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九点,彩排终于结束,宋弦在公司楼下匆忙解决了晚饭,又在隔壁奶茶店点了一杯奶盖,才往地铁站方向走。
手机响了,宋弦掏出来一看,来电人是“诈骗”。
昨天这人自称是她领导,让她过办公室找他。
“小宋,怎么回事,今天打你的电话怎么不接?”
宋弦已经掌握了他的诈骗套路,闲着也是闲着,便和他扯几句淡。
“不好意思,李总,今天公司不是彩排么,我调了静音,没留意到您的电话。”
“你下回要注意,耽误事儿咱们都要承担责任。”
“知道,李总。”
这一次,“李总”终于进入了诈骗主题,说要接待合作方,他手机限额,让她赶紧给他转五千块钱过去。
“五千?”
“五千,你现在就转,明天来跟我拿发-票报账。”
宋弦顿住脚,看着手里那杯十三块钱的奶盖,火气噌噌上来了,“你吃金子吗,要五千块!”
大概没想到被喷火,对方一时失声。
“我卡里只有四百七,你要骗我五千块,你让我借钱给你,还是贷款给你?”
“……”
“我又不是笨蛋!”
一个高大身影从她身旁走过,精心打理过的逗号刘海随意抖动一下,眼角丁点光朝她淡扫而来。
比广州十一月的夜色还凉。
宋弦:……
她无事发生一般,垂首摁掉骗子电话。
这个祁总似乎以为她很蠢?
大智若愚懂么?
她在生活里的确有一些迷糊,但不妨碍她是个聪明人。
宋弦挤上地铁,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碧清苑。
大学毕业后,她和舍友孟巧阳从武汉到了广州,半年换了两个地方,才搬到这里没多久。
将近十点,孟巧阳回来了,看见宋弦带回来的九尾狐吊坠,立马上脖子,一边揽镜自顾,一边啧啧称叹,“我觉得还是这个好看,冰冰透透的,你觉得呢?”
“那是冰烟紫,比较透,看起来像冷美人,深一些的是妖紫,妖紫更妩媚一些。”
“哪个‘yao’?”
“妖精的妖。”
孟巧阳嘿嘿笑,“冷美人太符合我的气质了,我就要这一条,你比我妩媚,妖的给你。”
被强行“妩媚”的宋弦接过吊坠,放在指尖慢慢揉搓,浓郁的紫色神秘朦胧,还带些许贵气,柔润水头仿佛要从九尾狐的尾巴里沁出来。
她喜欢这些石头,爷爷是苏工老师傅,小时候她见过许多精巧的苏工雕刻件,那时候以白玉为主流,这种Mn元素致色的玉石大多不受青睐,但现在不一样了,有色玉种越来越受年轻人的喜爱。
“宋弦,用项链戴会不会更好看?”
“我觉得编绳更好看,你要是想换,等我发工资了,让厂里的师傅给你镶个金扣头。”
孟巧阳乐了,手臂一揽,锁上她脖子,“没白给你喂那么多顿饭,靓女!”
孟巧阳在一家网站做编辑,她是潮汕人,利索能干,能敲键盘写漂亮文案,也能下厨烧一桌好菜。
与孟巧阳相比,宋弦自愧弗如,她只会熬粥,偶尔鼓起勇气煎鸡蛋,那也看运气,运气不好,不是糊就是咸,所以孟巧阳加班的时候,她都在外头解决。
宋弦状似无意,问:“孟巧阳,你知道猪头饼是什么意思?”
孟巧阳一顿,用正宗的广东话反问:“猪头丙?”
“对,就是这个猪头饼,猪头一样的饼。”
“不是饼,是甲乙丙丁的丙,猪头丙指的是祭拜用的三种畜牲,猪鸡鱼,上海人叫猪头三,广东人叫猪头丙。”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骂人的话,蠢材,笨蛋的意思。”孟巧阳咧着嘴坏笑,“你又没藏好,叫谁看穿了?”
