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葛玥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原先订下的月嫂被苏望娣退了,亲自上阵。一半是省钱,一半也是欢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苏望娣坚持的。葛母每日过来,白天轮流带,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边,宝宝醒来,抱到葛玥那里,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换尿布。一晚上总要起来四五次。白天连夜里,几乎不停地,却不觉得累。小肉团子抱在手里,从头看到脚,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里都是可心的。与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抱着他,便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尽数可省略,唯有怀里这团肉,奶香与尿臭相混,厚厚实实一把兜住,便觉得再怎样也无妨。有她在,天塌下来,也替他顶着。时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这样代代相传,周而复始。曾经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转转,轮到孙子。凑近了,那张小脸,怎么也看不够。看到他,心头又是甜又是酸,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与儿媳的话比以前更多了。围绕着宝宝,话题衍生出去,举一反三。苏望娣本就是有些唠叨的人。她说当年坐月子哪有现下这么多讲究:不喝白开水,光喝蒸发了酒精的米酒水。烧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姜麻油。鱼汤蹄髈那些,过去讲起来顶滋补的,却不大吃了。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减肥餐差不了多少。洗头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么洗就怎么洗。空调也照样吹,不怕关节痛。“其实就是随心所欲了,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束手束脚,老的说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为这话是数落自己,忙道:“妈,我没有——”苏望娣道:“是赶上好时代了,替你高兴。一样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顿一下,“妈是比较辛苦。”苏望娣嘿的一声,“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还有解脱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没指望的。”葛玥与她接触这些时日,也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便是再迟钝,也听出这话其实另有所指。家里两个男人,顾士海自不必说,顾昕这阵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视频,也只是三言两语,简洁得像是发电报,宝宝好吗,你好吗,爸妈好吗,格式亦一模一样,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宝宝的细节,他也并不十分着紧,或是草草应着,或是索性说太忙,便挂了。连苏望娣那样护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亲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带来的拖油瓶——”顾士海听了,骂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她径直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给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丝堆成一棵树,再弄几个馒头做成小猪的模样,各自趴在树上。让他猜菜名。顾士海说“母猪上树”。她摇头,正色道:“错,是‘男人靠得住’。”葛玥旁边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她冷眼旁观,苏望娣那样白天黑夜的辛苦,顾士海只是负责早起买个菜,往厨房一扔,便诸事不理了。好几次炉子上烧着菜,她与苏望娣在房间忙宝宝,他见了也只是提醒一声“快焦了”,并不搭手。吃完饭,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摊着,自顾自地回房。喝茶看报纸。“你将来也逃不脱的,”苏望娣说葛玥,“一个儿子,一个老公,你要做一辈子的保姆。”
平心而论,葛玥倒不在乎这些。或者说,是还未考虑到这些。顾士海再怎样,终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积年累月后的沉淀,性质不同的。顾昕却真正是隔了一层了。去年这时候,他与她还是普通同事,虽在一幢楼上班,但平常也难得见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顾。除去她父亲那层,她着实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连走路也是低着头,有些谦卑的模样。“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记得,他这么评价她时,她红了脸,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点甩脱,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几乎没谈过恋爱,相过两次亲,都不了了之。称得上一张白纸。她想过无数次,他为什么会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几分。“要说完全没那个意思,我是不信的。你这样的性格,真找个像蒸馏水一样纯的男人,我和你妈也不放心。过日子,太虚头虚脑不行,太实打实也不行。退一万步,还有爸替你看着呢。”她父亲这话,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必须承认,父亲看人是准的。当然也跟她自身条件有关。倘若她生得比张曼丽还美,或与顾清俞一样能干,父亲又该是另一番说辞了。
宝宝满月时,顾昕从新疆回来。给宝宝买了一顶维吾尔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张脸。宝宝显然不太喜欢,哭声一阵响似一阵。他却不依不饶,一遍遍地试戴,“乖——”她旁边看着,并不阻止。总算挑个角度,勉强戴上。机会稍纵即逝。他拿手机拍照,宝宝翻个身,帽子又偏了。“嗐!”她听出他口气里重重的不耐烦,怕他恼,抢过去抱起孩子,岔开话题——“新疆那边热不热?”
