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近了,烟味更盛。乌黑的烟从长而直入云天的烟囱里流窜出来,浸了半边天空。幸运的是空气中却没有刺鼻烟味,苏花朝闻到了很浓的甜腻味道,那时空气还是潮湿的,她一眨眼,都觉得睫毛上是黏黏腻腻的。
红糖厂外人很多,来来去去的,苏花朝反应很快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拍了每一幕。
姜锦茜诧异,“你干什么?”
有时候苏花朝会觉得姜锦茜比她活的还通透。
苏花朝说,“纪录片。”
她抬头,嘴角滑出一个淡淡浅浅的笑,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鼻腔里萦绕满了香味,她语气铮铮,带着股属于少年的志气,“我从一开始要做的,不是朝九。”
“朝九、晚五,这才是我要做的东西。”
苏花朝准备的很充分,带了一整套拍摄设备回来,检查完设备之后,她再三向姜锦茜确认,“你确定他们不会反感我这种行为?”
姜锦茜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你后天再去拍吧,后天轮到我伯母家榨糖了,到时候你直接把设备架那,我帮你看着,然后你自己四处撒了欢跑都没事。”
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规矩,锦镇的榨糖也是。
从开始规定榨糖日期开始,便把所有人汇聚到一起抽个签,按照抽签顺序一个个来,每家大概一天左右的时间,所有的价格都统一制定,红糖块、红糖碎、红糖麻花、红糖酥饼、红糖花生等各种,当场卖的价格都是一样的。
苏花朝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她想做纪录片已经很久了,但无奈霍绥一直不同意。
毕竟她想做的是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向的纪录片,其中的拍摄工作就已经十分繁琐复杂了。拍摄一样东西,你必须实地调研、人情考察、后续宣传等各方各面都得落到实处。有些地方较为落后,思想跟不上,哪里会懂得纪录片的意义。
而且“朝九”的事情太忙,她哪有时间和精力分在其他上。
所以“晚五”视频也一直没有后续。
可宋舒怀做了,还做的很成功。
那天,苏花朝在宋舒怀来的时候,竟莫名的舒了一口气。
或许,她也能再来一次。
霍绥是当天就得知苏花朝要做“晚五”的消息了,也没有人传话,是苏花朝自己和他说的。
那天晚上苏花朝发了个视频通话给他,美国时间大概是早上七点,视频接通的时候,霍绥正慢条斯理的享用着早餐。
苏花朝粗粗望去,几片吐司,一杯咖啡。
她尽量用最简练的语言和他说自己打算做的事,说完之后竟像个小学生一般端坐在书桌前,心里惴惴不安的看着他。
霍绥也不过几秒的停顿,声音冷静自持,“做吧。”还有些无奈。
但到底还是同意了的。
苏花朝脸上的紧张神色顿消,心里也涌上轻微的满足感。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妥帖的安置下来,苏花朝也有闲情与他杂谈。
“茜茜的预产期在元旦,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们叫我干妈。”
“他们?”
“是的呀,双胞胎呢。”
霍绥低低沉沉的笑了一声,迎着早日洛杉矶的日光,眼里似有万千碎金,“程叙之有福了。”
“不过他们两个正闹别扭呢。”
“为什么?”
“茜茜说要回南城生,程叙之嫌路程远,要奔波,不让她回,说就在这儿生就好。”苏花朝两条腿都搭在椅子上,她一只手抱着膝,一只手拿着个杯子,喝了口水,说,“孕妇的脾气可大了,程叙之就说了几句,茜茜就哭了,哎。”
霍绥把杯子放下,说:“我不会。”
“嗯?”苏花朝看着他。
他说:“我不会和你吵架,凡事都会顺着你,都听你的,花朝,等我们结婚以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那是他第一次提婚姻。
在很久以前,苏花朝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他结婚,但每次的最后,幻想都碎的不堪一击。甚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今生无望。
可他最近频频提及婚姻,这让她对结婚也有了一丝丝的、渺茫的期望。
苏花朝低头,敛眉,宁静美好的不像话。
霍绥接着说,“等我娶了你,花朝,我保证,往死里疼你。”
苏花朝有时候觉得自己可真世俗,单单这么一句话,就让自己心软到无以复加,她当下真的把那些阻碍都抛之脑后,眼下竟真的一心一意的,只看他。
许久,她歪了下脑袋,说:“好啊,那到时候,你八抬大轿娶我。”
霍绥嗤笑了下,觉得她这个提议可真庸俗,但接触到她眼里的那抹狡黠,他又只能点头,万事随她:“你开心就好。”
苏花朝吃吃的笑,说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结果换来他万分真挚的目光,“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作假。”
她沉默了一刻,有句话在喉咙眼里反复咀嚼,但类似今晚的时光着实太难能可贵,这或许是他们这十几年来唯一一次没有争吵,和平到极致的谈话,她并不想破坏此刻的美好。
只说,“我要睡了。”颤抖着关上手机,落荒而逃的离开他的眼里。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发来一条短信,说晚安。
苏花朝十分的平静的看过,便合上了手机。
那个时候她有一句话,真的差点夺口而出,
——那年我在病床上,我看到你和宋舒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霍绥,你敢不敢对我说,那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花朝生平第一次,徒生怯意。
有些事,她知道,不必问。
真正开始纪录片的工作已经是一周之后了,工作室的小左和小右背着剩余的器材由北到南,见过白雪皑皑的南城,来到了雨丝密布的锦市。
苏花朝是住在姜锦茜家的,但小左小右一来,她总不可能再去麻烦姜家二老,准备去镇上租套房子。姜锦茜知道之后,连说,“你忘了你爸在这儿还有套小别墅的吗?”
