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蛮军队布满了大路两旁的树林,我斜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干上,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上马沿着大路,先是向北,接着在拐弯分岔处折而向东飞奔而去,一直走到点点火光的尽头,我看不到的地方。
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不比以往,蛮族一到,从此后中原大地上烽烟四起,真的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可是不管有多么的艰难,只要他们活着,楚寒活着,总就能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人生,本就在于希望。回过头来,我对着拓邑说道:“拓邑王,我的事都了啦,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拓邑脸色阴沉的看着我跟信兰剑琴威远三个人话别,一直没有说话,听见我问话,好半天才说道:“楚无忧,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再跟他们见面了。”
“…随便。”为王者的通病,是自己的东西,就再也不想让别人看了吗?这时他就是说太阳是方的,云彩是金子做的,我却也都不会反对。拓邑冷冰冰的俊脸展颜一笑,血腥味虽在,一下子竟变得淡了许多:“很好,你过来。”
火光辉映之下,他站得高高的,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看上去真有一代王者的风范…可惜身为地府之王,却只会为所有人带来血和杀戮。对着他媚然一笑,我柔柔的说道:“拓邑王,为什么你不自己过来呢?”
他身边人多,我动手之后,会很麻烦。拓邑大笑走了过来:“你这个妖精!”“…”虽然是我自己自愿做这等诱惑人的事情,但是这么拿腔做调,一下子又被叫成了妖精,还是让人打从心里面不舒服,低下头,努力压抑住欲恶的感觉,我在心里面数着他的步子:“十,九,八,七,六,五…”
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四处流窜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成与败,在此一举,与以往的意气之争不同,这一次,我若败了,输的将是满城人的性命!“四…三…二…”
“一!”就是现在!我猛然抬头,直视拓邑,眼中盈满了煞气,一直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如飞一样滑了出来,火光下打了一道立闪,直向拓邑的胸口刺了过去“你…?”
拓邑的眼里闪过极度的愕然,愣了一下,才回身左侧,右掌同时击向我的肩头,一股雄浑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武功跟哈森不相上下,真要比斗起来,也许输的会是我,但是他却是输在轻敌,我们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没有防备我,匕首顺着他躲闪的方向划了一道深深的弧线,还是深深的插进了他的右胸,伤虽重,还不至于死人。
我要的,本来就是伤他而不是他的性命。拓邑本身武功高强,想要在千军万马上取他的性命,我就是死了,只怕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他虽是北蛮入中原的主因,但是北蛮兵已到了这里,他的死却不可能是这场战事的结束,就算沉静最后能打败没有拓邑的北蛮,那个时候只怕京城也已变成一片焦土。
我要的只不过是逃走的机会,一个能让我向城中报讯的机会罢了。中原军队虽然不如北蛮兵强,但是其中也不乏精兵良将,又有沉静哈森那样的人在,只要能有所防备,守过这几天,那么就并不是没有打败北蛮的可能。
顺着拓邑掌风的来势翻身向树林外掠去,羽箭飞来,有几支堪堪与我擦身而过,更多的箭头却又不断的飞过来,几十条迅捷的黑影紧紧盯上来,只要我一个闪神,就会就此万劫不复。
脚下加劲,我不敢稍做停留,身后传来蛮语的叫骂声,不外乎是要将我碎尸万断之类的喝骂,一片浑乱宣嚣中,拓邑那阴狠低沉的声音却格外让人发寒:“守住路口,不要让他回城…”
“伤他可以,但是不要杀他,我要活口!”地狱魔王一样的声音听不出人类受伤后该有的痛苦,从话语中带出的狠意却让人不寒而粟,要是真的落在他的手里,只怕我会生不如死吧。
层层叠叠的火把极快的流动着,在我与京城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宽阔的银河,真要这样回城,不要说我自己逃不了,就算是我能有牛朗织女的本事,招来喜鹊为我搭起一座桥来,只怕等我千辛万苦的杀回城中,京城已将是北蛮所有。
这个时候,我无比感激曾让我诅咒过千万遍的无争沉静,做势向北冲,把蛮兵都吸引过去之后,我立刻向西折去,几里外西北方,重重山林之内,座落着无争和尚的小庙。而那里,有着可能会救了所有人性命的…信鸽。
