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某一个地方的情感往往跟这个地方的人挂钩,地灵自然人杰,穷山恶水就出刁民,定义一个好地方,往往是因为她那里碰到了她所认为的好人,反之亦然。
祁云翱从栏杆上消失的那短短半分钟,宋弦只觉得广州的冬天好冷,阴冷阴冷的,冷到她忘记做撤回的动作。
她的志气因被人乱扣帽子噌噌往上升腾。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总有一天,轮到她站在高处,祁云翱分文不值,就像现在找如颜一样,来找她合作,到时候,她也这么居高临下对他说话。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都定义为言语霸凌,我不跟这样的人合作,不然你报警吧。
真爽!
这样的爽感不过维持了短短几秒钟,她就被拉回现实中。
祁云翱下来了。
她还没有正式离职,祁云翱还是她的老板,老板自然不能晾在一旁。
宋弦脸色闷闷的,“祁总,我没有性骚扰您的意思,抱歉。”
祁云翱耷着眼皮子,“嗯,下次不要发了。”
光线不足,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郁,“我给您发的邮件您看了吗,如颜珠宝甄选过年专场和组货方式我发给您了,年初一到年初八,每一天都播,咱们和喜红宝在初三的彩宝专场。”
她的邮件,祁云翱从来不回复,但宋弦认为,那是他的教养问题,他没教养,她有。
即便年后真不干了,她也要把工作交接清楚。
“嗯。”祁云翱稍稍撇一下嘴,“不是要看监控?”
“……是的。”
祁云翱没再说什么,迈开步子走在前头,宋弦迟疑了两秒,搓搓手,跟在他身后。
性骚扰有用?
她想起祁云翱让她帮拿到办公室里的那个购物袋。
是了,他好这一口,嘴上说以后不要发了,但是——有用。
李强看见老板来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把人迎到监控前,按着他的意思,加快倍数播放,到有人进出楼梯间才放慢下来。
厂里男多女少,就一栋宿舍楼,男员工住一二三楼,女员工住四五楼,四楼设置了门禁,厂里有规定,晚九点到早七点,男士不能上到四楼,所以,李强从早上七点的监控开始播放。
宋弦就站在祁云翱右肩侧,眼睛越过墨色呢子料大衣,定在屏幕上,眨也不敢眨。
厂里的男人没有那么讲究,大都在房间外头的阳台晾晒衣服,能干就干,不干就不换那么勤,女人们不一样,她们更喜欢把衣服拿到天台上晾晒。
楼梯间有监控,天台是没有的,今天最后一天放假,很多人都早已经收拾好行李,上天台晾晒衣服的没几个人,男的就更少了,看了一个多小时,大半天过去了,只出现了两个男人身影,都是帮忙上楼搬行李,并没有做龌龊事的痕迹。
越看宋弦越觉得心虚,甚至对自己起了疑,难道她脑袋坏到,晒没晒内衣裤都记不清的程度了?
李强话也硬气了,“我就说,是不是你记错了,一个个甩着胳膊下来,要说有人拿,就收床单的利姐能装。”
利姐是厂里食堂阿姨,为人开朗大方,断不会偷拿别人的内衣裤。
宋弦底气不足,声音也轻,“不可能是利姐,我肯定上去晒了的,不信你看昨晚上七点半的监控。”
看也是白看,她一手拿衣架,一手拎桶,谁知道桶里头装的啥玩意儿。
“昨晚上风也不大啊,就算是风,也不可能单单吹你的。”李强咧开嘴笑,“是不是,祁总?”
祁云翱不动如山,看不出什么情绪,“可能是见鬼了。”
宋弦:……
看到最后,宋弦虽觉得荒谬,也不得不接受事实,并没有变态偷她的内衣。
难道真是利姐藏了她的内衣?为什么呀?
她宁愿相信是自己见鬼了。
大动干戈来这一趟,这会儿,她心里着实有些发虚。
“我真的晒了,可能有人收错了吧……”
她叹一口气,干巴巴的,“祁总,李队长,辛苦你们,我先回去了。”
她真担心祁云翱来一句,你说算了就算了,耍老子玩儿呢!
好在他不过转个头,含而不漏的光淡扫她一眼,又转回去了,仿佛多看她一秒都觉得碍眼。
宋弦走后,李强装腔作势交代两个手下几句,才从桌上摸起车钥匙,请示道:“祁总,您有什么要交代吗?”
祁云翱屁股不动,“你把昨晚九点之后的也调出来看看。”
“……”
“谁说只有男的变态,女的也能变态。”
李强只得又把车钥匙放下,“也是,那咱们再看看。”
这一看,李强头皮麻了。
凌晨过四点,一个灰衣男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脚步匆匆,刷卡进了四楼,一路上了顶楼,没一会儿,他双臂抱着胸腹往下走。
暂停放大一看,他那件灰色外套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李强并不认识这小子,一个年轻保安倒是认得,说他叫计光录,是物流部管仓库的,平时在厂房七楼仓库上班,比宿舍楼天台高出一些。
“怪不得看那么清楚,我怀疑这小子藏着望远镜。”
“我今天还看见他拎着行李出厂子大门,跑得真快!”