“还好。”
“好像晒黑了点。”
“紫外线强。”
吃饭时,苏望娣不断询问儿子这趟出差的情况,几个人去的,住在哪里,忙的什么,怎么这么久,等等。葛玥替婆婆捏着汗,果然顾昕先是应付着,及至到那句“玩了哪些地方”,顿时发作了,皱眉:“上班呀,又不是玩。”苏望娣碰个钉子,却还不罢休,“听人讲,新疆不大太平,你们领导倒是放心,一去就是个把月。”顾昕回答:“北疆好些。”苏望娣问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嘿的一声。苏望娣便转向顾士海,“你儿子跟你一样,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喜欢装酷。”顾士海道:“像你一样饭泡粥(沪语,指话痨),才好?”
“膳魔师。”葛玥心里念了一遍。有一阵挺流行这词,膳魔师焖烧锅,“焖烧”就是“闷骚”。葛玥猜想他与张曼丽在一起,应该不会话这么少。没本事的女人,只好让男人“闷”,像张曼丽那种,男人肯定就“骚”了。当然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她让他试着抱孩子,“宝宝都没怎么见过你,要熟悉起来——”他刚抱到手里,宝宝便开始哭。他顿时放弃,还给她。喂完奶,她教他换尿布,“抓住两只小脚,抬起小屁屁,拿湿巾从前往后擦,再垫上新尿布,扣上,两边褶子翻出来——”他试了一次,还挺像样。她对他道:“既然你回来了,这几天让妈好好休息,晚上你来弄。拍嗝、换尿布。”他道:“你反正要喂奶的,一枪头做完不是挺好?何必再拖累一个?”她怔了怔。他又道:“我白天还要上班的。”
晚上依然是苏望娣来。顾昕索性搬出房间,在客厅搭张床。早上起床,进来在宝宝头上吻一记,便上班——“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苏望娣依然这句。葛玥只是苦笑。
冯晓琴姐妹俩过来看宝宝,送了一只10克重的金木鱼。葛玥挺不好意思,“何必破费——”冯晓琴道:“应该的,我是婶娘呀。”与她聊些育儿的细节,奶多不多,有无奶结,恶露止了没有,宝宝黄疸几时退,等等。冯茜茜去卫生间,出来时见顾昕在削甜瓜,“阿哥,我来吧。”顾昕道:“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弄。”冯茜茜见他手上滴滴答答都是汁水,递一张纸巾给他,“还是我来吧,一只甜瓜被你削得只剩下小半只。”顾昕有些狼狈,接过纸巾。她过去三下两下,皮归皮,肉归肉,切成小块放在盘里,再插上牙签。“上班顺利吗?”顾昕问她。她道:“一般,就那样。”他道:“你姐姐之前让我替你找工作,不好意思,没帮上忙。”她道:“没什么,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
冯茜茜上月业绩排在末位,她做成的几笔单子,都被她师傅算在自己名下。再问另外几个新人,才知他们也是如此。行里不成文的规定,倘若连吃三个月白板,便会被辞退。这要看师傅做人了,有点良心的,自己吃肉,给徒弟喝点汤,便也饿不死。她那个师傅,属于吃相比较差的。冯茜茜跑去找他理论,那人还要激她:“下月起你自己做,做多做少都是你的,不是蛮好?”冯茜茜初来乍到,手里哪有什么客户,就算勉强有一两个,人家真金白银的生活,谁肯交给一个新人?这话是将她的军。胸闷得紧,又觉得丢脸,忍着连姐姐也没告诉。帮不上忙,还让她担心。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关键还是客户源。电话簿翻出来,一个个打过去。凡是能搭上一点边的,统统不放过。连那个吃她豆腐的财务主管也联系了,再窘也装作没事人般,前情不提,只劝他存贷款。那人竟也不挂断,静静地,只是听她说。好在是打电话,看不见人,光说话到底从容些。那人又约她吃饭,她还未应声,那人说下去,问她——“这次打算把摄像头装哪里”。那瞬她窘得眼泪都下来了,只觉得每寸头发丝都是可笑到极点。拿电话的手全是汗,愈发握得紧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同乡小姐妹,当房产中介,跟老板联手做假合同,骗了一千多万,不知逃去哪里了,几年没回过老家。还有一个当保姆的,偷东家的钱,每次抽几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判了两年。那时我就想,要么索性不出来,既然出来了,就不能走那些歪门邪道。否则爹妈都抬不起头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做事,就算再难,也要凭真本事在上海扎下来。”
