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一定要有,哪怕很小。
从地址到流程到邀请嘉宾,沈榴榴全程把控,尽管她的肚子已经显了,免不了步履沉重。茉莉替榴榴不值,“他什么都不管?给钱了么。”榴榴道:“给了,到时候来个人就行。”茉莉无言以对,她觉得榴榴在这段关系中爱得太过卑微。
“房子呢?”茉莉问。
榴榴说暂时就住她那儿。
茉莉低头看看,又问:“才几个月,就这么大。”榴榴说因为她矮,显得大。
老家没人,就不办了。上海这场,沈榴榴这边只有个妈。茉莉担忧,“将来你妈要来,住哪儿。”榴榴说走一步看一步。男方这边人也不多,除了在上海的关系,朋友,老家亲戚就那么几个。令茉莉惊奇的是,唯一的儿子结婚,大姨真亚竟然不来,高堂仅以老汪作代表。真亚的理由也足够充分——身体不好,不能离开黄山。善亚一家倒是倾巢出动以示支持。美亚那边,长辈不来,儿子媳妇代为祝贺。姥爷刚小中风过,更是不能远赴上海。
婚礼选在会所,小而美那种。
茉莉早早来了,她是伴娘。按照婚俗,伴娘通常由未婚女子承担,可榴榴朋友少,也懒得再找,所以移风易俗,茉莉顶上。
劲草和牵牛却不是伴郎。真亚没来,善亚代行母职,负责收份子钱。劲草有心跟茉莉和好,凑过去,茉莉给了他一记白眼。牵牛看在眼里,问:“跟嫂子吵架啦?”劲草愤然,“都是你!”说罢走开。
牵牛委屈,叨咕,“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沈榴榴要上台了。她臃肿的身材在白色婚纱的笼罩下竟显得恰如其分,每走一步都那么郑重、神圣。新郎站在圆台左侧,新郎后头,是穿西装打领结的汪爸爸。他一辈子沉默寡言,心甘情愿接受张真亚的统治。现如今还在马鞍山做工。
司仪拿起话筒,来一段开场白,等他说到让我们给予这对新人最大的祝福。伴娘茉莉还有高堂善亚陪着榴榴走上台,和新郎相遇。人送到了。茉莉连忙下台。善亚和姐夫老汪还得留在圆台上。司仪一段一段走程序,大家就站着听。茉莉觉得繁琐,她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安排那么多话,可榴榴坚持,一个步骤一句话都不能省,宣誓,戴戒指,共吃一颗苹果,真拥吻……这是她人生的一个小高峰。
灯光之下,沈榴榴的面色,真跟她的名字似的,一派石榴红。汪凌霄却很严肃,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茉莉总觉得凌霄看上去很受罪。流程间歇,茉莉一低头,旁边多了双鞋。抬头看,朱劲草凑过来了。
他伸手搂住她。
茉莉挣扎。
劲草嬉皮笑脸,低声,“我搂我老婆。”他宣誓主权。
“谁是你老婆。”茉莉逃。她要去洗手间。结果刚走到门口,却看到最后一排竟然有个熟面孔——陈海涛站在那儿。四目相接。茉莉想躲都躲不掉。她想问他怎么来了。可又觉得这么问实在不礼貌。他跟榴榴也是同学呀。应邀出席很正常。茉莉囡囡,“榴榴今天真美。”这句话不会错。陈海涛答:“凌霄也不错。”
茉莉诧异,“你认识他?”
海涛道:“一起混过北美。”
茉莉看看海涛,又看看台上。她顺势简单问了问,才知道海涛和凌霄,在美国留学时就认识,他们甚至同租过一套房。得知这层关系,茉莉再看台上时神情就变了。复杂。微妙。奇怪。她真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会伤害到几十年的老闺蜜沈榴榴。茉莉忘了尿,站在那发呆。海涛去拿酒。
劲草凑过来,笑不嗤嗤地,“你姘头?”
茉莉凌厉地,“姘你妈个头!”快步朝洗手间去。善亚刚从台子上下来,她走到儿子身旁,确认刚才听到的,“她骂谁呢。”劲草讪讪地,“喝多了……”善亚又说:“这个女的是不是茉莉塞给凌霄的。”劲草说不知道。善亚拿手比比高低,“也不怕影响下一代。”
婚礼一结束,顾茉莉就约海涛见面,理由是:她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想问问情况。她不怕劲草吃醋,她算明白了,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
套话需要一点策略。
茉莉这天的人设是:勤奋好学幡然醒悟决定活出自我的妈妈。
陈海涛却很认真,“出去学什么呢。”
“电影?跟李安一个学校,”茉莉很郑重地,“或者读创意写作,实在不行就商科。”
“老公孩子不管啦。”海涛笑。
茉莉咬牙切齿地,“以前就是管太多,我得到什么了,人,还是应该投资自己,投资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投资教育。”海涛诚恳地,“这个年纪,出去看看得了,没必要读学位。”茉莉连忙说她也是这个意思。待两个人聊得兴起,天南海北侃着,顾茉莉才借着到外国不好生活的由头,谈起他留学岁月,还问到汪凌霄跟他合租的日子。留美的圈子不大,七叉八叉,都成了朋友。茉莉这才知道,海涛这些年一直跟榴榴有联系,上次见面他没说,榴榴也没提。茉莉又问陈海涛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先生朱劲草。海涛说上次你来电话才知道,“是个醋坛子。”顾茉莉笑笑,她替劲草尴尬。她只好把话题往主要矛盾上引。
“那么内向的人,估计生活自理都成问题。”顾茉莉这么形容汪凌霄。
陈海涛道:“老汪自理能力很强的,做菜一流,我们都靠他。”
茉莉问:“你们是谁。”
海涛又提到一位一起留学的老朋友,叫刘阳,这人一直没回国。毕业后留美发展。再问下去,茉莉得知刘阳学的是法律,第一工作在哈特福德,在保险行业,现在去了曼哈顿,做再保险。
“你太太呢,”茉莉问,“不是在美国认识的?”
