛卡娜重又躺在红毯子上抽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每吸一口抬一下拿烟的手,被强烈灯光照着的烟雾直升到房子天花板上什么地方。如今沃拉吉米尔又跪下来,撑着两手俯身望着黛卡娜,仿佛在朝一面镜子里看,朝一口可以在圣诞之夜读到自己命运的井里看,仍然是那么专心致志,怎么也看不够从黛卡娜的眼底里所见到的一切。我丈夫在对他们欣赏了个够之后,敲敲门框,又敲了一次门框,可恋人们还跟原来一样,没有听见,没有看见,或者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完全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事儿里,也因为人行道上的人们在看着他们。我和我丈夫站在过道门里敲着门,沃拉吉米尔肯定听得见,可是他继续在装听不见,继续在演这一幕不是关于爱情,而是表现爱情的戏。依尔卡也已经提着那罐十公升重的啤酒艰难地一步一台阶地走下来,啤酒泡沫不断地往下滴,每级阶梯上都有一块白色泡沫印儿。于是我们进了厨房和依尔卡的工作室。走廊上的门,通向画室的门都任它敞着。沃拉吉米尔重又在画室里来回地走,两手捶着胸口,与其说他在说话,不如说他在呻吟,仿佛呆在一块玻璃后面,一块厚厚的鱼缸玻璃后面,能听见他的声音,可是他离得很远很远地讲述自己,他的生活和他想要成为最棒的那种愿望,说可是如今他认识了黛卡娜。她便成了他的一切、他的生命,他什么别的都不想,只想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们在喝啤酒,透过敞开的门瞅着沃拉吉爿(尔。依尔卡甚至站起来,将啤酒罐推到沃拉吉米尔跟前,可是沃拉吉米尔没看见啤酒罐也没看见依尔卡,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世界如今只有他和黛卡娜。我们所有从窗子和门看着他和黛卡娜的人都是他的自白、他那装腔作势的大手势和举动的目击者,我还在当姑娘的时候曾经见过利贝雷茨最棒的舞蹈演员哈拉尔特·克莱乌兹贝克,只有他能用舞蹈来表达他的感情、热情和愿望,就像沃拉吉米尔用一个长的手势、用他的长臂将啤酒灌,推开,继续弯着腰在黛卡娜的眼睛里寻找他刚不久说出话的凭证,在继续盯着黛卡娜眼睛的同时还用他颤抖由手指从纸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来,交到黛卡娜的手指间,刚不久正从她的手指间掉下一个烟蒂。沃拉吉米尔然后像在梦中一样帮她点这支香烟,划火柴,然后等着火柴头燃起火苗,再将燃着的火柴递到黛卡娜跟前,黛卡娜深深地吸一大口,又将烟雾吐出来,沃拉吉米尔礼貌周全地等着,抬起的手里还拿着那根火柴,等到它快要烧完了,沃拉吉米尔便将它送到黛卡娜的嘴边,她则抬起来将余火吹灭,沃拉吉米尔还拿着那根火柴棍儿,在电灯泡猛烈光线照射下,他和黛卡娜都望着那一动不动的火柴棍上冒出来的一丝呛人的青烟。依尔卡坐下来,样子很忧伤,他微笑得让人觉得还不如痛哭一场、骂一通娘的好。他望着、微笑着,在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他的委屈,即沃拉吉米尔就在黛卡娜到依尔卡这儿借宿的第二天,就在对依尔卡来说过了一个珍贵的白天、傍晚和一夜的第二天早上,沃拉吉米尔便来将黛卡娜带进城,回来的时候便带回了床垫、吃饭的刀叉和毯子,并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铺起了床,用摊开的《红色权利报》在地板上一铺,便有了他们自己的桌子,就像依尔卡忧伤地说到的那样,从这个时候起,他与沃拉吉米尔便没说过话。