***寒风迎面吹来,又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脚不停步的向前急掠,袍袖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对穿了几个大洞,好几次都是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至命的地方,身上却还是多了好几处大小的轻伤,九死一生之后,嘈杂的嘶喊声终于渐渐离得远了,火光在我身后排成了一巨龙,向我来的方向一点点移动,中间,大多数的火把却又突然象是根本不存在一样突然消失不见…那是南边的方向,我心里明白,他们的目的地自然就是京城。
天上的星子暗淡,也不知跑了多久,火光终于看不见了,那种被人盯紧的感觉却是一点都没有减少,我心知肚明,自己并没有甩下北蛮军中的高手,北蛮大军过不了多久也会跟上来,要是让他们把山包围起来,我就是插翅难飞。
只能寄希望于快点送出信,然后凭借轻功的优势争取能脱出重围,走一步算一步…至于庙里的无争到时候是死是活,是抓是逃,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再转过几个山头,柳暗花明处,无争的小庙终于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我略略松了一口气。红万白墙,古木林立,仍能记得初来此地那种人间仙境的感叹,也仍能记得香消玉损,少年夭折的卢陵飞雪二人。
故旧伤心地,非愿重游,大势所逼。无争擅长用毒,偏偏我对这个算是一窍不通,不想莫明其妙的被他药倒,我站在门外扬声喝道:“无争出来!我是楚寒,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
夜深人静,我的喊声显得格外清晰,里面先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脚步声,庙门开处,无争提着灯笼走出来,光秃秃的脑袋被照得亮晶晶的,与我的视线一对,手里面的灯笼却“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眼里面的戒备尽消,一句话不说,就此愣在当场,我这才想起来,这半天跑跑逃逃,也没有易容,还是原来的样子,用大师兄的话来说,也算得上“倾国倾城”了。说起来从拓邑手里面逃出来,靠得也是这招极不光彩的“美男计”
“无争你听我说…”我急急开口,刚说了几个字,里面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劫住了我的话头:“提督大人这个时候不留在京城里面,却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大呼小叫,未免有点太没有体统了吧?”
“…沉静?!”全天底下我最为恨之入骨的一个人,每次都给我带来噩运的家伙,就是分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也能认出他的来,只不过…沉静怎么会在这里?半张着嘴,我一时间还没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心里面已经开始叫苦不迭,他在这里,谁来守城?!
北蛮的高手还在我后面紧追不舍,单我一个人,放出信鸽之后还有可能逃脱,但是再带上一个他,那可就难说了,偏偏京城乃至中原能不能免于生灵涂炭,确实少不了他这样一个集阴险狡诈狠毒于一体的坏人来,我又不能象对无争那样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我自苦恼中,沉静潇潇洒洒,状似悠闲的已经踱了出来,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七分神采,三分风流,十二分的阴狠不外露,看到我的时候却也是一愣,魂飞天外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我,眼睛漆黑晶亮,里面又露出来他被我打断跟剑琴之间好事那晚他看剑琴的神色来,这样的沉静可能并不多见,却已被我见过了两回,若是要说成“动心”还不如给形容成“色迷迷”更为贴切一些。沉静出了半天神,终于轻轻拂了拂袍子,理了理冠带,向我走来,脸上渐渐现出了十分诚恳的笑:
“请问──你是楚公子的朋友吗?我见过一次楚公子为你画的像,当时就觉得阁下必然不会是一个俗人,不胜心向往之,现在见了本人,才知道画虽然好,却还是不能将真人的气质神韵完全表露出来,”
沉静显得极为期盼:“月白风清,正是论交的良时,在下沉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跟你做个朋友呢?”
“你…”这般雾蒙蒙的天气,哪里算得上月白风清了?!我的嘴张得更大了,一个人前后的面貌会有多大的差距,表里会有多大的不同,我总算是知道了!
如此斯文儒雅,清贵出尘的沉静,不同于拓邑的狂放外露,杀人如麻,不同于剑琴的孤高自赏,外刚内和,就是江潭那样的花花公子只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本事,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这是第一次见到沉静,可能我真的会为他这份风度所折服,进而结交为友,可是在这么深刻的了解他之后,任他说得天花乱坠,看到他那仍在闪烁不定的眼神,要是我还不能轻易的拨开外面的金玉,认出其内的败絮来,那我也不是跟他周旋这么长时间的楚寒了。简言之,仍然还是“色迷迷”
三个字,只不过换了个方式罢了。剑琴如同现在我所拥有的这副相貌一样,都不算真的被他喜欢,他喜欢的,仍旧只是征服的过程。只一会儿的功夫,沉静已经走到近前,语气变得益加温柔:“你在想什么?为什么都不说话呢?”
