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婚礼,顾昕与小葛便去度蜜月。也是错峰游。大年初八出发,不与年假的人凑热闹。本来计划是去希腊爱琴海,到底有孕在身,便改成就近的普吉岛。双方家长依然是不放心,叮嘱的话讲了又讲。这个春节,因为一场婚礼,感觉便完全不同。喜宴办了七十桌,排场大,事情也多。各个环节,包干到户,落实到个人。连小老虎都不闲着,安排他前一日到新房压床,还有当天在新人进场时撒花瓣。一套小西装裁剪合身,Burberry,亲家公买的,另附一只红包,“小朋友不好白让他忙,一点小意思。”婚礼上除了一双新人,双方父母也是焦点。衣着扮饰、待人接物,还有气场——到底是不同。小葛父亲当了这些年领导,再大的场面也镇得住,上台讲话都是脱稿,该停顿的停顿,该煽情的煽情,节奏控制得很好。顾士海作为男方家长也上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纸,叠得豆腐干大小,再抖开,窸窸窣窣照念一遍,身体和声音都是发颤的。衣饰也不严谨。亲家母穿旗袍配羊毛披肩,显得雍容华贵。苏望娣则是一套西装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下面穿了一双靴子,还不是马丁靴,而是偏向于雪地靴的式样,毛茸茸的。这就十分奇怪了。高畅私下对妻子摇头,“吃不消你大嫂,穿得像农民企业家,而且还是80年代的。”顾士莲趁间隙问苏望娣:“原先那双浅口鞋呢?”她回答:“天冷,低帮鞋吃不住。”顾士莲便去数落顾昕:“你有责任的。自己山青水绿,也不管管你妈——”亲家很客气,男方的亲戚不论亲疏,俱是一桌桌敬过来,礼数分毫不差。顾士海硬着头皮,拉妻子也过去敬酒,一会儿回来,脸涨得通红,坐牢似的表情。“这样办场婚礼,起码折寿五年。”苏望娣感慨,又担心“昕昕将来要吃苦头”。顾士莲顶回去:“小葛比昕昕老实一百倍,别让人家小姑娘吃苦头就好了。”
婚礼前一日,顾清俞找个机会把顾昕叫到身边,“结婚了,就是大人了。”顾昕笑道:“这么说,阿姐你还是小孩。”他16岁回沪,父母不在,靠奶奶与叔叔姑姑照顾,与顾清俞的关系也是极为亲近。连高考填志愿也不问别人,单单只咨询顾清俞。前几年买房子,也是听了她的意见。一众亲戚里,最信任这大堂姐。顾清俞想来想去,还是挑明了,将那天晚上见到的情形提了——“你要是喜欢张曼丽,就不该同她分手,既然分手了,就要断得干净些。”顾昕沉默片刻,“阿姐,我晓得了。”顾清俞又道:“你是聪明人,要把握好分寸。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顾昕点头,“放心,阿姐。”
新房还未拿到,小夫妻便暂时住在女方父母家。“当半年上门女婿——”苏望娣心疼儿子,也无可奈何。亲家那边是近三百平方米的复式,不缺房间。这边白云公寓是已经挂牌了,万紫园的两室又准备装修,无论如何腾不出空。再不甘也只有憋着。苏望娣是要强的人,自己夫妻再潦倒也就罢了,全副心力都扑在儿子身上,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对顾昕的学业却盯得极紧。她在安徽一家服装厂上班,三十来岁下岗,去小饭店里打杂,洗碗切菜配菜,每天把客人吃剩的饭菜带回家,夫妻俩胡乱凑合一顿。儿子吃新鲜的,哪怕简简单单一个蔬菜,也是现炒。牛奶再金贵,也是每天订,看着他喝下去。儿子做作业,自己旁边织毛衣,天天如此。连洗脚水也是送到面前,服侍他洗漱干净上了床,才回房。功课看不懂,分数却是认得的,好是不消说了,倘若不好,门背后的藤条立刻便抽过去,劈头盖脸地。顾昕初三回沪,除了英语,外地比上海总要逊些,其他科目都是遥遥领先。中考进市重点,轻松得像割草。高中三年没父母在身边,早先打好的基础总是不错,高考也没让人失望。苏望娣把儿子当宝,真正是心肝肉。这辈子所有的指望都落在他身上了。好在也着实争气,公务员千里挑一,都没落空。肯吃苦,能力强,待人接物也得体。是个有前途的苗子。否则领导也舍不得把掌上明珠嫁过来。前一阵顾昕对她透了几句,倘或不出意外,今年应该能升副处。顶头上司都露过几次口风了。三十出头有这样的成绩,实在是难得。苏望娣高兴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儿子是怎么看怎么欢喜。反过来再看儿媳,矮小瘦弱,眉眼无神,说话像蚊子叫,倒有些像自家那没用的男人,没一样拿得出手的。本来觉得高攀,再细想,儿子竟是吃亏了。亲家公那样的老江湖,看人最准,昕昕若不是个宝贝,他会这么巴巴地凑过来吗?眼下再辉煌,岁数摆在那里,过几年便要退了,儿子才是刚开始,前途不可限量。由不得人家橄榄枝一股脑伸到眼前。
