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玥第一次见到张曼丽,是在顾昕大学同学聚会上。新天地一家韩国料理店。在座基本都是携眷出席。结婚早的,二胎都生了。顾昕属于晚婚。张曼丽到得最迟,长波浪扎成马尾,穿一套黑色紧身小礼服,款款走入。环状的耳环随身体摆动,妆容精致。边走边向大家打招呼,面带微笑地:“路上堵车,不好意思啊。”其实周六中午,不是工作日,也不是早晚高峰,再堵也堵不到哪里去。葛玥那时就想,换了她,肯定是不敢迟到的。气场没到那份上。放在张曼丽那,迟到是压轴,万众瞩目的意思。换成她,便只剩下灰溜溜了。她悄悄问顾昕:“你们校花?”
“现在只要眼睛鼻子不缺,都称自己是花。”
玩笑开得不伦不类。连葛玥都听出异样了,悄悄问:“你是不是追过她?没追到?”顾昕顺着她,“是啊,被你猜对了。”葛玥便不提了。这话题没意思,真假姑且不论,就算是真的,她也拿他没办法,不能发嗲,更不能生气。知趣打住才是明智。她夹了一根牛仔骨,拿生菜包了,蘸上酱,递给他:“喏。”顾昕接过咬了一口,瞥见对面张曼丽似笑非笑的眼神,避开,拿饮料喝,不料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葛玥忙替他拍背,又递上纸巾,“慢点喝。”他猜这一幕落在张曼丽眼里,应该是有些狼狈的。便推了一下葛玥,“我没事。”葛玥听出他口气的生硬,自觉让开些,夹起一块五花肉,也不蘸酱,径直放进嘴里。张曼丽隔空向她举杯,笑吟吟地:“——初次见面,幸会啊。”
第二次见面,是孕32周产检那天。她本来人瘦,怀孕了竟像吹气球似的。身子格外重。产检通常是顾昕陪着。职称那事落空后,顾昕一直精神低落。产检的日子,请了半天假,说好陪她,人却懒懒躺在床上。她说算了,“我一个人也行,反正离家近,叫辆车也就十来分钟。”朝他看。他没搭腔,还是躺着。该是默许了。她叹口气,一个人出门了。检查倒是挺顺利,半小时不到便搞定。体重超了两周,医生劝她控制饮食:“不打算顺产了?”又说:“下次最好有个人陪,这么大的肚子,你家里人倒是放心。”她笑笑,退出来。她母亲打电话来问情况。她说一切正常。她母亲又问:“昕昕在边上?”她道“是”。她母亲松了口气,“只要你们小夫妻好,就比什么都好。”让两人过来吃午饭。葛玥忙说不了,“他下午还要上班,跑来跑去麻烦。”
葛父降职,是上个月的事。没判刑,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却也令人难堪。办公室从12楼搬到2楼,正厅变副科。还有两年便退休,晚节不保。原先几套房子,被强制处理,只剩一套两室自住。狼狈到极点。丈人丈母娘前脚搬家,顾昕后脚带着妻子搬出来。其实白云公寓的房子挂牌,万紫园那套在装修,也是外面租房子,比丈人家那套还不如。关键是要表明态度,一刀两断不至于,但起码也是划清界限。至少上门女婿那层,是万万不答应了。最可惜是尊邸那套。葛玥自己提出:“卖了吧,住着有负担,也不开心。”顾昕懂她的意思。房子也是与人相称的,什么人住什么房子。到如今这般田地,住了也是触心境。还多个话柄。每月的巨额贷款也是原因。没了岳父的支援,小两口工资全贴上也不够。再找到当初买房的中介,对方也很惊讶,说交易不满两年,光增值税就是五个点出头,“一百来万,等于白送给国家——”,劝他们最好找个认识的下家,先私底下交割,等满了两年再办手续——“这样损失小得多。不过也有风险。你们自己考虑清楚。”最后还是葛玥舅舅出面,找了个熟人买下,比市场价略低些,先付三成,过户后再付清。已是极仗义的了。钱直接打过来。充一部分房贷。还不敢尽数充进去,否则每月还贷依然是天文数字。到这一步,当初买房多么欢喜,现在卖房便有多么落拓。忒戏剧化了。