她与顾昕聊天。也不知怎的,竟说到这些。他未必能懂她的心情。就算懂,不过是个勉勉强强的亲戚。她应该是昏了头。切个甜瓜,便引出这一大段。瞥见他不作声,想平常并不与这男人多话,突然间表决心似的,倒真有些别扭呢。他看出她的尴尬,鼓励道:“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的。”她拿过果盆,站起来,“我送进去。”又问他,“要不,阿哥你先吃几块?”他忙道不用,“我吃这些就行了。”指着刚才削去的那些带肉的大块果皮。她笑了一下,“好。”
顾昕独自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葛玥在里面叫“宝宝大便弄在床上了,拿毛巾来”。苏望娣和顾士海去了外地,挨不过,只好拿了脸盆和毛巾进去,见床上一大摊屎迹。葛玥说:“床单要换——”他三下两下抽了床单,抱成一团。“别放洗衣机,要先用手搓一道。”葛玥关照。他动作愣了一下,冯茜茜旁边已接过去,“我来洗吧。”他与葛玥同时道:“那怎么行?”她道:“晚了洗不脱的,黄澄澄一摊。”顾昕还要坚持,她径直问他:“阿哥你平常洗衣服吗?”他只得松了手。
冯茜茜开门出去,他后面跟着。她水龙头下打一层肥皂,搓出泡沫。动作娴熟。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隔开半米左右,看着。她一边洗,一边对他道:“阿哥,宝宝长得像你更多些。”他道:“是吗?”她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像你。脸型像阿嫂。宝宝门槛精,会挑。”他笑笑,“只要不像隔壁的张木匠,都行。”
这天晚上,顾昕搬回房。顾士海插队落户时一个朋友没了,夫妻俩去外地参加丧礼。只一晚,葛玥原先的意思是,她一人搞定也行。嘴上这么说,心里自是盼他别答应。他考虑一下,道:“我给你打下手吧。”——只这一句,便足够了。她兴冲冲地,把小床拉到自己身边,“你管你睡,实在不行,我再叫你。”他也不客气,竟真的睡过去了。连宝宝晚上吐奶,她来回忙碌,他也全然不知。她半躺着,一手拢着宝宝,一边细细端详他。他有张嘴睡觉的习惯。她替他把两瓣嘴唇合拢,只一会儿,他便不舒服,挣了开去。她记得书上说过,总是张嘴睡觉,人会变丑。他现在这模样,倘若没这坏习惯,不知该有多英俊。倒是要多留意宝宝,网上有卖那种贴纸的,睡觉时粘住嘴巴,便只能用鼻子呼吸。她的儿子,非得是美男子才行。一会儿看大的,一会儿看小的。来来回回。累是累的,却也欢喜。这男人离开了一个月,总算是回来了。这么一家三口躺在一起,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原先并非多愁善感的人,或许是孕激素的缘故,这阵子总想得特别多。他出差那段时间,她凭空生出个念头,觉得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出差是真的,处长带队。她问过一个同事,装作不经意,拐弯抹角。按她的性格,已是前所未有的精细了。张曼丽的微信也有,朋友圈每天都看,有定位,应该没出上海。每次与他通视频,她都会格外留心旁边的动静,有无女人声音或是女人物件,浴室玻璃门有没有映出别的人影。她记得以前母亲也常提防父亲外面有女人,坐实过一两回,但应该远远不止。她父亲比母亲精明。她也一样,顾昕比她精明得多。
世纪尊邸如期交房。顾清俞悄无声息地搬了过去。家具都是新买的,这边稍稍整理,不过打包了两个皮箱。怕大伯那边触景伤情,也怕旁人察觉她与施源的事。连顾士宏亦是瞒着。“爸,我搬过去了。”轻轻巧巧一句。顾士宏见惯了女儿的做事风格,倒也不十分惊讶。“现代女性,搬家跟上个厕所差不多。”他向张老头抱怨。
张老头嘿嘿笑,“都加入作家协会了,讲话还这么粗。也不弄个文雅的比喻。”