宋弦眨巴一下眼睛,“不是说我,我昨晚拼车的时候听人说的。”
她怎么可能是猪头丙,纯粹是那人嘴毒。
第二天,宋弦被孙信业派了个活儿。
他约了两个人到工厂面试,碰巧有事儿赶不过去,让她去看一下,合适再叫上公司找他二面。
有个女孩找不到位置,宋弦亲自到厂子外头去接。
那女孩叫胡彦林,一套得体的西装裙,脖子上一个蓝珀吊坠,手上一只蓝色调的轻奢品牌腕表,看起来时尚中带点小资调调。
她穿着高跟鞋,跟随宋弦走过弯曲的巷子,对这样的面试地址似乎有些不满,“离地铁站好远啊,以后不会在这种地方上班吧?”
“我不清楚,不过就算在公司上班,也经常要到工厂里来的。”
“那有交通补贴吗?”
宋弦顿了下,“我是设计部的,面试通过的话,你可以问人事。”
是个人都比她精明,交通补贴这玩意儿,她可从来没想过。
进了厂房,她领着胡彦林往厂子二楼而去,那里除了员工办公区,还有一个带小茶室的接待室。
宋弦在滋滋滋的机器打磨声中打开了接待室的门,下一瞬,她呼吸一紧。
黑衣男人阖着眼坐在茶桌旁的单人沙发里,身子倾斜向一边,一只脚架在另一条腿上,那姿态,颇有几分匪气。
宋弦屏着呼吸,才要装作无事发生,悄无声息退出去,他就睁开了一道眼缝。
空气短暂凝固。
宋弦嘴角僵硬,声音有些飘,“祁总,有人过来面试,我以为这里……没人。”
只见他一边放下腿,一边垂下脑门,拿手慢腾腾抹眼角。
像是在扣眼屎。
宋弦:……
他好似缓了过来,掀起眼皮朝她看过去,嗓音带着困倦,“面吧。”
宋弦松开门把走了进去,把胡彦林领到茶桌前,伸手示意她,“请坐。”
胡彦林走进茶几和沙发的狭小空间,颇为优雅地压一下裙摆,坐了下去,掏出她的简历,落落大方说:“你好,我是胡彦林,很高兴有机会来贵公司面试。”
宋弦才思量着,是出去给两人倒杯水,还是就地烧水泡茶,就听见男人一个清晰的嗤气声。
“那边没有桌子,你非要上这里来?”
宋弦转头看他,面上露出些许茫然,“不是你面么?”
他一双清亮的眼微微眯起,淡淡看她,那神色仿佛在说——你敢派我活?
宋弦后脊发凉,一咬牙,索性将错就错,“辛苦您了,要换到桌子那边吗?”
孙总监不在,她一个菜鸟,当着他的面去面试别人,有一句话说错,只怕要在他那张嘴里凌迟处死,还不如直接让他来呢。
胡彦林手就那么举着,笑了一声,“没关系,在哪里都可以。”
祁云翱这才接过那个简历本,却是没有翻看,而是随意放在茶桌上,点一个头,“开始吧。”
“你好,我叫胡彦林,今年二十六岁,毕业于……”
宋弦走出接待室,拿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水,端着往回走。
胡彦林正在介绍自己的工作经验。
“我做过两年多的珠宝销售,多次拿到门店的销售冠军,还曾经代表公司参加过国际级的珠宝展……但说实话,销售并不是我的最爱,只是我走进珠宝行业的敲门砖,相对前端销售而言,我更喜欢能发挥自己独立想法的设计岗,对珠宝有了足够的认知,并且走到一定的高度,我觉得时候到了。”
宋弦放下水杯,悄无声息立在祁云翱的身后。
她心里赞叹,不愧是做过销售的,口条真好。
“因为我学的不是珠宝设计专业,所以,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胡彦林终于停了下来。
祁云翱指头在她的简历上轻轻点动两下,“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彦林:“我担心不好停车,从天河坐地铁过来的。”
“坐了几个站,人多吗?”