聚餐时,苏望娣摆出婆婆的架势,指出小葛不该买婚纱,“租一套就可以了,以后又不会再穿,放在衣橱里招虫子。没必要。”小葛说婚纱是舅舅送的。苏望娣道:“舅舅送的,也是一份人情,将来舅舅的小孩结婚,你们要还的。又不是白送。”顾昕帮妻子说话:“人家舅舅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根本不在乎。再说婚纱是法国定做的限量版,我们就算要还也还不起。人家一片心,妈你不要什么都拿钱去衡量。”苏望娣撇嘴,“你妈是实惠人,不好跟人家比。人家讲心意,我们到不了那个境界,只好讲钱。”顾士宏打圆场:“该实惠的时候实惠,该讲心意的时候也要讲心意,这才是过日子。现在不是以前,条件好了,不能要求孩子们跟我们那时一样。”苏望娣道:“我结婚的时候,新衣服也没一件,更别提新房子了,跟爹妈挤一间,两张床当中拉块帘子,贴个喜字,吃两粒喜糖,就算结婚了。”顾士莲笑笑,“那不是照样也有了昕昕?阿嫂你最会过日子,见缝插针,最会安排了。”苏望娣斜她一眼,“你不要为老不尊。”
老丈人送了辆奔驰SUV给顾昕,当作新婚礼物。2018新款。蜜月回来,小夫妻带顾士海和苏望娣去了趟苏州兜风。豪车就是豪车,百公里加速4秒出头,一脚油门下去,人齐齐往后仰,推背的感觉。苏望娣兀自酸溜溜,说城市里开这车不合算,上下班时堵车,开不快,又费油。小葛不吭声。倒是顾士海冲了妻子一句:“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苏望娣反驳:“保险费养路费也比别的车要贵,一年下来好几万。都可以再买辆小车了。”到了苏州,酒店是小葛订的,豪华五星,一晚上两千出头。吃饭也是在高档餐厅,倒并非景区的松鹤楼、得月楼,而是曲径通幽的私房菜,外面看着门面不大,走进去却是小桥流水,别有洞天。苏望娣冷眼旁观,见小葛点菜完全不看价格,手指滑过,“这个,这个,那个——”,既熟练又随意。对儿媳道:“没必要点太多,过个年肚子里一包油,对身体不好。”小葛解释:“姆妈,我点的都是清淡的。”苏望娣一见,果然如此。这女孩应该是吃得多了,点的菜都极好,既有江浙风味又不落俗套。这样清新精致的菜肴,比大鱼大肉要贵得多。买单时,小葛信用卡递过去,也不看账单。苏望娣一把夺过,见到上面的数字,不由得张大嘴巴。又是一通数落:“过日子要算计,否则就是拆家当。金山银山也有用完的时候。”小葛被说得满脸通红。顾昕找个机会,给母亲洗脑子:“你别老是跟葛玥过不去,她也是想让你们吃好住好。你这样冷一句热一句的,难道是希望我们早点分开?”苏望娣单独对着儿子,便说心里话:“昕昕啊,人家说嫁女儿是一万个舍不得,可不晓得为啥,我给儿子娶媳妇竟也是这种心情。妈不是跟谁过不去,实在是舍不得你啊。”
冯晓琴说了几次,让顾磊去找顾昕,借他丈人关系,给冯茜茜介绍个工作。顾磊怕求人,死活不肯。冯晓琴无奈,只好亲自去,见了顾昕开口就是亲亲热热一声“昕昕”,话也说得直截了当:“自己人肯定要帮自己人,茜茜你是知道的,人不笨,又勤劳肯干,手里一堆证书,计算机、财会、营销,马上英语四级也考出来了——”见顾昕不吭声,加上一句,“人长得也蛮标致。”顾昕忍不住笑,“阿嫂,又不是选美。”冯晓琴道:“才貌双全,总是好事。”顾昕只好道:“我找机会试试,但不敢打包票的。”冯晓琴听出他口气里的敷衍,“莫非,你也希望茜茜去你家做保姆?”顾昕一怔,忙道:“阿嫂,别听我妈瞎讲。茜茜这么好的条件,我就算开两万块钱一个月,也请不动啊。”冯晓琴趁势一笑,“所以说呀,我们不用两万块钱一个月,万把块就足够了。茜茜平常也是‘阿哥’长‘阿哥’短,拿你当亲哥哥一样。现在妹妹有困难,你总归要帮的。”冯晓琴名义上是阿嫂,年龄却小了顾昕好几岁,说到关键处,鼻音自然而然地加重,嘴角一撇,露出浅浅的梨涡,笑意更盛。顾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嫂,我一定尽力。”