“他哪儿来的门禁卡?”
李强使个眼色,转头请示祁云翱,“祁总,这小子肯定上车了,现在报警估计也没用,要不,年后再说?“
他私心是不希望报警的,麻烦,还耽误过年,若是以前的老板黄总,肯定不希望闹大了,丢人现眼,对厂里的声誉也不好,但以祁云翱的性子,可不一定能息事宁人。
祁云翱倒像是被他说动了,沉吟片刻,道:“不报警,打个电话,让他年后别来了。”
“好的。”
高铁上,宋弦迷瞪间,手机银行有了打款提示。
她目光倏忽一顿,又细看了一回,没错,是那笔珠宝定金。
难道是黄鹂又找了黄总,给祁云翱压力了?
她打开内购会员工购物后台,发现祁云翱早已经通过了退款申请,时间正好是——她把车停在高架上的那一晚?
祁云翱想叫她快点走人,才把这笔账给她销了?
宋弦忍不住抱着手机笑,无论如何,饥荒解除,祁云翱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
傍晚十分,她拉着行李箱,站在熟悉的土地上。
她妈杨素真在家做饭,让老宋一个人去接她,高铁站有几个接客区,父女俩都有一股迷糊劲儿,在电话里牛头不对马嘴对了半天,愣是半个小时才碰上头。
到家的时候,菜都凉了,杨素真免不得数落几句,使唤老宋去热菜。
宋弦放下大行李箱,从里头搬出了一小箱茶叶和几箱广式点心。
“买这么多,也没人吃,你舅妈的手镯带回来了没有?”
宋弦拿出首饰盒,杨素真看了一眼,又让她收起来。
“初二回苏州,你给她带过去,她说,琳琳也要实习了,要是以后找不到工作,让她去广州找你,学做珠宝设计。”
宋弦头皮一紧,“妈,今年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我不回外婆家了。”
“哪有初二聚会的?”
“现在都工作了,有两个初三初四就要走,没办法,就定了初二。”
她撒了谎,聚会其实在初三,这会儿她在广州自身难保,如何带表妹勇闯天涯。
杨素真倒是没有强求,“不回就不回,你舅妈还说,给你介绍她堂哥家侄子,我说算了,我从苏州嫁过来,你又嫁回去,不好。”
老宋端着菜出来,笑着接腔:“你不是这么说的吧,你说,扬州没人了么,嫁给她侄子。”
杨素真瞪眼,“扬州有人,哪里都有人,像你家这么懒的,还不如不嫁,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老宋一句话,成功惹火上身,皱眉道:“又来了。”
他二十二岁结婚,一年后有了宋弦,这会儿也不过四十多,年轻的时候在基层忙,家里大的事情都由老婆管,现在女儿大学毕业了,单位也闲了些,日子过得很安逸。
反正一辈子没吵赢过,老宋是个看得开的人,也懒得费唇舌,端起饭碗吃他的饭。
宋弦哭笑不得,“妈,我才多大,结什么婚。”
“大是不大,到明年九月满二十四了,再找也不耽误。”
她把时间说得这样具体,跟升学似的一丝不苟,宋弦听了,忍不住道:“过一年也不急,我要先赚钱,等发财了再找一个好的。”
“你发什么财,连个高铁站都出不来,没丢在广州就算不错了。”
杨素真希望女儿回扬州,考个编制安稳过日子,但她做了那么久的老师,最知道年轻人的性子,没有社会历练都以为自己能上天,即便考上了编制也不一定能珍惜,且让宋弦自己闯荡两年,稳稳性子,立住脚跟当然好,不行再回来,那时候也不迟。
“外公不是说过么,我命里带财。”
杨素真拿筷子的手定了下,“你外公还说你舅舅能当官呢,你看看他现在混成什么样了,要是没有你舅妈,他早都饿死了。”
宋弦嘟囔:“我信,舅舅的不准我的准。”
“哼,我跟你爸等你发财。”
大年三十晚上,祁云翱难得在大群里发了红包,宋弦不但抢到了,还得了一个手气最佳,数字十分吉利——一六八。
群里的同事纷纷打趣宋弦,今年一定发。
宋弦寻思,这个时候,不给祁云翱发条新年祝福,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她编辑了一条中规中矩的祝福语:
【祁总,新的一年新的征程,宋弦祝您新年快乐,财源滚滚,阖家幸福!】
第二天,她竟然看到祁云翱的回复,时间是凌晨一点。
【新年快乐,怎么没发到邮箱?】
宋弦:……
这也要发到邮箱么?
她自认不是傻子,当然看到这话里调侃之意,还带一点挖苦的意思。
他的意思,她改正错误改得很彻底,甚至矫枉过正?
既然他这么问,无论如何都应该满足他,于是,她上网搜新年祝福,又正经编辑了一条,发送到祁云翱的工作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