顾昕说去上班,让她自己搞定午饭。“你去你妈家吃吧。”葛玥不好说刚才母亲邀饭的事,含糊应了声。回到家煮饺子。这阵住在她祖父早年留下的一室户里,老公房,好在离单位近,方便。等顾昕万紫园那套房子装修好,再搬过去。与他父母同住,她心里其实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照她的意思,再买套小一点的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放在眼下,也不敢多提。顾昕对她说,先住一段再看,“谁不想住新房子——”话说得有些悻悻的。她反过来安慰他,万紫园挺好的,“我小时候,一家三口横着睡一张床,不也过来了?”顾昕笑笑,“原来你也吃过苦头。”她道:“以前过日子,都差不多的。不像现在,好的好,坏的坏。”说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叹口气。日子越过越回去,吃苦倒也罢了,关键是不甘心。她还好些,到底年轻,要命的是她爸妈。超市兜一圈,以前是不问价钱拿了便走,现在挑挑拣拣,半天拿不定主意。葛母从上月起开始记账,拿本小簿子,每笔都记下来,密密麻麻的,连买包餐巾纸都要入账。她三十多岁时去韩国割的双眼皮,起初还好,一过五十岁,皮肤松弛了,耷拉下来,眼皮那里褶皱更多了一层,双眼皮变三眼皮,靠化妆撑着,眼线眼影睫毛膏,倒也炯炯有神。现在没心思化妆了,上面三层眼皮,下面三层眼袋,皮肤灰黄,陡地老了十来岁。葛父没了专车,天天坐地铁上下班,依然穿得山青水绿。年纪愈是上去,愈是靠一口气吊着。气一泄,人就塌了。葛父年轻时是充满斗志的一个人,不服输,谁知临老了竟是跌了一大跤,始料未及地。但依然撑着,“人家想看我倒霉,我非要笑给人家看。”皮鞋每天擦得锃亮,光可鉴人,竟比之前更为讲究。葛玥觉得爸妈是走了两个极端,但也没法劝,劝了没用,还伤人。
饺子放下去时,不留神水溅出来,手臂上立刻烫出两个泡。拿药箱找烫伤膏,竟是没有。吃完饭,去了小区附近的药店。平常倒也罢了,孕妇总要额外留神些,倘若发炎便麻烦了,又不能打针吃药。买完药膏出来,路口等红灯,对面一家咖啡馆,隔着落地玻璃,赫然瞥见顾昕坐在窗前。不由一怔。对面那女人,披肩长发,一眼便认出是张曼丽。
很快转成绿灯。葛玥没过马路,转身又往回走。逃也似的。绕个大圈回到家,给顾昕发消息:“你在干吗?”他立时回过来:“上班。”她盯着手机屏幕,想,这男人若是后面再加一句,诸如“你午饭吃了什么”“身体感觉如何”——她便原谅他。等了几分钟,没动静。她忍不住又好笑,原谅怎样,不原谅又怎样。给烫伤处上药。腹中宝宝有动静,这两脚踢得厉害,从东到西,该是翻了个大身。书上说要常与胎儿交流,便坐下来,拿过一本胎教书,给这小东西讲故事。念了几句,眼泪掉下来,刚好到嘴里,咸咸的。声音也成了嗡嗡的,带着鼻音。却是不停,有些倔强的。手抚着隆起那块,始终保持着仪式感。
