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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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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越淮。

不是在高中,而是在她初三的那个暑假。

母亲徐纯确诊肺癌,住进了医院的住院部。

短短几个月,徐纯体重骤降,从微胖的中年妇女转变为一把骨头的癌症患者。

父亲姜旭升白天要工作,晚上也常常不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

姜涟漪放假后,多是由她陪伴徐纯。

病房是双人间,另一个床位睡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奶奶,老奶奶一天都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神奇的是,她睡觉没有任何声音,就像去世了一样,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下午,徐纯睡着了以后,姜涟漪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徐纯出神,她生怕徐纯睡着了再也醒不来。

明明阳光那么明媚,她却仿佛深处世界末日前的阴雨天一般。

不同的是。

下雨的,是她的眼睛。

难过到极致,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哽咽。担心自己的哭声吵醒徐纯,姜涟漪走出了病房,前往天台。

她没有任何轻生的想法。

只是空旷,能给人带来一种荒谬感,只要身处其中,好像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天台没有人。

姜涟漪蹲着,缩在围栏的夹角中,把头埋在膝盖里,哽咽个不停。她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已。

直到把眼泪流干,姜涟漪抬起头,她能感觉到,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因为她的眼皮重重的,她看到的世界也比往常小得多。

在泪眼朦胧的小小世界中,她看见了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是担心她要作出什么轻生的举动。

她着实太难过了,没有发现天台何时多了一个人,更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

少年朝她走近,姜涟漪愣愣地看着他,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看清楚了对方出众的皮相、漂亮的桃花眼以及抿直的薄唇。

姜涟漪懵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

所幸,她留着刘海,刘海被汗浸地像老旧的拖把一样,左一条、右一条地黏在她的额头上。她戴着口罩,只露出肿胀的眼睛。和她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些都像面具似的,给她带了一层保护套。

少年走到她跟前,挡住了太阳,在她身上投射出阴影,他很高。她马上反应过来,用手左右抹了一下眼中的泪痕,然而无济于事。

少年一边蹲下,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餐巾纸,细长的手指从中抽出了一张,递给她。

姜涟漪没来得及思考,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接过了,又下意识地用它擦眼泪。纸巾中有股绿茶的香味,沁人心脾,在夏天格外好闻。

姜涟漪朝他道谢:“谢……”

一出口,语气中满是哭腔,完全变了调,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少年有着洞察人心的观察力,或许说是一种共情力,他接过她未说完的话,不太在意道:

“不客气。”

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少年气,干净又温柔。

姜涟漪听得一愣,她讷讷地点点头,对上他清冽的目光,她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少年仍未走开,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多管了这桩多管闲事:“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挫折,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少年顿了顿,观察着女孩的神色,见她没有露出抵触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你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现在看来过不去,在将来的你看来,不过是人生的一点碎石罢了……”

跟绕口令似的,虽然他的声音很好听。

姜涟漪听了个七七八八,终于恍然,他以为她想不开要自杀。

也许是,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过于唬人,她听得认真,没有出声反驳。

少年说得口干舌燥,把他听腻了的大道理全都复述了一遍,他蹙眉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阳光正当好,空气燥热得不行。

少年蹲在她面前,他蹲着也比她高得多。不偏不倚地为她挡住了阳光的炽热。

阳光大面积地晒在他的背上、头上,他没有任何牢骚,就像感觉不到热似的。

可他明明很热。

姜涟漪看着少年额前细碎的汗水从无到有,又慢慢滑过他细腻的皮肤。他的眉眼间全是专注,仿佛在解什么奥数难题。说了太多的话,他的唇有些干了,却还是时不时挤出几句安慰。

她的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意识到自己盯久了,姜涟漪慌乱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认可他的说法。

见呆愣的女孩终于有了反映,少年眉眼一松,嘴角弧度勾起。

姜涟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想的是,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桃花眼像漩涡似的,只一眼就能把人卷入其中。

像是完成了大任务,少年眉眼止不住地轻松,笑盈盈地问她:“走吗?”