他说现在连他老伴也开始写文章了。老太婆以前是重武轻文的类型,看报纸都嫌麻烦,更别提写写弄弄了。“每天在白纸上写几段,写完就收起来,谁也不给看。我觉得也蛮好,写文章也是动脑子呀,让她多练练,那病或许就好了。”张老头这阵瘦了不少,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再怎样形骸相忘,老了都是一撇一捺,支撑着才能过下去。人人如此。又夸赞冯晓琴:“难为你儿媳了,时不时地去陪她。非亲非故,我老太婆那么神经兮兮的一个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递给顾士宏一支口红,“也不晓得买什么,送年轻女孩这个,总归不错的。”顾士宏好笑,“你一个老头子,倒是懂经。”也未拒绝,转手便给了冯晓琴,“张家伯伯一片心,想要谢谢你。你收下也好。”
从顾士宏的角度,也有些不理解。家里事多,她又要烧饭,又要照顾儿子,闲暇时再去展翔那里帮忙,偏偏还多出张老太这茬。年纪差了几辈,性格也完全不同,若说投契,似乎也牵强。问过她一次。公媳间关系还有些僵,她也回答得硬邦邦:“赚钱。”
他更是不明白。“赚什么钱?”
“赚老东西的钱呗。”她心里恶狠狠一句。想,你也是老东西,现在忍着你,将来房子和票子,都是我儿子的。嘴上道:“——零花钱。”瞥见他愈发糊涂的神情,忍不住得意。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他摸不透。又加上一句,正色地:“我这人最喜欢钱了,眼睛里只有钱。爸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久,便传出张家失窃的消息。现金丢了几千块,还有些金货。警察调查后,发现没有撬锁的痕迹。也不像是破窗而入。大门用的是电子锁,可以拿纽扣钥匙开,也可以直接输密码。都说现在愈是高科技的东西,愈是不牢靠,网上传言,单凭一个线圈就能解锁。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有线索,只能不了了之。万紫园靠近地铁站,地大,人又多,盗窃案也是时有发生。张老头为人豁达,倒也不在乎,“人没事就好,破财消灾。”
顾士宏多了个心眼,单单只讲给顾清俞听:“我也是瞎猜——”顾清俞劝父亲:“没到那个地步。再说也没证据。”顾士宏道:“所以呀,只是瞎猜。我又没讲肯定是她。”顾清俞虽不喜欢冯晓琴,但无凭无据,自是不会想歪。劝父亲:“日子好好坏坏,有时候大半是自己想出来的,想得越复杂,自己就越烦恼。”顾士宏叹道:“你爸不是拎不清的人。好好坏坏的话,不同你讲,还能同谁讲?”顾清俞心里揪了一下,那瞬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与施源离婚的事说出来。好好坏坏,一股脑倒出来。便是哭一场也好的。“爸,”才起了个头,又缩回去,“——你女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聪明。又笨,又不讲道理。”脸上还要笑。顾士宏道:“笨是不笨的,道理确实不怎么讲,犟头倔脑。你姑姑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头上长角。”她笑,“蜗牛头上也长角的,牛和羊也长角。像老虎狮子那种狠角色,反倒不长。你女儿看起来凶,其实顶顶没用。”
“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大概是只吵狗。”顾士宏嘲女儿一句。
顾清俞想起几日前,张曼丽忽来寻她。“阿姐!”叫得亲亲热热。大学时,借由顾昕那层关系,她来顾清俞公司实习。一心想留下来。后来却未成功。僧多粥少,拼学历本事,也拼人脉关系。那时顾清俞到底年轻,根基不深,虽然顾昕再三拜托,终是落了空。倘若放到现在,倒是可以一试。张曼丽这些年与她一直有联系,态度像下属对上级,三分尊敬,倒有七分讨好。顾清俞那时想,又要多一个厉害的弟媳了。谁知最后竟是未成。顾昕娶葛玥,在顾清俞看来,这表弟到底不是顾磊,思路要清楚得多。但这张曼丽也着实是人才,分手后依然没事人般,三天两头点赞她的朋友圈,逢年过节还要发些祝福话。最近一次,是顾清俞先开的口,说要为她做媒,其实是旁敲侧击,提醒她顾昕已是有妇之夫,劝她好自为之。她竟也真的答应了。顾清俞倒不好意思不兑现了,真介绍了一个做医生的学弟给她。问过学弟一次,对这女孩印象不错。也是意料之中。那样的大美女,谁见了都动心。学弟是个本分人。顾清俞偶尔想起这事,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好便罢了,万一有什么,倒对不起学弟。张曼丽那种女人,虚虚实实,做女朋友蛮有味道,当老婆便有些冒险了。
