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雪天路滑。车在半路坏了,突然的颠簸和倾斜让惜春和入画吓了一跳。既而就听林之孝家的抱怨责骂:“你们是怎么修车子的,看我回去告诉二奶奶…”接着哎哟连声,看来摔得不轻。
惜春用手撑住车廊,稳住重心,然后对入画说:“把你的毡子脱下来,你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入画脱了毡子,她不知道惜春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小心的挪动身体,向车门移动。这车倾斜的太厉害,好象倒在悬崖边那样。一个重心不稳就会造成车整个倒向一边。
“林大娘,你扶我一下。”入画叫道。没有人伸手来,入画伸出头去,看见林之孝家的坐在路边,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自然不能让小厮扶,入画大着胆子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车彻底歪了。
“姑娘…”入画吓得腿软,啪地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腿上钻心的疼,挣扎起来问。
“…姑娘,可伤着了?”
这就是奴才的命。命比他人贱三分。
“我不碍地。”隔了一会儿。听到车里有动静,惜春的声音传出来。
入画按下狂跳的心,方觉得腿疼,哎哟一声又坐倒在地。
此时,紧跟其后的冯紫英赶上来,眼看车是不能用了,忙命随从去想办法,看到这一地狼狈,伤的伤,残的残,亦顾不得礼数,隔着车子问惜春:“姑娘…你还好么?”
“嗯…”“我扶你出来,你将这个覆在手上就无碍了。还有这个,可以让姑娘蒙住脸。”冯紫英说着,从身上取出两方绢帕。
惜春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递过两方绢帕,纯净的白,像冬日从天空缓缓飘飞的初雪的颜色。
他如此仔细,惜春不自觉望着那双手出神,露出自己都未觉察的柔美笑容。
冯紫英等了一会,猜想可能车里的女孩矜持未去,还在犹疑。正觉好笑,只听惜春说:“好了。”
冯紫英揭帘而入。
看见一双眼睛。
看见像盲了一样的黑色。
惜春正看着他。
两两相望。
像,在盲了一样的黑色弥漫的黑夜里,邂逅,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
一瞬惊动。终生失语。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麻烦将军拉我出去。”惜春再次扬起那只覆着绢帕的手,直视着冯紫英,语调和那白色的绢帕一样苍白冰凉。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失态,脸红地几乎不易觉察,一闪而过。
而惜春,低了头,再不看他。
只有,现在的惜春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敢多看他一眼。她怕自己的眼,不再平静如湖泊,她怕自己的心,不再安定如枯井。
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深深陷入爱情。
惜春在冯紫英的帮助下,从车里爬出来,这样狼狈。她却表现的坦然。越是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越能显出人的定力,惜春若还拥有一种力量在,那即是镇定。多年学习的与缄默相对的本领,让她比寻常女子冷静太多。
在低头的时候,她抑制了自己的异常。再抬头时,已经回复平日那个淡漠的惜春。
她不是比冯紫英冷静,她只是比他会隐藏一些。
“小姐,你…”入画看见她安然无恙的从车里出来,难掩惊讶。
“我用你的毡子包住头,已经知道你跳下去车必会倒,身体也做了保护。所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有受伤。”
“你怎么样?”惜春问,她走过去扶起入画。她脸上的绢帕,仓促间本来就系的不紧,现在一低头用力,绢帕就飘落下来。
绢帕落在雪水里。脏了。惜春拾起来,转过头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怔怔地递过刚才给惜春覆手的绢帕。
“不是这个。”惜春摇头。雪在说话间已经大了,雪花很快沾染了惜春一身。
像站在盛满淡白星光的湖泊边聆听湖水的呼吸,冯紫英听见惜春对他说:“我们一起来扶她。我的丫鬟,腿受伤了。”
冯紫英心里好象晃动了一下,她原来不是为了遮脸,不是害羞。这个有意思的女孩。他笑起来,走过去和惜春一起把入画扶到倒掉的车边靠着。
接着,他向自己的随从招手,命他们取来一件皮毡,亲手递给惜春。
“昨儿新置的,不脏。姑娘先用着好了。”他依旧是谦谦有礼。
“承将军美意,我不冷。”惜春这样说,看一眼冻的瑟瑟发抖的入画,又伸手接过把毯子给她围上,转身对冯紫英说:“待我还家,自会派人再还将军一件。”
“值什么,我赏她就是。”冯紫英答道。
那件雪狐价值不菲,入画喜得打颤,忙忙要给冯紫英下跪谢赏。
“不必了。”冯紫英手一抬,笑道。一面用眼看着惜春,他只关注她的举止。
“也好。”惜春点头。在她眼里,这些东西再贵重也只是器物,没有实质的价值。若她觉得无用的东西,值千值万也激不起她一个眼风。她的无所谓落在冯紫英眼里,也觉得正常,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度,因此益发欣赏起她的澹然来。
冯家的人办事妥当,不一会儿已经找来一辆不错的马车。
惜春她们上了车,继续往玄真观赶去。车厢里的一切再次与外界隔绝,如极昼与极夜之间的深深隔绝。方才的事,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像顽皮的孩子在冬日丢雪球惊飞了寥落的枝桠上的一只寒鸦。
冯紫英命自己的一个随从和贾家的小厮一起回去找人帮忙。
那双眼睛,那张脸,冯紫英看着车帘落下,心里是一种看见灼烈滚烫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的落寞。心脏在瞬间沉寂下去,世界陷入一种庞大的暗淡中,无声撼动。
雪一直下,在空中纷纷扬扬飘飞如蝶,很快遮断来时路,遮住当时,一点渺茫如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