晚饭照例是在公婆家吃。正中一只鸽子汤,是炖给孕妇的,其余都是简单。苏望娣夹起两只鸽子腿,放在葛玥碗里,“吃。”翅膀给儿子。自己啃头颈。边吃边说装修的事,地板铺得七翘八裂——“我不管,让他们返工,一块块拆掉,铺新的,铺到我满意为止。”还有卧室做的两只橱柜,“这种木工,实在看不下去,一天不盯着都不行,我跟他们说,做得不称我心,剩下的尾款想都别想。消保委再告一状,你们以后不用做生意了。看谁还敢欺负我女人家!”整顿饭只她一人嘴不停,另三人俱是沉默。顾士海听着烦了,冲她一句“谁敢欺负你,不要命了”。她抱怨:“装修都是我盯着,还要买汰烧,家务事一堆。你当你老婆是三头六臂?”葛玥听了,忙接口:“姆妈,我下班早,以后小菜我来买好了。”苏望娣嘿的一声,“算了吧,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大忙了。”见顾昕一旁闷头只是扒饭,问他:“这一阵单位里好吗?”顾昕面无表情:“蛮好。”她道:“同事间没说什么吗?”顾昕皱眉,反问:“会说什么?管人家说什么!”苏望娣自知失言,讪讪地说:“蛮好就好。”顾昕吃完,放下饭碗,拿着手机坐到沙发上。顾士海也站起来,趿拉着拖鞋到阳台,给几盆植物浇水。苏望娣大声唤他:“浇什么,黄梅天就在眼前了,日浇夜浇,当心根全烂掉!”顾士海只是不理。苏望娣讨个没趣,转回饭桌。只剩婆媳俩。剩下几口饭,葛玥扒得飞快,汤也一饮而尽:“姆妈,我来洗碗。”苏望娣没好气地:“你吃得那么快做啥,又没人拿枪在后面赶你。我洗!肯定是我洗!啥人生来啥样的命,逃不脱的!”后面这话是讲给两个男人听。两人动也不动,没听见似的。一拳打在空气里,说了也是
白说。
“要去翻翻皇历,最近肯定犯了什么。顾家门这样倒霉。”洗碗时,苏望娣对葛玥道。
葛玥嗯了一声。苏望娣不停:“昕昕他二叔家最惨,人都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我,真正是不想活了。”这话不好接口。葛玥只是听着。苏望娣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昕昕这次落了空,到底年轻,将来总有机会。跟那边比起来,还有个盼头。”这话依然是不好接口。葛玥轻声说了句“阿嫂可怜”。是说冯晓琴。聚餐停了几周,上次见她,还是骨灰迁入墓地那日,脸白得吓人。站在葛玥的角度,便额外留意她与婆家人的关系。不论顾士宏还是顾清俞,那天都没怎么搭话。敌意是显而易见的。忍着不发作罢了。夫妻吵架本是寻常,但丈夫追出去一脚踏空,摔死了。情况便完全不同。日子难过了。婆婆最后那句“跟那边比起来,还有个盼头”,葛玥拿来自我安慰——丈夫跟别的女人喝咖啡,总好过翘辫子。这么想,虽然不厚道,却也是大实话。记得高考那阵,她父亲拿了张纸贴在她写字台前,上写“我荒废的今日,正是昨日殒身之人所祈求的明日”。据说是哈佛的校训。那时觉得忒晦涩了。便是劝学,也不至如此剥皮拆骨。现在再想,读书和过日子其实是一样的,有比照才有动力。“别做那个让人同情的对象。”她父亲常这么说。是盼着她性子再硬气些。其实各人生来的脾性,哪有那么好改。好在有父母替她铺路,从小到大,倒也没怎么吃过亏。降职处分下来那天,葛父把女儿拉到身边:“以后要靠你自己了——”她心里一沉,那瞬觉出某种压力,以往从未有过的。但也只是一时。混沌惯了,也不及
反应。
冯晓琴打算起诉楼下邻居。楼道公共区域,居然放了一整块玻璃,“死人他们有责任。”她说得斩钉截铁。法院传票送到邻居家,把人家吓坏了,找到顾士宏,“我们不是存心的呀——”顾士宏劝冯晓琴撤销起诉。冯晓琴翻来覆去只是那句,“死人他们有责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顾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顾清俞商量。顾清俞也觉得棘手,“她铁了心要告,我们也没法子。”顾士宏跺脚,忍不住气苦:“她想要做什么!家里已经一塌糊涂了,还要把楼上楼下也弄得鸡飞狗跳吗?”