张曼丽竟是来送喜帖。打开,是一对新人的照片。“阿姐,一定要赏脸哦。”又说婚后打算出国。去葡萄牙,50万欧元移民,赶上最后一波。语言考试也过了。顾清俞问她:“去那里做什么?”她笑道:“当家教,现在全世界都流行学中文。”又道:“南欧风光好,阿姐以后过来,记得找我。”顾清俞瞥见她神情,竟已有些居家度日的恬静了。再去向学弟道贺,讨十八只蹄髈。学弟抑制不住的喜悦,“寻着这么好的老婆,学姐就算问我讨十八只金蹄髈,也是要给的。”顾清俞听他细数张曼丽的好处,贴心、善解人意、做事懂分寸,又孝敬老人。心想这些对张曼丽来说,该是不难做到。“曼丽是天使,找不出缺点。”学弟的父母在国外经商,家境优渥,从小顺遂,倒有些孩子气,不谙世事。见他欢喜,便也替他高兴——“早生贵子。”
“她生不出小孩。”顾昕告诉顾清俞。张曼丽的婚纱照发在朋友圈里,单单屏蔽了他。但他依然得知了。他没打招呼,径直去找顾清俞——“看看阿姐的新房子,顺便聊聊。”
他说,当初是张曼丽分的手。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大学里是她追的他。“我喜欢你身上那种忧郁的文艺气质。”她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她比他文艺得多。喜欢诗词、绘画和音乐。美女再加上仙气,一般男人就有些吃不住。她说他不是一般男人。其实他自己清楚,他只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胆子也小。所以当她提出分手时,他终是同意了。她说:“在爱情最美好的时候分手,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这话她说过两次。分手也要两次。像演员谢幕,戏越好,次数便越多。因为舍不得。他结婚后与她那段,像小说的番外,把之前没说尽的、没交代完的,拾遗补阙。没有婚外恋的狎昵,倒像老夫老妻般,和缓度日。相比之下,第二次分手比第一次更突然。她发个微信:“我要结婚了。”便再无下文。
“阿姐的新房子,蛮好。”他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讲完张曼丽那段,再加上这句,悲剧意味便更浓了。声音涩得都有些捻不开。顾清俞一直觉得这表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喜怒不形于色,有些古代老夫子的感觉。今日竟是意外了。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人生总是起起落落,你还年轻。”他接过,“阿姐怎么不给我喝酒?”她一笑,“酒入愁肠愁更愁。你本来也没什么,喝酒倒像那么回事了。我不给你机会耍酒疯。”
“姐夫还没回来?”他问。
她胡乱应了声。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自己人。”
“谢谢阿姐。”
顾昕骑自行车回去,刚走出几步,见展翔迎面走来。路灯昏暗,便省了招呼。停顿一下,见他进了顾清俞的那个门洞。有些诧异,想这么晚了,这人居然还来。
经过地铁站,正巧冯茜茜从里面走出来。他上前刹住车,“才下班?”她嗯了一声。他瞥见她神情透着倦意,“——载你一段?”她摇头,“不用,就几步路。”他道:“上来吧,反正顺路。”
顾昕万紫园的两室一厅刚装修完,还要晾几个月。有婴儿,更是大意不得。过年都未必搬得过去。现在与父母同住白云公寓,租的两居室。离得近。生活圈依然是原来的。菜场也是同一个。“阿哥从哪里回来?”冯茜茜问他。他扶着龙头,实话实说:
“尊邸。找阿姐。”
她哦的一声。“尊邸”对他而言,应该是敏感词。声音听着也暗沉。直接安慰不大好,便从自己说起:“——刚才,请客户吃饭。没谈成,还白白贴了两百块饭钱。”
“单位不报销吗?”他问。
“怎么可能?阿哥你想得太好了。”
他道:“我们这种单位,平常接触不到这些。”
“公务员真好,工作稳定,也没什么压力。”