冯茜茜19岁那年来的上海。高中毕业就不再读了。倒不能全怪乡下重男轻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来闯闯。况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应。相比姐姐,冯茜茜心气更高。老家出来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卖苦力,女人要么当保姆,要么做美容行当,或者房产中介,也有做小生意,卖水果,开个麻将室、游戏厅什么的。讲起来在上海讨生活,也扎下来了,却是外围的外围,就像外环边上的房价,怎么跟内环相比?赤着脚也追不上。冯茜茜不愿意这样。死读书她不喜欢,也不是这块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这边住下,先胡乱找份工,再报个夜校,拣几门感兴趣又实用的课程,该考的证书都考一圈,然后正经找个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在外围,要在“中心”。与上海人一样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装上班。她说:“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比起上海同龄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娇气。除了计算机、英语那些,竟连经络养生师的证书也考了一个。冯晓琴笑她,不是想坐办公室吗,考这个做啥。她回答:“多门手艺就多个机会。就算别的比不过,至少还能比命长,看谁活得久。”这话透着些心酸。闲暇时,冯茜茜给姐姐做经络疏通,背上的膀胱经,拿刮痧板刮出两道直直的红印。肺俞那块,尤其严重,痧点呈紫红色,一点点浮在面上。冯茜茜说:“姐,你上焦火太旺。”冯晓琴便叹气,“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冯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没止境的,好了还有更好。急不得。”冯晓琴道:“现在不急,难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冯茜茜劝姐姐:“已经很好了。”冯晓琴对着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里这几个,从顾清俞到顾昕,再到朵朵,又有哪个不好呢?我是气不过,除了生来不是城市户口,我们哪里输给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们拼着全力,都未必赶得上。”停顿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试,不是我触他霉头,多半不行。”冯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来。”冯晓琴嘿的一声,“我怎么来?家里老的小的,里里外外都是活儿。不能跟你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样。”两人那瞬都有些感触。停了停,冯茜茜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我别的不求,就是盼着在上海买套房子,不靠别人,单靠自己。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就够了。”冯晓琴笑道:“要求不算高。”冯茜茜道:“就算痴心妄想,也要试一试。”冯晓琴摇头,“倒未必是痴心妄想。”
冯晓琴到底比妹妹大了几岁,来上海时间也长,见得多,也想得多。当年一起出来的男男女女,谁不是雄心勃勃,捋起袖管杀过来的?但最终得偿所愿的,却是少之又少。别的不提,楼下那三千金父亲,论学历还是大专,比她姐妹俩强得多。人家最初也不是为了开小吃店才来的上海。总是在各种落空和碰壁之后,才退而求其次。便是冯晓琴自己,也没想过二十出头便匆匆嫁人,还是未婚先孕。说实话是有些仓皇的。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听着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为人行事的法则。但这番话现在讲出来,妹妹自然不肯听。冯晓琴也不去泼她冷水。小丫头有心劲,总比整天胡闹要好得多。