沃拉吉米尔这样已经三天了,他只吃一个肉卷、一小片面包,喝点儿咖啡、一瓶葡萄酒,就这么一会儿走着、一会儿躺下,然后起床。白天也亮着两百支光的大灯泡,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讲呀讲呀,走来走去。沃拉吉米尔简直是在跳舞,他不管说什么,正确地说都打着他这些可怕的手势作为伴奏…这是依尔卡说的。然后他想了个主意:拿着一块画着蝴蝶的小板儿,走进他的作坊,在两百支光的照明下,重又打开他那可怕的巨型压力机,露出那块钢板桌面,依尔卡重又将凹模撩亮抹了一厚层颜色,这是从一个五公斤装的桶里拿出来的,足足有两大桶黑色颜料摆在旁边,这不仅够依尔卡用一辈子,用它来印版画的话,都够他儿子、孙子用一辈子了。依尔卡将绒面板放进去,底下放上阴模,扣上小印板和绒面垫子,然后一按电钮,发出一声巨响。我们看到所有那些远远地呆在带铁丝网的窗子那儿观看沃拉吉米尔和黛卡娜的人,都被压力机的巨响吓了一跳。我们只能看到他们露在窗子那块儿齐腰以下的两条腿。但有的蹲了下来、缩着身子用手紧紧抓住铁丝网,望着下面那台巨大的压力机。它正将一个里面装着即将问世的一张小版画的薄薄的小包推到另一头。依尔卡一抬眉毛,当他看到有这么多人挤在他的窗口时,便伸出一个指头,转过脸来,侧着耳朵细心聆听,看那机器是不是运转正常,好像有个什么声音让他觉得不大对劲,然后又看了一会儿,仿佛有什么看不清楚,他将机器停下来,可它显然通过了什么障碍,又照常运转起来,于是依尔卡点点头,既对窗口的那些观众,也对我微微一笑。
我看出,连依尔卡也是这么可怜的人,也喜欢表演,像沃拉吉米尔喜欢演戏一样。因为他关于自己也有个难以抑制的想法:即自己不仅将要是,而且已经是一个顶呱呱的画家,虽然不是在大幅画方面,但恰恰相反,正是在这些微型画方面,作为一名版画家和油画家。他整个的一生都将用这些微型蝴蝶来装饰那幅比真人要大的画像,这幅用油画颜料做成的画像像是他的父亲,他像一个被枪弹击中的人,实际上是一个躺在草地上睡着的人,梦见他周围飞舞着不仅是欧洲的,而且是非洲和亚洲的所有品种的蝴蝶。他的父亲将像上帝般地睡着。那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包括蝴蝶,因为正如依尔卡所说他父亲实际就是上帝,之所以总睡着就因为他是上帝,真正的上帝实际上总是睡觉,因为万物都是根据在六天之内创造出来的那样活动着,从这个时候起上帝便一直躺着…压力机在哐啷运转,发出的巨响吓得人行道上的有些观众捂住耳朵,可是沃拉吉米尔仍然在水泥地板上来回走动,步子轻得像走在薄冰上,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着:然后又慷慨激昂地举起双手,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些大概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什么话。如今盘腿坐着的黛卡娜仍在抽烟,沃拉吉米尔从这里走到那里,眼睛却一直凝视着黛卡娜的眼睛。黛卡娜只得总是慌慌张张地点点头,一会儿又表示吃惊的样子,然后又使劲侧过身来表不同意,因为沃拉吉米尔对着她整个地弯下身来,摊着双手僵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这么大的一个等着回答的问题,这会儿把我丈夫也吓着了,他轻声说:“如今那黛卡娜的下场会跟德斯德蒙娜一样。”依尔卡也许因为手笨,也许故意举起那块大钢板,让它掉到镶在压力机边上的一根木条上,咣当一声巨响,像炮弹出膛,连同钢板掉下的木条在地板上如同火柴棍一样咔嚓碎了。大概这声巨响和压得四处飞溅的木屑吓坏了站在窗边的看客,他们一下都跑散不见了,仿佛被这一巨响甩到了热尔多维街的那一边,一直到铁轨栏杆的对过。可是沃拉吉米尔一动未动,一直等着黛卡娜点头。他用眼睛拥抱了她,又继续绕缠着黛卡娜的眼睛,仿佛继续拴在一根套索上绕看黛卡娜跳舞,用他那只犹豫不决的手示意着:黛卡娜将要讲述的,黛卡娜将要询问的,如今将决定他的生死存亡。