“压力还是有的,”顾昕停顿一下,忽觉得说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楼下。经过旁边垃圾桶时,一个身影闪了闪,吓了她一跳。那人个子瘦小,头发全白。打个照面,便晃了过去。“3号里那人。”顾昕对她道。她点头。其实都是认识的。3号里一个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个麻袋出来翻垃圾桶,从一期到四期,看见矿泉水瓶,便捡出来,踩烂,扔进麻袋。还有废报纸、旧衣物。谁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声,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从不推辞的。六十多岁年纪,背有些佝偻,身体却好,也有力气。她是贵州农村人,儿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后,便接了她来。白天带小孩做家务,晚上出来捡垃圾。其实也是闲不住。为这事她儿子不知与她吵了多少回,说家里不缺钱,犯不着出去丢人现眼。她却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区里的一桩奇闻。
“阿哥,”冯茜茜已拿出钥匙了,忽又停下,问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两人去小卖部买了酒,径直到新装修的房子。走进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铺张报纸,坐下来。打开啤酒,还有花生和鸭脖。她先参观了一遍,赞道:“装修得真不错。”
“你没看过阿姐的房子。我这个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她那里已经直达小康了。”
“够好了。我要有你这样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认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几分钟前刚发来微信:“在哪里?”他回答“跟同事喝酒”。与妻子撒谎是经常的事。但今天这种情形,连他自己也讶异。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时答应了。看来是馋了,真想喝酒了。刚才在阿姐那里,没讨着。中医的理论,想什么,便是缺什么——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问她:“谈过几个朋友?”她道:“一个也没有。”他斜睨她:“瞎讲。”她道:“不骗你。”他便一本正经地劝她:“那你应该谈起来了。”她点头,“好,麻烦阿哥帮我留心。找个上海人。”他嘿的一声,“上海人里,瘪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里面,坏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还是喜欢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么事?”他叹道:“少来,你和你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停顿一下,“——我知道,你们心里会怎么看我。”
“当心吃耳光。”
顾清俞说展翔。后者坐在沙发上,被这话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看样子是真的分开了?”他是指刚才那句“这房子没男人味道,一走进来就晓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来?”她一怔,“你遇着他了?”他耸耸肩:“他眼睛长在头顶,装作没看见我。我也只好顺着他,假装擦肩而过。”
停了停,他又追问:“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过来?”后面这句是有些作死了。从进门便看出她脸色不好。还用这种声气说话,是一门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替你说出来?”他笑得有点僵:“说什么?”