“…”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的竖了起来,最初的惊讶一过,身体开始诚实的反应,这样的沉静,真的…好恶心…“我就是楚寒。”侧移三步,我闷闷的说道,再不结束这种状况,不用说正事,我自己只怕都要晕倒在地,狂吐不止。
“…楚寒…?”沉静瞬间僵了一下,摇摇头,皱起眉毛,显得很困惑的样子,却又很快舒开了,喃喃自语着:“我一定是听错了…”
抬起头对着我又是那副假得能滴出水的温柔:“真是对不住,这两天事情实在太多,脑筋稍微有点混乱,这位公子…”“我、就、是、楚、寒!”“…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楚寒?!”
“对。”“…你用易容术?”“不错。”“你有什么证据?”“你杀了卢陵飞雪沈季沈宗,这个够不够证据?”我一口气历数他的罪证,沉静沉默了一下说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你?”“有什么差别吗?”“…”“…”短暂的对话,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沉静的脸渐渐开始发红,并且有变紫的趋势,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凌利,杀气一点点的渗透出来,终于从齿缝里迸出了一句话:“你、耍、我?!”
“…怎么会?”我大大的惊讶“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这样子是因为…”这要从何说起?跟信兰剑琴威远几个人逃出京城,易容的过程中碰上蛮族,好不容易从拓邑那里跑出来,报讯想要用鸽子才凑巧来到无争的庙,见到沉静更是巧中之巧,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发生,又岂是一句话能解释得了的?不管怎样,一切都是巧合,我也真的真的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存过想要戏耍他的意思。
…虽然我好象是在无心中达成了这样的一个效果…想要用手段来诱惑我的沉静…突来的发现,让我的嘴角不可抑制的弯了起来,好…好笑!
沉静仍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调色铺却开始正式挂牌营业,以黑为底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在与他相斗的过程中,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占过上风,看过他这么窘的样子,一下子开始自觉神清气爽,耳清目明,从不喜欢打落水狗,但是如果那只狗是只疯的,又刚刚咬过我好几口之后,那就算得上人人得而诛之,打起来,半点愧疚都不应该有。
…如果我刚刚没有说破,他又会做出什么样子来呢?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连眼睛都眯起来了,这真是近来少有的极为爽快的感觉。
可惜远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破坏了我的好心情,象是风吹树叶一样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追赶我的人到了,北蛮兵入城在即,现在实在不是嘲讽沉静的好时候,敛了敛笑容,我正色说道:
“沉静,我来这里不是要找你麻烦,北蛮兵已经到了这里,可能马上就要攻城…你不在城里,裴幕天能不能作主?快放鸽子报讯!”沉静冷哼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控拆的眼神直接射向我,显然刚刚的尴尬已经把他对我的一点点信任损伤殆尽。“现在我一举手就能杀了你,骗你又有什么好处?以我的为人,也不是会拿这种事来搞阴谋的人。”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想不通,这样别扭的沉静,也有点陌生。“…”沉静半天没有说话,突然深深的看我一眼,转身直奔后院:“无争,快放鸽子给三王爷,北蛮兵就要攻城…楚寒,还有多长时间?”并没有回头,沉静直接问道,我略略愣了一下,答道:“最迟二个时辰。”
印象中,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跟他坐在同一条船上。***沉静写了一封短信,缚在鸽子桔红色的小脚上,看着小小的鸟儿承载着希望溶入夜空之中,很快的消失不见,我心里面松了一大口气,对于沈渊的能力我有信心,只是没想过沉静会这么信任他。
现在沉静活着固然也好,真要死在这里,却也不会就此决定中原的败亡。看着沉静急着想要回京的样子,我十分愉快的泼了他一瓢冷水:“我劝王爷还是不要这么着急的好,这个时候只怕没那么容易就能回去。”
沉静开始的时候是看不起我,后来是觉得瞒我也没用,因此在我面前他的情绪一向都很直接,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我是刚从北蛮军队里面闯出来的,追兵就在我后面,要不了多久就能跟上来罢了。”
很开心的看到沉静眼底的愤怒,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转向旁边满脸疑惧之色的无争:“你去后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