爹妈电话里隔三岔五便催她替妹妹留心,女孩子还是该早点成家,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冯晓琴反过来劝爹妈,倘若只为了成家,老家也有合适的男人,又何必大老远赶来上海?还搬出网上一句流行的话——“想嫁给怎样的人,就要先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冯父冯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听了这话只是跺脚。冯晓琴安慰他们,也是说道理——“做人就跟爬楼差不多,上一层,就是一层的风景。脚下的地,是下面那层的天。你们先由得她,爬几层算几层。等到爬不动了,自然也就停下来了。”
对着爹妈那样说,私底下冯晓琴也真是在替妹妹留心。不明说,只是暗暗使劲。最早动过顾昕的脑筋,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准备考公务员。讲起来是上海人,但家底房产统统没有。唯独前景有些展望。冯茜茜比他年轻得多,长相也占优势。真要合算起来,倒也未必配不上。后来才知他大学里便谈了朋友,温州美女张曼丽,连双方家长都见了。只得作罢。及至前阵子小葛突然冒出来,冯晓琴断定此人不是良配。说渣男似乎过分,但至少不是本分人。女人靠男人,还有三分道理,反过来男人靠女人,就有些那个了。除了他,亲戚朋友里再顺一遍,唯独顾清俞那边最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不敢求她。女强人,又是独身,看别人都是俗不可耐。冯晓琴不去倒这个霉。
每隔一阵,冯晓琴便拉着妹妹去小区“闲云阁”做脚。史老板的母亲是安徽人,算半个老乡。七八年前,朋友的朋友请吃饭,席间就有史老板。见到美女,史老板老乡认得比谁都快。那时冯晓琴还在保险公司当销售,见史老板自己凑过来,便缠着他买保险。史老板竟也真买了几份。还介绍朋友给她。其中就有展翔。又借由这层关系,认识了顾磊。说起来展翔还是顾磊和冯晓琴的媒人。“小姑娘人不错,你要是感兴趣,就碰个头。”三十来岁还没谈过恋爱的顾磊,一见冯晓琴,就立刻喜欢上了。不到半年便领了证。直至现在,顾清俞提起这茬,依然会半真半假地问展翔:“十八只蹄髈吃到
没有?”
史老板每次见到冯家姐妹,都是眉开眼笑,奉承话一句接一句。“万紫园的姊妹花,开到哪里,哪里就是春色满园。”话说得不伦不类,手脚更是不老实,肩上搭一下,腰里抄一把。多半是落空。冯晓琴滑得像泥鳅。这小女人一直这样,撩得人心痒难搔,却又得不了手。到头来还是便宜了顾磊那傻小子。史老板每次想起这,都恨得牙痒痒。“史老板,你说,是我好看,还是我妹妹好看?”冯晓琴侧过头,嗲嗲地问他。史老板见到她如花笑靥,浑身骨头顿时不足三两,“都好看都好看,姐姐娇,妹妹俏,两个都是呱呱叫——”冯晓琴过来做脚,只买过一张卡,五百块钱。却像济公的酒葫芦似的,怎么都用不完。史老板心甘情愿被她敲竹杠。冯茜茜猜到姐姐的心思,说过几次:“那张面孔,跟猪一样——”被冯晓琴截下,“我又没让你跟他结婚,多个朋友多条路,总是不错的。”讲实话,冯晓琴倒真没打算让姓史的当妹夫,主要是混个脸熟,一来住得近,二来身家摆在那里,拿他当个托底,也不是不可以。天下的事实在难讲,尤其女孩子,心气再高,好年华也就那么三五载,错过便是错过了。有这死胖子在下面垫着,六十分至少是有了。天高海阔,愈是飞得高,下面愈是要垫得厚。天上的事,茜茜自己去搏。地下的事,冯晓琴替妹妹张罗着。
顾磊果然是落了空。《会计电算化》没考出来。差了几分。电话里对妻子说要晚些回家,“有点事情。”冯晓琴安慰他:“下次接着考。来日方长。”他沉默一下,道“再讲”。这口气让冯晓琴有些不踏实,猜想他多半是找了人聊天。朋友统共那么几个,一巴掌数得过来。也不知是跟谁。便有些走神。炉上忘了关照,一锅红烧肉成了焦炭。草头也炒得老了。鸡汤里盐多撒了两把,咸得顾老太不停喝水。“磊磊难得不在家,你就丢了魂了!”老人家笑骂。
这晚顾磊接近零点才到家,一瘸一拐地进来,满身酒气,见到冯晓琴就笑,“你在等我啊——”冯晓琴问他:“喝了多少?”他手里比画,“不多,就这么一点。”冯晓琴又问:“跟谁一起喝的?”他回答:“展翔。”冯晓琴倒有些意外了,“怎么是他?”顾磊反问:“怎么不能是他?他是我们的媒人,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找他找谁?”