顾清俞觉得她是想讹钱。但这话不好开口。旁敲侧击找她谈了一次,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冯晓琴反问:“我有什么困难?我的困难就是死了老公,想讨个公道。”顾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说“你老公是怎么死的,你还有脸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不能闹开,否则就散架了。也让旁人看笑话。但脸色是难看的,扭头就走。“让她去告吧,”她对父亲说,“她自己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很快开庭。冯晓琴提出的赔偿条件是:一元钱。还有当庭道歉。邻居松了口气,被弄得一惊一乍,回去就跟顾士宏道“吃不消你儿媳妇”。法庭上,冯晓琴站得笔直,受了邻居毕恭毕敬的九十度鞠躬,“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一元钱硬币双手奉上。冯晓琴接过,放进口袋。“她想我们道歉,直说就行了,哪里不能道歉,非要闹上法庭。还有那一元钱,诉讼费加起来倒要几百块。她图什么呀?”邻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问顾士宏。顾士宏无言以对,只好反复说“不好意思”。邻居也是厚道人,觉得内疚,拿了两万块现金,再加个硬币,放进一个白信封,让顾士宏转交给冯晓琴,“收下,我们也安
心些。”
冯晓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这钱,别人会说,我赚死人钱。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但也不想被你们上海人看不起。我只是想讨个公道。谁的责任,谁自己要拎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也要清楚。”人对着邻居,话却是说给旁边的顾士宏父女听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争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没精神。冷静下来,顾清俞也反省过,那番话本来没错,放在那时候,就成了导火索。是赶巧了。或者说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这辈子和这女人是不会有笑脸了。连敷衍也做不出来。顾清俞对着父亲,一条条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亲妈,孙子是嫡亲的,以后怎么相处,您自己要考虑好。她这么年轻,别说将来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现在,她要搬出去单过,也只好由着她。财产怎么算,房子怎么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面,免得被动。”
“我只要你弟弟能活回来。”顾士宏眼泪流下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得摧肝裂胆。
“还有我呢。”顾清俞抱住父亲。眼圈也红了。
顾磊的遗像,放在客厅橱柜上。还是前几年拍的。给他介绍工作,填的申请表上,也是这张。细眉细目,极和顺的模样。那时王经理看了便说:“你弟弟和你长得不像。”她道:“怎么不像,亲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给你了,千万关照。”
这些年她一直替顾磊担心。她做那行,圈子里都是人精,刚毕业一个个老江湖似的。也难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装,早晚是个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个小绵羊。用时下流行的话,叫“人畜无害”。记得一次跟冯晓琴闲聊,这小女人话匣子打开,到后面便有些过头,“你们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国家要是哪天把户口和高考政策放开,不用几年工夫,你们统统完蛋。”她也不生气,“这话有点道理——”冯晓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会。就算全国人民都没饭吃,你也照样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讨好,七分真心。顾清俞笑笑,“行啊,只要我有饭吃,你和顾磊还有小老虎就饿不死。放心。”冯晓琴道:“不是阿姐,顾磊只好去当看门的。”这话是感谢的意思,但听在顾清俞耳朵里,弟弟被看轻,总归不大舒服。“顾磊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话说得和缓,“我希望他过得称心如意。谁要是欺负他,我就跟他拼老命。”她对着冯晓琴,露出微笑。
“拼老命”——这话她跟施源提过。就在顾磊追悼会那天晚上。白天泪流尽了,晚上倒一点点冷静下来。她一脸正色地对施源说,想找个黑社会,让那女人吃点苦头。施源说,那就去吧,“老西门那边有明码标价,一条腿多少钱,一条胳膊多少钱。”她朝他看,“我不是开玩笑。”他劝她:“生死有命。覆水难收。”她恶狠狠地,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一套套的。成语我也会。恶有恶报,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象中平静许多。顾士宏做好准备,儿媳分房、分财产,吵吵闹闹。自己先想开,身外之物,况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儿子的老婆,孙子的妈。顾士宏甚至还想过,真要怎样,带着老娘搬到黄浦区,离开这块伤心地,也好——谁知竟是波澜不兴。顾士宏依然每天晨起买菜,回家,早饭她备下,顾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饼,她与小老虎吃牛奶鸡蛋。送儿子上学后,她回来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择菜,准备午饭。下午她通常会出门,顺便再把小老虎接回来。准备晚饭。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辅导班,她负责接送。孩子本来也是她一人操持,现在没了父亲,说实话也没区别的。日子便是这么残酷,多一个少一个,别说外人感觉不出,便是自己家里,纵然一时砸出个洞,不多时亦能填上的。铲平了踩实了,面上也看不出两样。心里的洞,填补时间稍长些,但终不是一世的。顾士宏想,父子间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间的事想到这种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却也是另一种无奈。干脆得过了头。釜底抽薪的活法。