“不是你,史胖子认识施源吗?搭界吗?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别说只是促狭一记罚点钱,就算把他关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俞瞥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愈发做出恶狠狠的模样。咬牙切齿。
这几日找不到发泄口。办离婚手续那天,竟与结婚时是同一个工作人员,还记得他们,神情一直很暧昧,像是憋着笑。她那瞬有种冲动,想狠狠抡一巴掌过去。但碍着他。有他在,她无论如何做不出那样的事。她终是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忍着,连签字的手也是稳稳的。她想,就当没碰到他。甚至还想,本就是假结婚,现在房子买好了,还留他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样,把繁复的东西一点点删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剩一个答数。这么想问题,好处是爽气,饮鸩止渴般立竿见影。坏处是刀子太锋利,当场出血少,过后却一点点渗出来。牵丝攀藤地难受。终究是逃不脱。恨意悄声无息地,周身袭来。却又无可言说。
“我喜欢你。”展翔忽然想说这句,但说不出口。尤其这时候。没用,还伤自尊。是他理亏。他想让那个男人丢脸,越灰溜溜越好。冯晓琴说他像个小学生,幼稚得一塌糊涂,“爷叔,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道:“男人促狭起来,本来就跟小学生差不多。”反问她,“换了你,你会怎样?”她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声,“那你说两桩损人利己的听听,让爷叔我学习学习。”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托冯晓琴搭的桥。“姐夫,帮个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实她与施源并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他缺钱。”她对展翔说。展翔补充:“跟你阿姐结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钱。”冯晓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这事闹大,也不难。无证上岗,往死里打,便是吊销执照也是有的。史胖子还蒙在鼓里,否则被他晓得,早冲过来喊打喊杀了。展翔其实也有些后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风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两下吧,”展翔朝顾清俞看,真心地,“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为她多半是讽刺几句,夹枪带棒,把话往难听里说。他知道她的口才,杀人不见血,今晚是送上门找死了。谁知她一声不吭,抡起茶几上一只水果盆,径直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避过。“咔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着,又拿起旁边的茶杯。他以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头。她却是喝茶,大口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惊魂未定,正要说话,瞥见她脸颊上一行泪,立时打住,伸手将她的茶杯接过,放下。又拿来扫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动,半晌,在沙发坐下。