可是后采发生了我所不能承受的事情,我说:“我想回家了!”沃拉吉米尔将放在屋角落的两个装着柏油的桶子提过来,那是依尔卡准备抹在窗子下面墙上防潮湿用的。沃拉舌>F尔打开其中一个柏油桶,用刷子蘸上柏油便往依尔卡细心粉刷一白的墙上涂,就像在一张大画布上大刀阔斧地涂起来,接着又蘸上滴滴答答的柏油往墙上涂抹。这会儿他已经不在演戏,这会儿他是绝对的全神贯注,大手笔地装潢着那面白墙,仿佛在借用这黑色从他内心把一切、他想要消除的一切不洁之物充分表达出来;也可能他想通过这些往下淌着的长条来发泄一下,以表白自己,以尽量更浓更密地涂脏这块雪白的墙壁。我丈夫看到依尔卡想要干预,听到依尔卡在嚷嚷:“我要揍扁他!这是我未来的画室我未来的画廊啊!”我丈夫连忙拦住依尔卡,含糊不清地说:“依尔卡,请开恩随他去!我们什么时候将有这样的荣幸看到沃拉吉米尔在大幅画布上作画?你知道那位波洛克大概是怎么作画的吗?是在地板上!”可是依尔卡受不了,他抱怨说:“可是博士啊!他已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四天啦!这第四天已经折腾得无以复加了!我也需要工作呀!”我简直没法看那沃拉吉米尔。可是那位伯爵夫人却因沃拉吉米尔的表现而非常兴奋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给了沃拉吉米尔莫大的力量,以致使他用更强烈的色块在前面的墙上尽情地自我表达起来。这面墙很快便被这些颜色和黑道道所覆盖。我一心只想回家,可是我丈夫在接着训导我们说:“我们是一许非凡事件的见证人。依尔卡,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说一条母鲸快要成婚时,三条公鲸伴着它一直游到南极某个地方,三条公鲸围着母鲸在海里跳舞长达一千多里。依尔卡,当它们游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便由其中的一条公鲸使母鲸受精,这一爱情行为总共不超过三十秒钟,在这期间,另外两条公鲸便驮着母触以免折断。依尔卡,你要理解沃拉吉米尔那四天类似母鲸和它的情侣游了一千多里之后的那一未超过三十秒的爱情行为。依尔卡,我的天哪,我们也正如那两条公鲸,在这里只是为了支撑着沃拉吉米尔免于折断哩尸沃拉吉米尔又打开了第二桶柏油,站在外面人行道上的观众们伸着头弯着腰、眯缝着眼睛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沃拉吉米尔表演的这场戏,可我却一个劲儿地请求说我想回家。沃拉吉米尔如今已不再是画而是用刷子蘸上满满的一刷柏油往墙上甩,柏油从墙上往下淌。我丈夫继续训导我们,仍旧那么兴致很高,更确切地说他在自言自语:“这简直就是斯达夫罗金,那个来自别希的美男子嘛1他就曾经这样涂抹了整个的沙皇社会,将他的泔水泼在它的脸上,将他的肠子甩在它脸上,仅仅为了获胜、不惜一切地摄取胜利,而最后却吊死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顶间里。”“我想回家,”我请求说“咱们回家吧!”依尔卡还在低声抱怨说:“要是有人告发我,说我们在这里胡折腾,民族委员会撤销租赁,我既不会有画室,也不会有展览厅,连个住的地方都会没有的…”而沃拉吉米尔如今端着那几乎空了的柏油桶,把剩下的柏油以及颜色全倒到墙上,然后怀着极大的悲痛仰面倒在地上,仿佛一个被砍倒的人,仿佛刚从悬崖上掉下来。