她这么一提醒,苏花朝的脑海里便多了个印象。
苏启正当年,确实有套别墅在这儿,只是时间久远,她都快忘了。或许她的内心潜意识里是不愿意记得的,关于苏启正,他的一切她都不太想记忆太深。
毕竟他是第一个教会她,抛弃这个词的。
姜锦茜在旁劝阻,“去镇上住,你来回不需要时间的吗?把那时间花费在别的地方不好吗?更何况那房子我提早就给你打扫过了,你还想浪费我这么个孕妇的苦心?”
苏花朝听得哭笑不得,“你还去打扫了?”
“对啊。”
苏花朝啧了一声,“你要不是孕妇,我真得揍你一顿了。”
姜锦茜腆着脸笑,拍了拍肚子,“免死金牌,耶。”
苏花朝轻叹了一口气,“茜茜,我没有办法住那儿,真对不起啊。”
“我让你住那儿了吗?”姜锦茜翻了个白眼,“你们工作室那俩小姑娘住那儿,你呀,还是老老实实的给我待在这儿。”
苏花朝:“啊?”
姜锦茜在她身边坐下,头轻轻的靠在她的肩上,低声轻语,“花朝啊,你说,那年我要是死死抓着你,不让你去南城,该多好。所有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苏花朝抬头看向天窗,细密的雨滴滴砸在天窗上,声音清脆。那半寸的天空阴沉、雾霭密布,仿佛那年她被陈清月接走时的情景。那时,也下着这么大的雨,她笑着和姜锦茜告别,得意的以为自己是去南城全家团聚的。
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黄粱大梦,梦醒之后,满腔的意难平都化作空中的泡沫浮影。
她说:“会吧,但茜茜,如果那样,我就遇不上他了。”
有再多的意难平又如何,她到底是狭隘,遇上一个霍绥,便抵了之前历经的万千风霜。
但如果真的不走,她便遇不上霍绥吗?
不,不会的,她不会允许自己错过霍绥的。
该相遇的人,是不可能错过的。
姜锦茜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了,“不是工厂。”
“不是工厂?”
姜锦茜悉心安慰她,“还记得方向吗?”
她收了手机,说,“茜茜,我要做纪录片。”
乌云遮蔽的天空,连空气中都带着潮湿的雾气。喧杂的环境中,姜锦茜甚至听不真切苏花朝说了什么,她艰难的再度问她,“你要做什么?”
“就是榨糖的地方,”姜锦茜拉着她往那处走,边走边说,“你太久没回来了,是不是都不记得了?那儿是榨糖厂,白甘蔗通过榨汁机榨出汁儿,再放在九个锅里熬煮,最大的锅比我还大,你说能不有这么大的烟吗?”
苏花朝听得嘴角微微勾起,心底却泛起死死的凉意。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她偏生是上天眷顾的人,从眉眼发肤,到志气理想。
她点头。
姜锦茜笑,“记得方向,那就总找得到路。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花朝,别太多虑。”
那是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那时苏花朝还是个常年哭鼻子的小少女,头上扎着倆冲天辫,和姜锦茜嚣张的称霸整个村落。
苏花朝如数家珍般说着过去,“我记得小时候你总爱往稻草堆里钻,差点被烧火的人连人带草的给带进火口。那个时候我就在边上叫,你呢,从稻草堆里钻了出来,对我眨了眨眼,说,说…”
“——说,苏花朝,我在呢。”
苏花朝也不是单单过来旅游度假的,她心里门儿清着,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嘴上不说,但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通透。
那天她和姜锦茜吃完午饭在外散步,远远的就看到一道黑烟直入云霄,她问:“你们这儿还有工厂吗?这个污染等级,有关部门不会过来吗?”
她到底还是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原以为所有的事无巨细她都记得,但那天当她拽着姜锦茜出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上街的路都忘了大半。
这使她心口无端生出一股惊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