“就算没有你,该分还是要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闷得像蹩脚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说起莉莉。那日她问“想要什么,直说”,这女人竟也真的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有个上海户口。这要求刁难得很。其实也是摊牌。施源的骨肉。顾清俞只当没听懂,“寻个上海男人,户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卫室有个鳏夫,五十来岁,无儿无女。“房子有两套,一套虹口,一套浦东。比施源有钱得多。长相不显老,除了眼睛有点斜视,讲话大舌头,总体还不错。”她把话说得促狭无比。做好这女人发疯发狂的准备。可谁知居然也成了。这阵她一连促成两段姻缘。喜宴时间也是相差不远。一门心思做红娘了。
“一样做女人,其实我比她们窝囊。她们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里叹了口气——“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她猜张曼丽这病或许是治好了。那天学弟欢天喜地,说张曼丽有了两个月身孕。她先是诧异,斟酌着,便也不提这茬。真真假假,也着实分不清了。到这当口,也不晓得受骗的是学弟还是顾昕。人生如戏。这番话闷在肚子里许久,只当要发霉烂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数倒了出来。扳手指算来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听众,还有受气包。刚才电话里凶巴巴一声“过来一趟”,那瞬她便晓得,从顾磊去世到现在,各种事情,各种情绪,终是要找个倾诉的人。
“你跟她们不一样。”展翔柔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顾清俞。”
这话说得真诚无比。他还想说“在我心里,你跟仙女没什么区别”,放在过去,说便说了。眼下却不行。捧场也要时机合适,否则就是嘲人了。他忽然发现,把真心话说得像嘲人,似是他的一贯风格。十年如此。像一篇形神俱散的文章,散了骨架,七拐八绕怎么也点不了题。但他却是最了解她的。她两句话一说,便是再惶顾左右,他也能摸到几分。她说她与施源的事,挑几桩拎一拎,旁人还未评说,自己倒已先留下三分情面,各人打五十大板。面上还是冷冷的。他忽又生出几分妒忌,只有真正在乎的人,才会这样,舍不得把他说坏。一张嘴是金钟罩铁布衫,兜头蒙上,再化作刀子去戳,自家的力道自家泄。无用功。其实也是胆怯。他展翔又何尝不是如此。真心话含在嘴里,口香糖似的嚼来嚼去,出来清一色是俏皮话。一句接一句,刹不了车。实在讨嫌。愈是岁数上去,愈容易犯这错误。换了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反倒不管不顾了,一开口便是天荒地老。
她没说离婚的事。有时铺天盖地的情绪,真到了宣泄的关头,那道闸陡地又合上,只留条细缝,不详不尽地漏些出来。她终是不太习惯向人倾诉,这性子有好有坏。刀枪不入,铜墙铁壁,三十岁不到便升做主管,这是好处。心里再难受,却只字不提,把日子过得顺水推舟,又倔强无比。这便是坏处。她说到施源教外语那段:“我知道,他是想赚钱——”展翔跟上:“老婆太强,老公就难免憋屈些。只好外面赚些零花钱。都懂的。”也是避重就轻。她朝他看,有些讥讽地:“你不缺钱。”他停顿一下,叹口气,把双手合拢,在胸口做个“爱心”,正色道:“——我缺这个。爱。”她被逗得忍不住笑,随即又低下头。他再强调一遍:“是真的。”
“阿哥。”
冯茜茜叫顾昕。地上一堆空啤酒罐。花生碎屑和鸭骨。都有了三五分醉意。油漆味闻久了,也像酒。上头。“阿哥,”她又叫了声。他抬起头,看她。
“张曼丽好看,还是我好看?”她咧开嘴。
他一怔,望出去,她的脸有叠影,看不甚清。大脑跟不上,嘴角一撇,竟是笑了笑。听她说下去:“——你知道吗,我姐姐曾经想要撮合我们。”
“哦。”
“阿哥,”她停顿一下,想说,“其实我蛮喜欢你的”,这话似乎不妥,忒露骨了。酒喝得没他多,但也已两三罐下肚。头有些昏。何况还有前面那个饭局。她约的财务主管。虽然没谈成,但也不算全无收获。那人说现在形势不好,生意难做,中小企业一家家排队关门,劝她:“还是要找国企,或者政府机关,稳妥,也长久——”
“阿哥。”她将刘海朝后捋去,笑得愈发灿烂了。刚才去厕所补了个妆,口红还有粉底。动作略有些不协调,笑容也不够自然。讲到底,任何事情都是熟练工。就像她银行的业务一样,还在学徒期呢。生意难做。各行都是如此。她暗地里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只这一回,也没什么”。瞥见他有些迷糊的神情。她一连叫了他几声“阿哥”,一声比一声嗲,却没下文。他倒先沉不住气了,问:“你想说什么?”
“阿哥,政府机关办事,也要找银行贷款的呀,是不是?”她说完,心怦怦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