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绥的视频会议开了将近两个小时, 会议结束之后,他回到房间。
卧室里一片漆黑,窗帘紧拉, 唯一的光亮是他身后的昏暗廊灯,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至地面。
床上有一小处微微拢起, 霍绥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就着被子把她抱了起来。
柔软的被子下, 她的呼吸声均匀而又舒缓。
霍绥抱着她, 感受到身下的人僵了一下身子。
霍绥:“睡不着?”
苏花朝在无尽的黑夜中睁大了眼, “被你吵醒了。”语气淡淡,把失眠的原因全都归咎于他。
这就是苏花朝,永远都把错推到他的身上。
霍绥掀开被子, 钻进被窝里去。
苏花朝:“你没洗脸,出去。”她作势就推他。
霍绥双手绑着她的手,双脚禁锢着她,“说几句话我再去洗脸。”
“说什么?”
霍绥从背后抱住她, 低头,靠在她的蝴蝶骨上,深吸了一口气, 语气轻松道:“我在城西那边有栋别墅,刚让人收拾过了,你这两天选个时间和傅遇一块儿搬过去。”
苏花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霍绥:“这么急着拒绝干什么?那儿空气环境都好,而且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 这不挺好的吗?”
他话很少,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看,这理由找的多好。
要换做是别人,大概会说,“你爸住在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也不舒坦。”
如果是这种说法,苏花朝大概会直截了当的说,“我哪里不舒坦了?你在哪儿看出来了?”她其实特别倔,又很犟,又死要面子。
霍绥知道她这一点,所以换了种说话方式试图让她接受。
但苏花朝仍旧拒绝,“搬到那边去,你觉得他不可能知道吗?他既然有办法在我对面买了房子,也有办法在你那儿买栋别墅。”
苏花朝了解苏启正,他那幅模样,一见就知道,是找她和好来的。所以无论她跑到哪儿,他就能追到哪儿。
霍绥不容置喙:“我说让你搬。”
苏花朝沉默了会儿,她问:“阿绥,你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霍绥也说不清楚他在害怕什么。
他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在所有的事都按照他所期望的方式在进行,没有一处脱离轨道,但今天,苏启正出现了,让他有点难以捉摸。
霍绥沉默许久没有作答。
苏花朝转身,回抱住他,“和我说说,你在怕什么?”
霍绥的眼眸有些晦涩不明,在漆黑深夜中,更是难以猜透他的想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他拍了拍她的头,说:“没事,你睡吧。”
她扯了个笑,见他起身离开被窝,背影阔绰,他踱步往外走,没回头。
卧室门被合上,苏花朝陷入黑暗混沌之中。
苏启正回来了,饶是苏花朝再不满再逃避他,但心里总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是不是也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底气。
·
再次见到苏启正,也是好几天之后了。
那天苏花朝正好有空,便没让霍绥的特助带傅遇去医院,自己亲自带他去。
门一开,对面的门也正好开了。
苏花朝抬头,和苏启正的视线相接触。
她神态自若的转移视线,朝里喊:“傅遇,好了没?”
傅遇声音清冷,“嗯”了一声,穿着拖鞋慢悠悠的走到玄关处,卫衣帽子塞在了衣服里面,苏花朝踮脚,“弯腰。”她说道。
傅遇听话的弯下身子,苏花朝给他把帽子给取了出来,又从一边的衣架上取过羽绒服给他套上,“外边天气冷,别总是只穿一件卫衣。”
傅遇的脸上有些许的不耐烦,拉拉链的时候一个用力,拉到了顶,卡了脖子上的肉。
苏花朝踮脚给他把拉链给小心翼翼的拉了下来,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还不高兴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爱装酷爱耍帅,不怎么爱穿黑不溜秋的羽绒服。即便这件衣服是苏花朝从代购那买的,国外潮牌,款式帅气,但依然不得他的喜爱。
“没有。”他动了动上身,宽松的羽绒服发出闷闷声响。
其实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已经胖了很多,但是仍旧很瘦,苏花朝给他买的衣服是S码的,穿在他的身上,仍旧很大。
傅遇伸手,把后颈的帽子给戴了上去。跟在苏花朝身后,关上了门。
两个人全程,都没有去看苏启正。
等电梯上来的时间,苏启正走了过来,“花朝,去上班啊?”