黛卡娜俯身于他,惊讶得用手捂住脸。我丈夫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将罐子递给依尔卡。他们俩喝酒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沃拉吉米尔。沃拉吉米尔突然坐起来,抬起那英俊的头颅,然后站起来,跑过去,一头撞在那涂满柏油和油彩的墙上,仿佛在倒出自己灵魂似地在墙上胡乱涂蹭一通,这还觉得不过瘾,如今站在墙壁前,像一头绵羊用脑袋击撞墙壁,湿淋淋的额头撞在墙上,眼睛周围全是斑斑血迹。沃拉吉米尔站在那里,继续撞着脑袋。黛卡娜慌忙跑到过道上,冲进厨房里,哭着向依尔卡和我丈夫呼救。他们两人立即跑进画室,沃拉吉米尔已经躺在这未来画室和展厅的墙壁跟前,墙上那还在往下淌着油彩的画面上印着他的头像,好像有人将柏油甩在墙壁那吸足了水的蘑菇上。可是沃拉吉米尔如今已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我丈夫和依尔卡抬着他那瘫痪的身躯,将他放到过道上。依尔卡提来一桶水,跪下为沃拉吉米尔洗了洗脸和额头。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冲着黛卡娜使足劲喊道;“您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你们都在这里发什么疯嘛!我的老天爷,你们演的是什么滑稽戏嘛尸我又转向我的丈夫,冲他嚷道:“你也疯啦,你怎么能看着你的朋友这样呢?”可我丈夫不慌不忙地给沃拉吉米尔擦洗着额头,将湿毛巾敷在他的后脑勺上。
沃拉吉米尔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说:“博士,您都看见了!”我丈夫说:“沃拉吉米尔,您大概将这样地生活一辈子。”沃拉吉米尔将他黑乎乎的手放在我丈夫的手背上说:“您都看见了,这很美吧!博士,您说呀,这怎么样?”连黛卡娜也望着我丈夫,泪水夺眶而出,她用手背擦擦眼睛;连依尔卡也望着我丈夫,除我之外,他们都在等着我那位喜欢教训人的丈夫说话。我丈夫表情更加严肃地说:“你们看,凡高割下一只耳朵拿来给一位酒吧小姐以证明他的爱情,沃拉吉米尔您像艾玛·包法利夫人一样已经达到了死亡的边缘,只为变得纯净,证明死亡和受伤对您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您甚至蔑视它。沃拉吉米尔,我要是一翻哲学书,就能找出雅斯贝斯的一条漂亮的具有界碑意义的名言:让自己变得清沏透明。沃拉吉米尔,我喜欢引用格言,您别责备我,别制止我喜欢我刚才想到的这句名言,它特别地适合于您,比对写这句话的人更适合于您…‘我将继续住在玻璃房子里,那里的一切都将是玻璃的,在那里我将看到每一个踏着玻璃台阶向我走来的人,在那里我将睡在盖着玻璃床单的玻璃床上,床单上面或迟或早将出现用金刚石刻出的几个字:我是谁?”’我丈夫低声地讲述着,这些话语使这地下室变得安静,这些话语以埋藏在我丈夫言语深处的秘密充溢着这个地下室,连我也被这魔力征服了。这大概是我丈夫所说出的第一次恰当的话语。我看到,连沃拉吉米尔也是透明的,连整个这间地下室、这些墙壁也都是玻璃的,沃拉吉米尔是在玻璃床上展现了自己,他盖着的是自己那块透明皮肤的玻璃床单,从而能看见沃拉吉米尔那颗疯狂的心。他如今躺在那里微笑着,撑着胳膊肘子躺在那里微笑着,对着那位如今重又容光焕发、望着沃拉吉米尔眼睛的黛卡娜微笑着,仿佛在这玻璃的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她和沃拉吉米尔永远地联系在一起。