大概是他面色太严肃了,胡彦林停滞一下,“呃,这个时候,人不算多,大概坐了二十多个站吧。”
祁云翱点一下头,“我也住天河区,人不多就好。”
他回过头,眼尾的光扫射到宋弦身上,“把你设计的那款红帽子给她看看。”
宋弦脑子在一片混沌中,“红帽子……”
“红宝石超标,没人收的那款。”
宋弦看到了不耐之色,隐约有些熟悉,好在她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暖之兰。
虽然这一款并不是她设计的,也不是红宝石超标,更不是什么红帽子,但,谁叫他是老板呢。
她打开手机,把暖之兰成品图片找出来,双手递过去,“祁总,这是暖之兰。”
祁云翱拿过手机,看也不看一眼,直接伸到胡彦林跟前,“你看看,这是我们公司设计的,如果放在你之前上班的商场卖,你觉得定什么价合适?”
胡彦林接过手机,“哇”的一声,“这个好漂亮!是十八K金的吗?”
“是十八K金。”
“十八K金镶嵌,再加上红宝,这至少有两克拉吧,在实体门店至少要卖到一万五六的。”
祁云翱:“实体卖一万五六?”
胡彦林翻转手机给他看,“当然了,这个设计本来就很精巧,椭圆蛋面,最经典的款式,很符合我们国人的审美,再加上它的用料,又是金,又是红宝石,这个是藕粉耶,现在藕粉很贵的,而且这个种水多冰,冰透冰透的。”
祁云翱倾身过去了些,“什么是藕粉?”
“藕粉是和田玉的新贵,就好像我们吃的藕粉一样,颜色很少女。”
宋弦:……
三言两语她就听出来了,胡彦林不过是个半桶水,她根本就不懂和田玉,翡翠才会用“种水”这个词,藕粉玉讲究的是底子油润细糯熟,并不是水透的才好,而且,碎红宝石并没有那么贵,胡彦林有点夸张了。
这也没什么可诟病的,珠宝种类太多,也许胡彦林比较少接触到和田玉。
至于这位新老板,他连藕粉玉都不知道,还没有入门呢。
面试结束,宋弦把胡彦林送到楼梯口。
胡彦林满面春风的,“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工厂吗?”
宋弦点头,“可以。”
她想,胡彦林的确该高兴,按照她刚才的发挥,肯定能进公司。
另外一个面试者没见来,宋弦寻思,该进去请示一下,确定胡彦林的面试结果,好跟孙总监报备一声。
祁云翱正好出来了,目不斜视往外走。
“祁总。”
他顿住了脚,转过半身看她。
宋弦头皮又紧了,“刚才这个面试的胡彦林,您觉得可以吗?”
祁云翱干脆利落的一声,“不可以。”
宋弦:……
只听见一个嗤气声,“这个人,业务能力赶不上吹牛的功夫。”
“……”
祁云翱垂着眼看她,“你觉得那红帽子设计得好吗?”
宋弦咽一下嗓,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不怎么好。”
他啧了一声,“谁把你招进来的?”
“呃?”她眨巴一下眼睛,“孙总监招的我。”
“你运气真好。”
宋弦一时失语,呆愣在原地。
他嘴角略微向下一撇,“你吹牛的功夫已经赶上你的业务能力了。”
她呆呆看着他,试图去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
等到他的身影下了楼梯,她才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
他前言后语搭在一起的意思:你设计不行,吹牛逼也不行,但是运气好,碰上孙总监,瞎猫碰上死耗子,才混进来了。
宋弦并不是消极的人,她从不认为自己不行,但此刻,她有一些挫败,掺杂着一丝羞恼。
哪一天她要走了,必定提醒这个祁什么的,学会反躬自省。
他行么?
哪哪都不行,就投胎行!
宋弦目光漫向远处。
那个讨人嫌的已经走到日头下,身后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连影子都是傲慢的。
胡彦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朝他走过去。
她拿手往后顺一下头发,歪着脑袋,言笑晏晏,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没一会儿,两人一同往厂子大门走。
宋弦收回视线,她想起了刚才面试时,关于地铁和天河区的话题。
果然人不风流枉少年,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
不知道胡彦林听到吹牛逼和业务能力的论调,还能笑得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