苏花朝往边上退了一步,微点了下头,“苏总,你好。”
苏启正的脸色很难看,这些年他向来是受人追捧的,但今天却要看苏花朝的脸色,他小心翼翼道:“边上这个是傅远的儿子吧,长得真俊。”
傅遇不明所以的看了苏花朝一眼。
正好电梯门此时开了,苏花朝抓着傅遇的手,连忙进了电梯,按下负一楼,电梯门缓缓关上的时候,她看到楼道处的苏启正,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皮肤发黄、枯燥,脸上有轻微的老年斑,眼角的皱纹明显…
…他老了。
不像记忆里面一样,有着宽阔的背影,能一把把她抱在自己的脖子上,架着她的肩四处跑。
他失望的看着自己,唇角嗫嚅,似是要说些什么。
苏花朝失措的收回视线,四处乱看。
电梯门缓缓合上,缓速下降。
到了地下停车场,四处寒风阵阵,苏花朝穿着一条阔腿裤,凛冽朔风从裤腿处穿堂而过,下身都是冰冷的。
小跑着坐上车,发动着车子离开。
南城冬季多雪,连日的大雪使得这座城市似乎囿于白雪之中。但每天一大清早,便会有清洁工在太阳升起之前将积雪扫开。
夜晚,城市在漫天的飞雪中,宁静而又安然;
白天,喧嚣声打破宁静,车辆呼啸,又是一个忙碌天。
苏花朝顺着车流开去,守着秩序缓缓前进。
心理诊所位于市中心,热闹而又繁华,车流量大,交通秩序差的一塌糊涂。
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傅遇突然开口,“阿姐。”
“嗯?”
“他是谁?”
苏花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疑惑的问他:“谁?”
“出门看到的那个人。”
苏花朝想了想,扯了个笑,“是我父亲。”
傅遇一直低着的头缓缓的抬起,目视前方,车水马龙的世界没有尽头,窗外是繁华而又热闹的城市,他经过这条路,第二十一次。
在来南城之前,他一直住在南镇,那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很安静,很静谧,还无人开发,因此压根没有沾染一点的商业气息。
那时他看书,极其向往大城市。
现在终于来了,他却没有一点的喜悦。
“你不开心。”他能感受得到。
红灯转为绿灯,她踩着油门缓缓前行,专注的观察着路况,许久,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爸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傅遇拧了下眉头,“没有。”
“没有一点儿感想?”
“如果你说提供了一颗精子就可以叫做父亲的话。”
他突然这么语出惊人,苏花朝有些应接不暇了。
苏花朝揶揄道:“你还懂这些?”
“我妈,”他低头,声音里自带柔意,“她是高中生物老师。”
苏花朝弯了下唇,“你生物很好吗?”
“还好。”
苏花朝突然想到了什么,说:“等过完年,我带你去找学校,你这年纪,也得去上学的。”
傅遇抿着唇:“嗯。”
往前驶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心理诊所的门外。
苏花朝解着安全带,准备送傅遇进去,却被他拦住,“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这怎么行,我都到这儿了,怎么也得送你进去。”
“外面冷。”傅遇推开车门,冷风裹挟着碎冰吹入温暖车厢中,“你别出来了。”
他转身,合上了门。独自一人进入那冰冷的诊所之中。
苏花朝停在原地许久,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渐渐地升起一抹暖意。
会疼人了。
她重新扣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往公司开去。
一到公司,她位置还没坐热,就被楼上一个电话给喊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去了。她长哀一声,劳碌命啊!
却还是起身,离开办公室。
等电梯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从对面格子间出来的宋舒怀。
很久不见,她的衣品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只不过太一成不变的走淑女路线,虽然看着不错,但看久了,便觉得没什么新意了。
换来换去,款识变了,搭配没变,气质没变。
总归,是不大气的。
反观苏花朝的,她跟在陈清月身边,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一些,再加上后来霍绥专门为她聘请了一个设计师团队,她的衣品,是时尚大气的。
两个人同时进了电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电梯门一打开,宋舒怀就亟不可待的走了出去,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克制而又清脆的声音,她越想隐忍,越是无法忍住。
人事同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动作再轻,也会发出声音。
人嘛,做了亏心事,哪怕再小心翼翼,也会败露。
苏花朝踩着高跟鞋,一声一声,落在她的后面,却没有丝毫的颓气,推开冯攀的办公室的门,冯攀和宋舒怀相对而坐,见是她来了,他马上起身,指着宋舒怀身边的位置,“来了,坐。”
苏花朝扯了个笑,在宋舒怀的身边落座。
冯攀手肘置于膝盖上,整个人微往她们这边倾,含笑道:“这次来找你们是为了和你们说一件事,公司的B轮融资就要结束了,我准备用这些资金给你们扩张工作室,你们有什么想法?”