而当我看到这在我生活中还从未见到过的两位恋人如此深情地彼此凝视时,心中泛起一丝痛苦,低声说:“我想回家。”我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想回到堤坝巷那个家去,我不想跟我这个丈夫一块儿去。突然非常怀念那个抛弃了我的伊尔卡,每当我最难受的时候,他便给我演奏吉他,我非常非常向往那伟大的爱情,只有在小说中、在爱情电影中才有的爱情。我在这间玻璃地下室里所见到的一切我都经历过,可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上我也曾因为爱情而不想再活着,当我的恋人抛弃了我而跟别的女人跑掉,我像一口装着脏衣烂衫的箱子被扔在大妈家里的时候,我曾因为失:恋想离开这个世界哩!…
依尔卡·什梅卡尔已经刻骨铭心地恋爱了,他睡不着觉,也没心思在那台巨型压力机旁干活,连喝啤酒也没有胃口。依尔卡也希望身边有个知心人,就像沃拉吉米尔有黛卡娜一样。她和沃拉吉米尔一起去上班,在切卡德公司学车工,沃拉吉米尔简直生活在他幸福的顶峰。早晨他们在热尔多维地下室一块儿起床,黛卡娜穿着一身美式劳动服,连上班也像孩子一样同沃拉吉米尔手拉着手,一块儿下班回家,在地下室的煤气炉上做饭。依尔卡孤零零的一个人,沃拉吉米尔的母亲也是孤身一人,因为沃拉吉米尔恋爱了,除了黛卡娜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黛卡娜成了他的未婚妻、情人。而依尔卡爱上的那位姑娘名叫赫莱思卡,一名商店售货员,是位胖乎乎的大个子姑娘。依尔卡请她来到这间地下室之前,整个上午都在布置他的工作室,他的这画室,把他所有的素描和油画加上版画都拿出来挂在画室里,仿佛一个拍卖会,连巨型压力机上也恰当地挂上画,所有墙壁甚至走廊墙壁上都是画,连上学时的刁作也挂出来。依尔卡还买了一件过去画家们常穿的那种白夹克,一顶富有诗意的大贝雷帽。桌上摆了一本打开的伦勃朗和普尔基尼的专题论文集。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赫莱思卡来了。依尔卡一个劲儿地只谈他的未来,他伟大的抱负。我丈夫介绍了一通依尔卡的作品,仿佛是在展览开幕式上。他说全世界都在画人物画,抽象画已在消退。接着我丈夫从一张画走到另一张画介绍说,依尔卡的作品继承了普尔基尼的风格,这个可见的世界是他借以艺术地表现的原由,让他告诉人们他爱他们,他对人们的爱博大得将拥有自己的观众,最主要的是他将拥有自己的客户。沃拉吉米尔也走来观看一番。他带着微笑听着看着。我看到沃拉吉米尔对这一切都不怎么瞧得上眼,他看我丈夫的那眼神直像看着一头应该宰掉的野兽。当我丈夫说完话,当依尔卡穿着那件长到膝盖的没有熨烫过的白短大褂坐在那里时,沃拉吉米尔对我丈夫宣称说他最好去买件长便袍,还劝我给我丈夫买双时尚便鞋,又对依尔卡说他要是在画面加上一辆拖拉机或是在背景上至少添一个工/烟囱,他一定会在创作上取得很大成就,一定能在洪波尔采或可能在赫卢麦茨的县级比赛中得个什么奖。
他说着穿过过道,继续在这宽大的地下室里来回走着,继续发表他的议论。黛卡娜仍然躺在缝出花饰的毯子上仰面抽烟,继续每隔半小时煮一杯浓咖啡。依尔卡坐在那里望着他胖乎乎的姑娘,她正在抽烟,可从来没抽完一整支烟,好像有点张惶失措,因为她比侬尔卡整整高出一个头来。她刚一开始抽烟,便又心烦意乱地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又拿起另一支烟。依尔卡为她点燃母一支烟;划火柴,等待片刻,然后用他颤抖的手将烟点燃。我丈夫继续装做很喜欢他的画的样子,从一幅画走到另一幅画跟前。我却有点儿可怜依尔卡,因为那姑娘并不喜欢他,似乎把她跟依尔卡有点什么关系视为一种耻辱。