“什么叫过不下去?”她问。
“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找了我这么一个窝囊废,你说,怎么还过得下去?”他兀自笑。手指在空中胡乱挥动,像所有的醉汉那样,话愈是过分,神情便愈是煞有介事。
冯晓琴转身替他倒了杯水,“去刷个牙洗把脸,明天还要上班呢。”他不动,朝她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夫妻之间,有什么看不起看得起的,”她停顿一下,“再说了,你是上海人,我是乡下人。讲起来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对。”
“我怎么敢看不起你,”他打个哈哈,“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就是你了。你这辈子只做了一件错事,就是找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公。”
“我不觉得。”
“口是心非。”他道,“一个小小的会计证都考不出来,这男人笨得像猪一样。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这男人要不是上海人,再加上有套房子,勉强能过日子,就算天底下男人全死光了,也不会跟他——”
“你想把儿子还有家里人都吵醒吗?”冯晓琴打断他。去卫生间绞了块毛巾,重重往他脸上一扔,“擦把脸,清醒点再说!”
到底是没吵起来。连冷战也谈不上。进了被窝,这男人便把一只冰冷的手往她身上凑。她狠狠打掉,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差点把他踢下床。他吃疼,“啊”的一声。她做好他翻毛枪的准备。那瞬也有些豁出去了。想,吵就吵吧,打就打吧,惊动全家人都无所谓。把他当大爷似的供着,什么都不用他操心,盼他能更进一步。考试失利也罢了,她并没说什么。他竟反过来挑事。她忽觉得说不出的委屈,窝塞到极点。便后悔刚才不该息事宁人,真正该大声闹开来才对。那口气找不到宣泄处,便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下去。他疼得大叫:“你做什么!”她索性打开台灯,掀掉被子,拿起旁边一只发卡便朝他手上戳去。他到底是软弱,再加上酒也醒了大半,抖抖豁豁地:
“想打架啊?”
“对!”她拿着发卡,只是没头没脑地扎。他护着脸,胡乱遮挡着,“你不要半夜三更发疯。”她不怒反笑,“是谁半夜三更发疯?反正你喜欢发疯,那我就陪着你,大家别睡觉了。”又是一记扎下去。他侧头避过。抓住她的手。两张隔夜面孔相对。他幽幽说了句:“——我不是这块料。放过我吧。”
她朝他看了一会儿,把台灯关了,躺下。黑暗中听他又说了一遍:“真的,我不是这块料。你寻了个笨老公,也只好认命。”她不语,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凭空里抖开似的,连着几日阴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晒过,空气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人体龌龊气,还有不清不爽的霉味。
“睡觉!”她道。
次日早起,两人都没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饭、上班。与平常一样,顾磊步行去地铁站,冯晓琴送小老虎去学校,再去菜场买菜。三人到楼下,母子俩走在前面,留下顾磊一人后头跟着。出了小区,两个方向。顾磊停顿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说“再见”,冯晓琴已拉着儿子径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转身离去。脚高脚低。
冯晓琴送完儿子,踱到展翔家。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懒觉。她叫他“爷叔”,问他:“早饭吃过吗?”递上刚买的生煎和豆浆。展翔猜到她的来意,“——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她反问:“告诉别人什么?”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冯晓琴问他:“这阵子没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声,“少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冯晓琴笑笑。其实是怕他把顾磊醉酒的事告诉顾清俞。别人都还好,唯独这个大姑子,少惹为妙。
“阿姐是假结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么?”她道。