陈海涛说他跟前妻是在回国之后才建立的缘分。
“汪凌霄呢,在美国也没谈?”茉莉追问。陈海涛说好像还真没有。会面结束,顾茉莉带着全部信息离开了咖啡厅,其中没用的,是陈海涛的信息,他的光荣历史,包括读书时怎么跟老美相处,工作后怎么混职场,而有用的,是汪凌霄的留学轨迹。学校,住址,朋友圈,等等。茉莉觉得,那是一片新大陆,有很多秘密有待开发。
难度不会很大,只要她有心追溯,一定会有新发现。她本能地觉得刘阳是个关键人物。据陈海涛说,刘阳跟凌霄关系极其密切。茉莉问:“表哥婚礼他来了么。”海涛说没有,可能凌霄没通知。“不是关系很好么。”茉莉不解。陈海涛说他也不太清楚。
茉莉虽然没有直接问海涛,但综合全部因素可以得知:汪凌霄在回国之前没有交过女朋友。回国之后的事情她大概听劲草聊过,相亲无数,但从未成功。直到沈榴榴出现,才终于修成正果。
顾茉莉到家,玉兰说劲草刚来过。
“给他回个电话。”玉兰提醒。
“有事他自己会联系我。”
“真有事。”
“什么。”
“你婆婆的爸去世了。”
“劲草姥爷?”茉莉诧异。
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生老病死这种大事,茉莉还是要“顾全大局”。何况姥爷对她不错,每次回去,见了面,老人都狠夸她。茉莉和劲草在高铁站碰头。善亚已经早一步回去了。文萱和牵牛得晚一点。榴榴身子不方便。凌霄先去黄山接老妈真亚。茉莉见劲草愁云惨淡,劝道:“算喜丧了。”劲草侧过身,压低嗓门,“说金姐手上有遗嘱。”金姐就是那个照顾老头多年的保姆。茉莉来兴趣,不是豪门,也要争产?她问:“怎么着?别墅给金姐了?”劲草丧气地,“天知道。”
老爷子有职级,葬礼办得轰轰烈烈,不过在茉莉看来,这恐怕是一家人最后一次聚这么齐,老头一走,必然四分五裂,不过也好,每年过年不用麻烦了。
许久不露面张真亚来了。
她看上去并不像病人,面容丰腴,面色白皙,身材窈窕,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谁也瞧不出她退休前不过是个电厂的工人。但真亚哭得最厉害,差点背过气去。善亚呢,哭得现实,哭一会儿,就去忙着收份子钱。美亚哭得最文艺,一边哭一边唱,有点叙事文学的意思,基本把老爹可歌可泣的一生给唱出来了。老头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儿子,没人继承他的革命遗志,因此,三个外孙子充当孙子,跪在灵堂左侧,右侧则让给保姆金姐。金姐哭得真哀恸啊!她的眼泪无声,但却没断过,茉莉给她递了好几回纸巾。
追悼会结束,真亚代表全家找到金姐,递上个信封,态度很和蔼,“金姐,爸现在走了,我们家暂时养不了那么多人,这是两个月的工资,您看……”金姐也微笑,伸手把信封推了回去。“你爸有个遗嘱。”
金姐眼神坚定。
“我怎么不知道。”真亚诧异。
事实上,老头的确立过遗嘱,有律师见证,还做过公证。所以,当律师来宣读遗嘱的时候,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这是亲爹么。二层别墅,上面一层赠予金姐,地下一层三家分晋,前提是,三个外孙子都必须结婚。结了婚的,得三分之一。没结婚的,不许继承。
美亚、真亚庆幸儿子结了婚。善亚觉得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她甚至怀疑,大宝三宝是假结婚,目的是为了分财产。善亚对茉莉喟叹,“榴榴被骗了!”又对劲草,“本来你是独一个!现在好,都上车了,我跟你说你大姨肯定知道这事儿,才让大宝赶紧找,沈榴榴就是个摆件!”劲草嗫嚅,“大姨不是在黄山么。”善亚道:“这事儿,绝不是一天两天了,金姐知道,就保不齐别人也知道。”
看着满面愁容义愤填膺的婆婆,茉莉思忖着,如果说老大老三那边事先知道遗嘱内容,那么,他们就有破坏她跟劲草婚姻的动机。是啊,不结婚,那就一般齐一般高,最后还是平分。不患寡而患不均。匿名短信很有可能来自牵牛或者凌霄。只是,那别墅就算很好,可到底在小城市,几家一分,又能有多少钱呢。凌霄和牵牛都受过高等教育,至于那样做么。尤其牵牛,跟他二哥铁着呢,为了一点小钱,亲情都不要了?茉莉想不通。不过,等到她坐在返沪的列车上收到美国的同学发来的照片,那是大表哥跟一个男人合照,是刘阳么。茉莉不敢确定。这是在一场游行集会上,背后是五颜六色的彩虹条幅。茉莉心中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顾茉莉原本以为,调查工作会尤其艰苦,搞不好还要花钱,可同学却说,你不知道个东西叫社交媒体么,只要找对路,不用你去挖,对方自己就暴露了。
有照片为证,茉莉基本可以排除牵牛,但同样不能实锤大表哥。当然,她不可能像对待劲草甚至王艺凯那样坦荡。如果汪凌霄是嫌疑人。他就不会那么坦荡。她当面质问估计都没用。茉莉告诫自己,必须想一个办法,让鬼自动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