穿着白色绘画工作服的依尔卡拿着一把黄色折叠尺在墙上量来量去,指指点点说这里将摆上一个装所有画具的柜子,另一个柜子则装上各类颜料,再一个柜子将用来装雕刻刀、凿子,因为依尔卡还将做雕塑,用菩提木和梨木来刻东西啊!因为他面前展现着在人物画方面一定能出头冒尖的前景啊I因为他已经向美协申请当个会员,作为美协会员他将得到来自大商场、新学校和所有公共场所的订货单,对于画家和造型艺术家的大门是彻底敞开着啊…可是赫莱思卡却神经质地看一下表,说她必须回家了。她住在法伊卡尔纳附近罗可斯酒家的二楼上。当她一起身,我便意识到,连我都不会愿意跟依尔卡搞对象,这位赫莱思卡站着,仿佛越长越高越长越高,仿佛一块块建筑方石块在往上码,她必须弯着身子才能走过门框,这赫莱思卡是个巨人…连我丈夫也被她的个头吓了一跳。他故意走到她身边去站着,发现赫莱思卡比我丈夫还高。当依尔卡跑到她前面替她打开门,陪伴着,两人的高矮比例就像我见过的一座雕塑群象,伏尔塔瓦河与马尔谢河之比,一只老猫与长得高大的猫崽之比。我丈夫拿起一张版画观赏着,这是一张反映伏尔塔瓦河河湾的版画,在利本尼桥下总停着一条用两根粗缆拴到岸上的大船,那里还架了一块上船的木板,船上的两侧有小窗户,船头有个小房子,这么一个小亭子,上面还有一个冒着烟的烟囱我丈夫说依尔卡必须把这张画让给他,他得从依尔卡这儿买卞这张画,他这么重复说着,手里恭恭敬敬地拿着那张画。依尔卡走过来时,我丈夫接着说:“这幅画我要挂起来。
当我和沃拉吉米尔住在堤坝巷的第一年我们常在这里游泳,沃拉吉米尔在这里画过画,这儿搁浅着一条小机轮,一艘舱轮,上面洒满了午后的阳光…”依尔卡想说点什么重要的事情、想问点什么,可我丈夫举着手,表示他还没把话说完,给人一个明显的印象是他所说的都是值得注意的。于是接着说:“当我们游够了,便从脏水底下膛到河面上,然后便躺到这船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木板上。在太阳的照射下,茨冈小孩们跟我们一块儿游着,他们总跑到这舱船的小烟囱那儿去拉屎撒尿,大概所有的茨冈小孩都爱到那儿去拉屎撒尿。岸上有一家能容纳好几百人的沃拉斯达大饭店,这里曾经有座河堤,布拉格人常带着孩子到这伏尔塔瓦河周围来郊游,他们周末郊游时常打沃拉斯达大饭店这儿过,然后沿着罗基特卡小河一直走到贝尔茨·迪罗尔克。依尔卡在画面的背景上画了沃拉斯达,在沃拉斯达大饭店旁边曾经有过一家杂货铺,我和沃拉吉米尔在这儿游泳的那个时候,这杂货铺还卖过网,编网的人还曾经坐在这铺子里。店铺橱窗里有一幅标语,上面写着:‘我从水底捞起所有沉没的船只。详情请问该店铺。’好!我买下这张版画!依尔卡,给你二百克朗,够吗?”依尔卡抬起他那双诚实的眼睛,低声说:“博士,我免费送给您吧卜…可是我想问…”我丈夫将两百克朗折起来塞进依尔卡的上衣口袋里。依尔卡终于问道:“你们觉得赫莱恩卡怎么样?你们已经看到她是多公地温柔了吧?她也很柔弱,你们认为呢?我想教她画画。”我又夫说,她的确是一位柔弱的姑娘,说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令仗神往的姑娘了,说他希望依尔卡的爱情能得到回报,就像在大工作间的那位沃拉吉米尔与黛卡娜之间的关系那样。依尔卡专心听着我丈夫所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忠诚的眼睛,像聆听千真万确的真理一样地听着我丈夫的话。当我已经开始出汗时,我干脆神经质地点燃一支香烟,因为我看到,现在该轮到我了。果然,依尔卡也来问我对赫莱思卡这位大食品商场售货员的印象。