“都是已婚妇女了。什么想头都没了。”他摇头,做出沮丧的模样。夸张得像是开玩笑。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昨晚从顾磊嘴里知道顾清俞领证的事,只是“哦”的一声,好像结婚的不是顾清俞,而仅是一个陌生人。他发觉除了自己,顾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结婚,顾磊把这词反复强调几遍,安慰他:“假的,两个月就离。”他嘿的一声,“你怎么晓得?你是你阿姐肚子里的蛔虫?”顾磊叫起来:“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跟那种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这种事。她把日子过得像唱滑稽戏一样。”——他便也装糊涂。顾清俞自己不说,他又怎么可能替她说出来。
冯晓琴瞥见他的神情,“爷叔,”停了停,“感情的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没办法。又不能硬来。你这么潇洒的人,应该懂的。”
“本来还想当你们姐夫,现在没搞头了。”
“等她红证变绿证。还有机会。”
“离婚证也是红的,”展翔笑,“爷叔我还是童男子,讨个离过婚的,怕爷娘不同意。”
“算了吧。阿姐就算结了离、离了结一百次,你也照样屁颠屁颠凑过去。”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过好再说。爷叔撮合你们不容易,千万给我白头到老,别搞七捻三。”
“顾磊说我什么了?”冯晓琴装作无意般问起。
“他说什么,你会不晓得?”展翔反问,“自家老公,小把戏都这么大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会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他最喜欢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管,反正天上会掉馅饼,嘴一张,就咬到了。两手一招,人民币就自己跑到口袋里。凡是在屁股后面盯着他的,都是坏人。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我。”冯晓琴说到这里,瞥见展翔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这男人跟顾清俞到底关系不同,说是不再见面了,毕竟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男人都是贱骨头,到时三句两句把这番话带出来,那边是亲姐姐,听在耳朵里总归不舒服。便打住,耸耸肩,换个话题,“——爷叔,茜茜工作的事情,啥时候有消息?”
展翔说有个银行的朋友,“外地的小银行,去不去?”
冯晓琴眼睛一亮,“去的呀,银行不错。”
“还在联系。比国有银行容易些,但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
“现在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爷叔你肯帮忙,不管成不成,都是我的大恩人。”冯晓琴激动起来,瞥见展翔衬衫上一粒纽扣脱了线,荡在胸前,“爷叔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绕几针。”又道,“爷叔你以后有啥缝缝补补的,我全包了。”
“上海话越说越溜了。”展翔也不客气,进房换了件衣服,把衬衫脱给她。又拿来针线。冯晓琴三下两下便缝好,问他:“还有吗?索性一次性都替你搞定。”展翔竟也真的进房,又拿了一件老头衫出来:“腋下那里有个洞。”她看了,嘿的一声,“爷叔帮帮忙,扔了做抹布吧。人家说愈是有钱愈是抠门,果然不错。”他道:“你不懂,老头衫越是旧,穿着睡觉就越舒服。这件穿了十几年了,都有感情了。别说一个洞,就算浑身是洞也舍不得扔。”
冯晓琴问他要了块颜色相近的碎布,将那洞填了。她针线功夫好,不细看,竟真的看不出来。展翔啧啧道:“顾磊娶到你这样巧的媳妇,居然一直没请我吃过饭。真是没天理。”冯晓琴问他:“昨晚那顿呢?”展翔捶胸,“我买单的。连出租车费也是我出的。这小子皮忒厚。”冯晓琴笑,“我家顾磊节俭惯了。”停顿一下,“——他真的没说什么吗?”
展翔回想昨晚,竟也真的只是闲聊。偶尔发两句牢骚,女强男弱,无非便是那些情绪。愧疚加上无能为力,便愈发地别扭。倒也不是怪她的意思。唯独到最后,应该是有七八分醉了,竟一把抱住展翔,直直地问:“你告诉我,她跟那个姓史的是不是有点、有点——”竟也说不下去。展翔说了句“你不要瞎讲”,他便不吭声。眉眼间有些他姐姐的影子,却不成形,眼神也游移,不够自信,精气神撑不起来。连申诉也不能。展翔那瞬忽有些后悔,做媒也是技术活,谁跟谁凑一对,到底不能随心所欲,也是有章法的。面上不觉得,抽丝剥茧似的,把外头那层剥去,只剩赤裸裸两个核,无遮无拦,便看得忒清楚了。差一点倒也罢了,还能勉强称得上“互补”,差得太远,就有些冒险了。夫妻是一辈子的事。聪明人会做傻事,老实人也有倔脾气。早早晚晚的。
“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老天爷都安排好了。强求不得。”他劝冯晓琴,“心平些。”
“在说你和阿姐吗?”她咯咯娇笑。
“少装糊涂。”他面孔一板,故意做出凶恶的样子,“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