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儿子上高小的时候,有一回忽然问我:“什么叫怀旧?”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家里常来些跟我一样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士,嘴里时会呐出这两个字眼,听得他好奇,故有此一问。当时我试着回答了两遍,可他眼睛里还满是疑惑,于是我叹口气说:“等你长大了,自然明白。”
弹指间儿子已经年逾30,娶妻另过。那天他们小两口来家,儿子一进门就兴奋地说:“
爸,我买着好盘啦!有张是给你买的呢。”我说:“那些个高科技合成的美国神怪大片我可不爱。”他说:“知道。我这回买的是怀旧片。”先拿出为他们自己买的,是前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未及观盘,就随口跟儿媳对出了其中某些台词,甚至还哼起了片头音乐来。我就说:“其实,在世界电影史上,这根本是入不了谱的东西。”儿子就拿出给我买的盘来,未递入我手,笑道:“这个难道就入谱吗?但是您一定喜欢!”我接过一看,天,是久违了半个世纪的《美丽的华喜丽莎》,前苏联拍的一部根据流传久远的俄罗斯民间故事拍摄的童话片,我上小学时译制过来的,风靡一时,片名又叫做《三头凶龙》,影片最后是勇士与喷火的有三个脖颈三颗头颅的凶猛恶龙展开搏斗,那场面曾久久萦回在我童年的梦境里,令我恐怖,也激发着我的想像力。
那天饭后,小两口陪我看《美丽的华喜丽莎》,边看边讥笑:“多幼稚呀!”“瞧这特技,好笨啊!”妻忙些别的事,没有完整地坐下来看,但有时会走过来问我:“青蛙变公主了吗?”电影里的华喜丽莎是被巫婆施魔法变成青蛙的,在被搭救前,她只能在夜里变回人样。妻和我是同代人,自然都经受过这部电影的洗礼,其中一些场面于我们来说,虽沉淀在了记忆水潭深处,却是一经搅动,便会极其生动地悬浮到最上面,如莲花开放般鲜艳。
那光盘根据旧电影拷贝制作,配音对话里,有的角色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因为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那时候除了一些主要的配音演员,有的配音者还发不准普通话的音。小两口觉得滑稽,我却觉得恰恰是那个味儿的配音,才能勾出我酽酽的童年回忆。拷贝年代太久,对话有时会出现漱口音,画面上有雨丝般的划痕掠过。然而我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小两口看了半部《瓦尔特》,声音画面虽然好许多,但色彩显然褪去不少,整体是变成了褐调子,跟他们当年在电影院里看到的效果完全不能相比,但他们却看着眼前这场戏,就兴奋地议论着、期待着下一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呈现、人物登场。
于是悟出,文化史,包括文学史、电影史、戏剧史、美术史、音乐史…高标准,严要求,淘汰第一,取留持重,势在必然,令人敬畏,然而那多半只是学术界和高等学府里的殿堂供奉;而俗人的审美体验,尤其在过了青春期后,多半并不理会“史的定论”虽然会有与时俱进的一面,却往往更多地固执于生命时空里所经历过的那些兴奋与感动,时过境迁,乃至沧桑巨变,筛掉许多,也还会珍藏若干私下里最喜欢的,终生不放弃。所谓怀旧,也就是反刍这些可能早被史家剔除,更与下几代隔膜,却能与同代人交流感想,更包含最隐秘的个人缘由的人与事、景与物,包括现在重温时会有漱口音与雨丝影的老片子。
除了以永恒性、普适性为前提的高标准猛筛汰的文化史,我们还需要追踪一代人、一茬人的文化感受史,还应当提倡那样一种文本,就是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来回顾自己的阅读欣赏史,喜欢过什么、排拒过什么、为什么感动、为什么厌恶、为什么疑惑、为什么憬悟。也许,在后两种文本里,我们能获取到更多的,解读一代人、一茬人和一个人在当下会有如此言行取向及其表达方式的文化遗传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