我注意观察依尔卡的眼睛,他看着我的那神情恳切得使我一下改变了主意,本来在赫莱思卡呆在这地下室的整个期间和她走了以后的这段时间里,我都在准备着要把我丈夫臭骂一顿,并把我真实的看法告诉依尔卡,如今我突然认识到我要是这么做了,就会伤害依尔卡,不知他会冲动得干出什么事来,我就会像抢了一个孩子的玩具一样,那么残忍,于是我对依尔卡说:“赫莱思卡的确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最主要的是她对绘画感兴趣,我很乐意也许在以后教会赫莱思卡像我一样绣图。”依尔卡扑到我的脚前,跪着求我,一个劲儿地求我从头教给赫莱恩卡怎样绣图。他说他可帮她在稀疏的帆布上打个草稿,让赫莱思卡绣出那幅睡着的《父亲的梦》,说他将在布上轻轻标出在他父亲周围飞舞的各类蝴蝶的颜色。后来我们走出地下室来到热尔多维街上,我们沉默不语,在地下室目睹的情景仍旧浮现在我们眼前。街上略微有些暗黑,煤油路灯如蛇一般发出咝咝之声。等我们回到家里,我丈夫便生起炉子,火焰很快上蹿。我跟平时一样立即上床躺下,博士则和衣而卧,我们的头几乎碰在一起地躺着。博士关了灯,只有炉灶里的炉渣在闪光。我们分别躺在呈直角摆放的沙发床上,摊开的手握着手,重又回味着我们在地下室里目睹的情景,慢慢入睡了…
仿佛我们商量好似的,我们都避免说起在依尔卡画室里那个晚上。依尔卡有时在我家门口等着我们,他已经不能站着等了,便像贝比切克·斯瓦特克一样蹲着、坐着等。有一次他甚至和贝比切克一起蹲在瓦尼什达先生的酒家喝啤酒。依尔卡邀请我们去参加他与赫莱思卡的约会,甚至说下一周便是他与赫莱思卡相识三个月纪念日,邀请我们去参加庆祝他们订婚的活动。贝比切克对我们说,他学漆工出身,他夏天有空将为我们漆好所有门窗。就这样依尔卡邀请了我们,贝比切克叙述了整个工作程序,他们两人挨到坐着,活像两只大鸬鹚,两只动物园鸟棚中的鸟…于是我们同他们一道回到瓦尼什达先生的饭馆里喝啤酒。整个饭馆就像疯了似的,大家都在喝酒,因此大家都说空气中有股什么焚风或者太阳黑子,泊仁卡太太跟邮政局长在一起,一杯接一杯喝,已经在研究太阳黑子对人体的危害。瓦尼什达先生已经有些抱怨,可总也不管用。泊仁卡太太的块头儿的确跟赫莱思卡、这位依尔卡未来的未婚妻的不相上下。她的眼睛仿佛泡在酒里,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酒桶之中,啤酒已没过她沉重的双腿、涨到了她的嘴边,如今这啤酒已经渗进她美丽的大眼睛里。贝比切克喊道:“拉佳,这儿来三杯啤酒!”依尔卡坐在角落里,脑袋趴在桌子上,我想他就这样在休息,依尔卡的个子果真不比贝比切克大,那贝比切克坐在桌旁时嘴巴刚好能够着酒杯喝酒。泊仁卡太万四处送酒时,她庞大的身影像一床被褥将依尔卡盖住,又好似一片乌云低低地掠过田野。当依尔卡站起身来与泊仁卡太万碰杯时,他不得不向后昂着头,以便看到她的眼睛。泊仁卡太太不管跟谁碰杯,都要求说:“为健康而干杯!眼睛相对而望!依尔卡继续在向泊仁卡太太讲述他的赫莱思卡有多么温柔多么可爱多么漂亮。他走到泊仁卡太太后面,在讲完这一切之后,补充一句说:“泊仁卡太太,我的赫莱恩卡恰恰跟您一般美丽。”泊仁卡太太笑着说:“你这个流口水的毛头小子!”说着轻而易举地像搂起一个小孩一样将依尔卡夹在腋下,两对醉眼彼此望着对方醉醺醺的脸,依尔卡的双脚从泊仁卡太太的膝盖那儿耷拉到地板上。泊仁卡太太吻了一下依尔卡之后便放下了他,走到酒柜台那儿灌下一杯酒…