闲暇时,还是找张老头聊天。湖心亭光线昏暗,两老头各自横坐一边,倚着柱子,腿摆成一条直线,双手敲打两侧肝胆经。酸酸麻麻,咝着气。聊俩人的天,诉各自的苦。张老头说,前几日报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踪,算算东西,随身只拿了张公交卡。这更糟糕,坐车还是坐地铁,或者叫出租,一点摸不到边。看摄像头,走过地铁站,没进去。公交站那边人太多,画面又差,看不清。警察让张老头提供线索,有什么亲戚朋友,最可能去哪里。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说了,全落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报到电台。次日总算有了回音。有人在嘉定一家医院附近看到一个老太,相貌衣饰都对上了。匆匆赶过去,果然是她。神志竟也清醒了,说正打算坐车回来。老张问她,去那么老远做什么。她说,要问问医生,还有办法没有,中药再配几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医院,当年查出她不孕。”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顾士宏“哦”了一声。没让惊讶露出来。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实也该想到的,那样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能潇洒到那种境地。儿女是根。中国人都信这个。
“她只当她还是三十多岁呢,昨天说我,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孩子生出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爸爸呢?”张老头嘿的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这样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来,倒把我吓一跳。问她做什么。她说,支付宝、股票,还有两个P2P的理财账户,密码趁现在还记得,要赶紧写下来。免得将来钱取不出来。”一朵云飘过,遮住月亮。连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听声音像是带笑,夹杂几声叹息。
顾士宏也说自己的痛。从顾磊出生那时说起——“老法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孩子虽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个念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顶顶公平,这头缺的,那头说不定会给他补上,将来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说到这里停住,借着呼吸,把哽咽声压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现在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胎里就落后,被他姐姐抢了先,分量也轻了半斤,生出来像个小老头,皱皮疙瘩,眼睛几日都睁不开——”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楼下三千金的爸爸来向顾士宏告辞。说是告辞,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让清俞再去跟房东说几句好话?”小心翼翼地,“她说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见顾士宏不吭声,哭腔逼出来,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无路了,“——当年上来,老家那边就都断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妈这辈子再怎么吃苦都没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读书,将来在上海找工作找对象,等他们再生孩子,就真正是扎下来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这些年,一口沪语里还是掺着方言,听着夹生。老大老二一个读预备班,一个刚上小学,外头补习班这个那个的,又是围棋又是钢琴,上海孩子读的,咬着牙照搬,一点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强撑得下去。现在老三出来,市场又不景气,奶粉都改吃国产的了。老大穿旧的衣服给老二,再给老三,都是丫头就有这好处。再过两年,孩子妈的衣服改改也能给老大穿了。生意人讲究面子,孩子爸头颈里一条粗金链子,开的是二手宝马X5,开口闭口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头势清爽。很像那么回事。后来金链和宝马卖了抵债,也没心思打理头发,乱蓬蓬的,登时便现了颓样。店面租金一年年涨上去。挨到去年年底,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乱套了。他女人原先读的卫校,当过几年护士,老大出生后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现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规医院是不指望了,想去当私人看护,可到底不容易。面试过几回,也都没下文。乱成一团。心里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几年有钱,把房子和商铺买下来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说,还升值。光想着做大,一笔笔投进去,小吃店变成海鲜店,看着门面大了,结结实实是在帮人家打工!男人回击,你聪明,你怎么不买,家里这个证那个证都在你手里,我又没把你手脚绑住,你光晓得说!