姜涟漪盯着他起了干纹的唇,胡思乱想着,该涂点唇膏了。因而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他说完了,温柔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姜涟漪不知要回什么,她有些懊恼,本来在他面前只是个哑巴,现在还多了个傻子。

少年以为她还没想开,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晚点走也没事。”

姜涟漪这回听清楚了,从简短的几个字中猜测出了前因后果。

“走吧。”她急忙地点点头,低低地吐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又模糊,模糊得她都担心对方听不清楚。

如果不是骄阳似火,她可能会自私地扮演一个落难者,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可惜,她还不够自私。

下一秒,她知道他听清楚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率先站起来。

姜涟漪双手撑住膝盖,试图站起来,蹲得太久,她的双脚已经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两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四脚朝天,摔倒在地板上。

少年连忙伸出双手,扶住她的手臂。待她站稳后,他马上收回了手。

他的手很热,被他扶过的肌肤也变得灼热起来,像是被烫过一样。可她知道不是,是她的肌肤害羞了,自动红了脸。

姜涟漪回味着转瞬即逝的感觉,看着他随意垂在两侧的双手。显然,他们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的手随性地摆着,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没有当成一回事。

少年似乎以为她只是腿脚麻了,正在等待着她缓过劲来。

她的眼睛太肿了,导致她不能自然地睁大眼睛,去看他的脸。只能抬头看,可是抬头,又过于奇怪。

姜涟漪没忍住,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倏地,低下头。

他的鼻梁好高,人也高,她才到他的肩膀。

单看身高的话,像是大人和小孩似的。姜涟漪摇摇头,从脑海中甩掉这个不恰当的比喻。

半晌,姜涟漪指了指门,抬脚往那走。

她深知自己的嗓音沙哑。

像是和女巫交换嗓音的小美人鱼,宁愿在王子面前做个哑巴,也不愿暴露难听的腔调。

她走得很慢,全神贯注捕捉着身后的人的一举一动。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

等她进了门,踏上楼梯的阶梯后,少年走到了她的身侧。谁也没有说话。

姜涟漪努力再放慢脚步,每一步都走得不情不愿。

可即使她走得再怎么慢,也不过短短几十秒,就到了三楼— 徐纯的病房所在的位置。

姜涟漪顿足,少年跟着停了下来。

姜涟漪抬头看他,这一次她终于没有闪躲。她抬手指向三楼走廊的深处,挥手向他告别。

少年点点头,同样朝她挥手。

姜涟漪抬起脚,朝走廊深处走去。短短几十米,她无数次想回头望,看看少年还在不在原地。

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了。

回到病房里时,徐纯和老奶奶还在午睡。

姜涟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臂,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了又想,找到了一个形容词—

怅然若失。

如此说来也不贴切。

因为她从未得到过,所以谈不上失去。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顾不上伤身,跟只蚂蚱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怕吵醒病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的窗前,往外望去。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他的身影。

不幸的是,他已经走到医院外的保安亭边,只要再走几步,就会消失在人海之中。

她睁大了肿胀的眼睛,不敢再眨眼。

少年被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拦住。他低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和小孩说着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往里面指了指。

压根听不见他的话。

她却能想象到,他该是温柔的、耐心的、轻声细语的。

所有美好的人所具有的的形容词,她不吝于用在他身上。

小孩朝少年点点头,撒丫子往里跑。少年目送着他,直到确认他走对地方,才放心地往外走。

医院的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没有红绿灯,少年左右观察了一眼,避开车流走向对面。他一过马路,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过,挡住了他的背影。

等大卡车开走时,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姜涟漪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人海之中。

从这一天起,姜涟漪黯淡无光的人生中,有了一个新的期待,期待再次见到他。

事先声明,她没有任何诅咒他的意思。她只是幻想着,他会再次来到医院。

一个会去医院天台的人,多少是和这家医院有点熟悉。

遗憾的是。

第二天,姜涟漪想要去天台偶遇他时,惊讶地发现天台门上锁了。接连好几天,天台的门都是锁着的。

再也没有开过。

她的期待落了空,只得每天守在病房的窗户前,死死地盯着医院的大门。

一开始,她还会想象着,再次见到他时,要说些什么。

先要和他道谢。

如果可以的话。

还想认识他。

很多年后,网上出现了一个词“crush”—形容猛烈的、短暂的喜欢。

姜涟漪看到crush这个词的第一秒,脑海中闪过的是天台少年的脸。

她遇见了她的crush。

她把crush解释为惊鸿一瞥,以及怦然心动。

似乎年少的喜欢,总会带点遗憾的。

她也没能幸免。

千千万万次地驻足,满怀希翼地张望。

终究化为一空。

漫长的暑假过去,她没有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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