我们穿着结婚时的服装,买了一束花,傍晚去到热尔多维酒家地下室准备参加依尔卡与赫莱思卡的订婚礼,当我们来到地下室的画室里,只见依尔卡缩成一团,忧伤地躺在被子里痛苦地对我们说,赫莱思卡不想跟他,她已经对他这么说了。他说惟一的搭救者是我丈夫,说我们必须对赫莱思卡表演一出像沃拉吉米尔同黛卡娜演的那样的戏:那天晚上沃拉吉米尔往墙壁上撞破了自己的脑袋。依尔卡让我行行好去求赫莱思卡,说她只把我当做她惟一可信赖的,说我必须去到她那里,一直等着她从那大商场走到赫拉夫尼街上,说我必须将她带到这里来,让她看到依尔卡如何为她、为爱情而受煎熬,说他离开她简直没法活…依尔卡说着请求我一拳打得他鼻子流血,说他自己下不了手…于是我将花束插到盛水的罐子里。快到六点时,我在商店门前看到听到姑娘们已在拉下橱窗上的卷帘门,我一直等到彪形大个子姑娘赫莱思卡走出来。最后我请求她说,依尔卡想最后见她一面,他由于爱她而病倒了。赫莱思卡看了一下表后点点头,然后我们便默默地穿过赫拉夫尼大街,一辆客车从火车站朝铁路过道关卡这儿开过来,顿时我们都在茫茫蒸汽中,火车头和车厢从我们面前开过,使我回忆起我和我丈夫也曾与法蒂一起站在铁路边,火车也是这样从我们面前开过,距离近得伸手就能碰着。法蒂伸手拿着火柴,火车划着了火柴,法蒂用它点燃香烟或者烟斗,车厢就这样一节节地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开过去。后来拦路杆抬起来,我们默默在走过铁轨,然后便走在热尔多维街上了。在一个生铁泵旁边,在一棵老梨树下面的一张条凳上坐着贝比切克,他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抽烟,还戴着那顶礼帽,在黄昏中微笑着向人们点头问好,继续东张西望。随后我们便沿着台阶走向地下室的画室去。下面一片漆黑,我借着台阶上的光亮走到地下室门口,打开门,我跟赫莱思卡一样吓了一跳。进门之后,我关上身后的门,只见依尔卡满脸血乎乎地躺在被窝里,鼻子里的血还在继续往外流,他那对忠诚的眼睛简直是世界上最钟情的了。被子上是血,有些画上面也满是斑斑血迹,桌子上也是血。
我丈夫穿着婚礼服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赫莱思卡嚷嚷道:“您瞧瞧您都干了些什么!赫莱思卡,依尔卡这么喜欢您、爱您…”依尔卡含糊不清地说:“赫莱思卡,离了您我没法活,您留在这里吧!”一片静寂,只听见关闭的窗子外边行人经过的脚步声。赫莱思卡却完全另样地理解了这一切。如今她怀着极大的反感,眼睛里冒着怒火大声喊道:“这就到头了!彻底地到头了!你们这些愚蠢透顶的蠢货!你用这一套鬼把戏来对付我!让我做你老婆?连最近一名牧放阉牛的人也比你要可爱些,即使你是个什么拔尖的人物,就像你常对我说的那样。我宁可嫁给打了我一个耳光的最后一名管家也不愿嫁给你,即使你是世界冠军我也不干,你这个大笨蛋1你知道你多么叫我感到恶心吗?你们所有这些讨厌鬼!你就是这么来代表艺术的?就是这样来演出这些歇斯底里戏剧的?”女庞然大物赫莱思卡站在那里手指着依尔卡放声训斥。如今她跑过来,掀开依尔卡血迹斑斑的被子吼道:“别再演这种滑稽剧了,蠢货!不为我,而为你自己也别再这么干了!你难道没有一点儿自尊心?你竟想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你记住,只要让我碰到你,我就要让你吃拳头,我只要一看到你,说不准就会宰了你!”她用手指着他威胁着,仿佛这一切使她肠胃难受起来,她装模作样地指出她是怎么评价这一切的,还弯下身来,装做要呕吐的样子。结果她胃里真的一切都放松起来,冲着被子吐开了。肯定是因为下午姑娘们在商店后面要了几捆醋渍排鱼莱卷,结果几个鱼尾巴加上没有消化掉的一点儿土豆沙拉都吐到被子上。她愣了,可是当她环顾一下这画室,这血迹斑斑的被子和满脸血痕的依尔卡时,脸上又现出快活的神情,对自己的言行又点头赞赏,大笑着沿着台阶跑出去,得意地甩了一下玻璃门,撞得一块块碎玻璃掉到走廊上。依尔卡抬起他那对忠诚的眼睛对我丈夫说:“博士,您说呢,她大概不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