“顾老师——”小老板说到后面,只是摇头,“讲到底,还是投胎没投好。”
顾士宏跟着叹息,也不知说什么好。帮不上忙,连安慰也是虚的。便拍他肩膀,长辈对小辈那种,“人活着,不吃苦是不可能的。这个苦逃过了,总有那个苦冒出来。哪里都一样的。”自己也觉得说不到点子上,反像是风凉话。瞥见他神情有些呆滞,三十七八的男人,刚来时还是帅小伙一个,这些年苍老得快,顶上秃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进屋拿了个小盒子,还是前年某银行发行的贺岁金币,一盎司,交给小老板:“一点心意。”
小老板忙不迭推辞,被顾士宏一把塞进口袋里,“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没送过啥——”
都是不易。顾士宏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伤各人的脑筋。展翔竟然也来寻他。明晓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来送一罐明前的好茶叶,“孝敬您老人家”——这话连鬼也不会相信。顾士宏朝他看。他也着实皮厚,居然也不尴尬,径直向他介绍这茶的好处。产地,采摘时机,还有嫩度、色泽、净度。洋洋洒洒讲了近半个小时,顾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叹口气:
“爷叔,我做人忒失败。”
“万紫园谁不晓得你展老板?你跺跺脚,万紫园就要抖三抖。你抛掉几套房子,万紫园房价就要往下掉好几个点。你这样要是还算失败,我们只有跳楼了。”
“爷叔,钞票不是万能的——”
顾士宏叹息:“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忒谦虚。”自觉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顿一下,“——信封收到吗?”是指顾磊葬礼,他送了五千块。只收下一千,其余让顾清俞给他退了回去。他没坚持,黯然道:“顾磊也是我朋友。”
“我晓得,你是媒人。”顾士宏话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见他脸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讨厌你,”又觉得这话跳跃得太快,橄榄枝抛得过于突兀,“当然,也肯定不喜欢你。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你。”
“爷叔喜欢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儿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论当老公,我不会输给姓施的。”
“这种话没名堂,又不能试。再说跟我讲也没用,我这个爸是摆样子的。”
拆开明前的茶,酽酽泡了两杯。这晚顾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气成真的翁婿俩,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顾老太早早睡了。冯晓琴切了盆水果给两人,“爷叔多坐会儿”,也进房了。顾士宏听了道:“她叫你爷叔,你叫我爷叔。辈分好像不对。”展翔道:“我这个爷叔是假的,只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才是爷叔。”顾士宏嘿的一声,“男人到岁数,就算戆得像只猪猡,也是爷叔。”
冯晓琴在房里哄小老虎睡着。搬只凳子坐到门边,耳朵贴上。听两人半天只是闲聊,絮絮叨叨,忍不住着急起来,想,怪道顾清俞被人追走,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给他一百年,近水楼台,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过得片刻,才听展翔道:
“爷叔,我想问你讨个人。”
顾士宏记得,上次听见类似的话,好像还是苏望娣问他讨冯茜茜,弄得鸡飞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识心跳了一下。展翔说下去:“晓琴每天下午不是闲着?去我那里帮个忙。离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赚点外快。”
冯晓琴笑了一下。展翔这话说得有些急,应该是放在嘴里很久了,找时机,一下子倒出来。她拜托他的事,他也算是认真对待。又听顾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冯晓琴心里哼一声。展翔停下来,带点批判的口吻:“哎哟爷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随即大声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爷叔,晓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请她过去,是帮我——赚,钱。”后面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
冯晓琴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开手机,翻看前两天弟弟冯大年发来的消息:
“姐,老家待着没劲。”
她回过去:“上海也不是游乐场。”他道:“你不让我来?”她道:“早晚让你来。再等等。”他连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冯大年刚满十五。她离开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放在半年前,让他来便来了。倒不全是顾磊出事的缘故。这阵子经历大变,人一伤痛到极点,该想的,不该想的,各种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把过去捋顺,也为将来打算。不知怎的,近来总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那时她还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轻,讲话不托下巴。翅膀长在别人那里,是凤凰,长在她们身上,只是母鸡的摆设罢了,终究飞不起来。便是勉强飞一段,也是借着别人的东风。她到底是不怎么自信的。当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两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样一个油腻到极点的猥琐男人,她竟也动过脑筋。茜茜比她小了七岁,放在眼下,七年活脱便是两代人。茜茜终是比她想得远。书读得多,自是不同。顾清俞那番刺人的话,也是个缘故。真正是刺醒了她。东风靠不住,风向总有变的一天。顾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运气好,倘非遇见顾士宏这样的厚道人,换个不管不顾的,扫地出门或是打打骂骂,她也只有自认倒霉。户口簿、房产证都在人家那里,便是夫妻共同财产,终究不是那么简单的。儿子还小,她自己也还年轻。她回忆逼着顾磊读书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