宋舒怀温温柔柔的笑着,“挺好的呀,朝九最近需要采购一些新设备,而且我准备过完年招聘一些新员工,我前段时间做了个策划,是关于朝九日后的发展的,待会拿给你。”
冯攀十分满意,“辛苦你了。”
“没事儿啊,这是我应该做的。”宋舒怀顿了下,说:“我还想重做舒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舒怀是可以再做的。”
冯攀伸手,抿了口水,说:“公司目前的主推项目是晚五视频,舒怀和晚五在本质上是差不多的,所以…大概是不行的。”
苏花朝想,如果他早点说出这些话就好了,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来讨好她,真的没必要了。
宋舒怀:“为什么不行?我知道晚五的成绩很好,但是同期开一个舒怀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以公司目前的财力也是完全可以支持的,再加上我们到时候会有投资,我敢保证,舒怀是能盈利的。”
“不是这个问题。”冯攀说,“晚五的投资商前几天找我聊了一下,说是要把晚五推到国际市场,到时候的话,我还想在你那儿调一些人去晚五的工作室,毕竟苏花朝那儿的人都是一些年轻人,缺乏经验。苏花朝,是吧?”
宋舒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不是没有看到的,冯攀字字句句都向着苏花朝,偏袒着她,甚至更过分的是,他还准备把自己工作室的人调到苏花朝那儿去。
关键是,她是在朝阳科技工作,不得不听他的。
苏花朝的指腹来回滑动着手里捧着的纸杯,语气淡淡:“什么投资商?”
“嗯?你不知道吗?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和你联系了。”
苏花朝:“我拒绝了。”
冯攀不可置信:“你拒绝了?”
“是啊。”
冯攀勃然大怒:“你为什么拒绝了,给我一个理由。”
苏花朝目光淡淡,扫向他,眼眸平和清冷,极其的疏离,“我的工作室,我有理由选择投资,也有理由拒绝。我只需要说服我的工作室的人,不需要说服你。”
冯攀:“可我是你的上司,苏花朝,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朝阳科技的一员,晚五视频是隶属于朝阳科技的。”
苏花朝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有些微水渍从杯子里溅了出来,她伸手抚开,抬头,对上冯攀的视线,“那就不要属于朝阳科技好了。”
“你什么意思?”
苏花朝条理清晰:“我和朝阳的合同是很清楚的,我作为公司的高层,没有任何的束缚。而另外一份合同是朝九和朝阳的合同,当初签的是五年,只是现在朝九不在我的手上,我也不是朝九的第一责任人,所以可以说,我和朝阳,其实就是很普通的投资关系。晚五和朝阳,其实没有任何的联系。”
她取下胸牌,把它放在茶几上,掷地有声道:“冯总,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了。”
苏花朝看着冯攀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再看到一旁宋舒怀也是无所适从的样子,突然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快感。
早就该这么做了嘛。
在当初朝九的时候,就该狠狠的打他们一巴掌。
不过现在,听到了吧。
啪、啪、啪!
清脆,痛快!
苏花朝起身,想要往外走,却被冯攀一把拉住,“苏花朝,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很理智。”苏花朝把他的手一把拉下,“冯攀,我是怎样的人,你大概知道一些的,我这人不是没有底线的,从你让她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冯攀:“你们两个互不干涉,最近也不是很好吗?”
苏花朝觉得他很可笑,“她做的是我的朝九,你觉得很好吗?”
冯攀似乎这个时候才知道,或许,朝九之于苏花朝而言,并不像她当初表现的那么无所谓,相反,是极其重要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把朝九给她?”
“因为觉得抢东西这种行为,太蠢了。”苏花朝居高临下的觑了宋舒怀一眼,“你非得来和我闹什么呢?宋舒怀,你信不信,朝九也不是你的。”
宋舒怀浑身的刺都立了起来,“苏花朝,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花朝讥诮道:“别摆出这样的表情,我可不是你,抢人东西这一点,我是不屑的。”
她将视线移到冯攀身上,“过几天我就会安排律师和你洽谈,到时候你自己见好就收吧,我不想把最后的这点情分都给废了。好歹,我们也是一起努力过的。”
以前为了梦想,一起努力过、挣扎过,为了一个投资案加班加点,在办公室熬了好几天夜,最苦最穷的时候,连水电费都交不起,还是苏花朝从霍绥那儿要了钱补上的。
苏花朝是真的将冯攀真心相待过的,但现在,也是真的无法再与他共事了。
她是能原谅错误,但前提是,那个人是霍绥。
而现在,这个人是冯攀,她没有理由原谅他。
再见了,当初热血的青春,
和当初年轻认真的我们。
苏花朝拉开门,看向冯攀,轻声道:“再见。”
说完,她转身,潇洒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