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看愣了一个呼吸,下一刻,她看见那人微微抿起了唇,像是不愉。
她收回视线,对那女冠解释了一番,只说自己是与哥哥祭祖回来迟了,遇了大雨走不得,来坤道小院避避雨。
那女冠瞧着是个温柔的,她攥着蔻儿冰凉的小手怜惜道:“小姑娘可冻不得,进来吧。”
有她牵着蔻儿,黑脸汉子低着头让道,打伞的青年默不作声跟了上去,到了回廊才收起了伞。
女冠带着她进了一间带着檀香味的房间,脱了斗笠湿漉漉的蓑衣斗篷,蔻儿捧着由另一个中年女冠奉来的茶道了谢,略坐了片刻,她羞赧道:“雨势过大,衣衫湿了,不知可有更衣的小间?”
“自是有的,”女冠抬手招来了门口的中年女冠,举手投足间贵气浑然天成,“带这位小姑娘去更衣。”
“劳烦了。”蔻儿道了谢,放下茶杯起身,带着素凉跟在那中年女冠身后去了厢房更衣。
好在她们出门总会多备一身衣服,刚刚素凉紧紧抱着包囊,衣衫还是干的。蔻儿关了门在素凉的帮助下换上了一件浅绿色上袄,下配一条白底绣花乔纱裙,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挽做双髻,瞧着整齐了蔻儿才返回了那女冠处。
她进了屋,那女冠眼睛亮了亮,惊叹道:“刚刚竟是没有看出来,蓑衣下藏着的却是世间少有姝色!”
蔻儿不过十三,正是豆蔻之年,额前脸颊微微贴了几缕湿漉漉的青丝,墨黑青丝下少女肤如凝脂,细柳叶眉弯弯,一双桃花眼细长而眼尾上翘,含着笑像月牙儿般弯弯,长长睫毛眨动犹如蒲扇,小巧琼鼻下薄薄樱唇勾出一道弧度,瓜子脸尖尖瞧着格外纤弱。
女冠牵着蔻儿的手一起在榻上坐下,她含笑道:“这场雨倒是给我送来了个玉女,却是我的运了。”
蔻儿大大方方道:“您谬赞了,蔻儿年幼,当不起如此夸赞。”
“自然当得,”女冠含笑,“我见多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中未有一个能与你相媲美,也不知是谁家藏着的女儿,竟是无人知晓。”
这话却是在打探蔻儿的家世了。她记得刚刚那青年告辞时喊这妇人娘,许是她的儿子了。她想起书铺那里青年狂悖的手下与刚刚拦路的黑脸汉子,虽不知这青年到底什么官宦子弟,只是到底不喜与如此跋扈之人接触。这女冠是他母亲,蔻儿就模糊过去。
她噙着笑道:“南省小户人家,您该不知的。”
因蔻儿讲话柔软呢喃,的确是南省的腔调,那女冠也没有起疑,只称赞道:“南方水土好,养出来的女儿家都是好的。”
闲谈间,蔻儿得知这位女冠道号蒲心,在此修道几年了。
蒲心牵着蔻儿的手走出房门,在回廊上踱步,外头雨水噼里啪啦,溅起地上积水,廊檐水滴成串,回廊边沿都溅湿了。蒲心正巧看见小院拱门口抱着刀的黑脸汉子,含笑朝他指了指,对蔻儿道,“方姑娘莫恼他,巴图是蛮族,知识礼仪差了些,有些死脑筋。我儿手下也就他有些鲁莽,偏生让你碰上了。”
蔻儿心中暗道,您儿可不是只有这一个鲁莽的手下,旁的比着更跋扈的也让她碰到了。
只在一个母亲面前,蔻儿说不得这话,含着笑听着就是。
不多时,方令贺派人来告诉蔻儿,今天雨势不减,回不了方家,暂留一日。
蒲心已经派人打扫了她隔壁的一间厢房,又让女冠拿了两身小一点的道袍给她。倒是细致无比。
蔻儿累了一天,腿也困乏,只用了点膳,未到点烛时候就躺下睡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只觉着外头仿佛沸腾了,吵吵嚷嚷急急躁躁的,她揉着眼起身,睡意朦胧道:“外头怎么了。”
睡在小榻上的两个丫头也才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
蔻儿依稀觉着不太对,她听见了外头有哭声。这下她坐不住了,起身抓了那道袍穿上,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带着丫头出门。
出去一看,外头灯火通明,好多坤道围在她隔壁蒲心的房间哭哭啼啼,还有突然出现的一群彪汉,凶神恶煞守住了这个小院四角。
她手脚冰凉,听见隔间传来一个青年不断喊着娘的声音,突然想起她当年没了娘时,口中只会念叨娘,除了喊娘,就只会哭了。
隔间传来的那声音里带着凄苦与茫然,不知怎么的,竟和她当初有了一份重叠。更通过这声娘,她得知是蒲心道长出了事,这位和蔼的女冠。
她待不住了,立马抬脚上前,却被一个带刀的冷面青年正面拦住:“你是何人,不可过去!”
“我是蒲心道长的客人,”蔻儿当即说道,“道长怎么了?”
“与你无关!”那青年闭口不言。
蔻儿顿了顿,道:“我亦学过些医术,若是情况紧急,许是能先帮忙看看。”
一听这话,那人眼睛一亮,粗鲁的就要来抓蔻儿的胳膊:“那你快些进去先看看!”
蔻儿哪里会让他抓着,一甩袖子:“我自己去!”
她脚下匆匆挤过那几个中年女冠,进了房门一看,一个茶杯摔碎在地,铺着绒毯的地上,簪冠的青年怀中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冠,一脸仓皇。
“快放开!”蔻儿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冲过去,“别箍着她!”
她扑过去跪在蒲心身侧,厉声道:“还不松手!”
那青年仿佛被蔻儿呵斥楞了,呆了呆,小心翼翼松开了紧紧抱着母亲的手。
蔻儿翻看着蒲心的眼皮唇手,问道:“怎么昏迷的,可有征兆?”
这话是问的青年,青年抹了抹脸,吸了口气冷静了下,扶着母亲的头枕在他膝头,阴沉的脸上略带歉疚:“……我与母亲之间起了争执,她一气之下……”
蔻儿了然,抬手按住蒲心人中立即道:“拿针来,火上烤一烤。”
蒲心身侧一个中年女冠满脸狐疑:“小姑娘,我主人身份尊贵,不可胡来行事!”
也是这灯下少女不过十二三年岁,又是一副姝丽颜色,看着委实不像靠得住的。
丝鸢劝道:“我家姑娘跟着神医学习多年,自有分寸。”
那女冠还是不放心。地上昏迷的蒲心身份尊贵,岂是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能随便施针的。
“不行,道长身份尊贵,这个小姑娘年纪太小,只怕是在胡闹!主人千万等等,等梁太……大夫来了再与……道长看才是!”屋中侍卫女冠看着蔻儿的眼神充满狐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女明确表示不信任,口中纷纷劝着青年。
蔻儿昂起头温声道:“我虽年纪小,到底跟在师父面前行医多年,看过症状无数。道长的症状我已明了,心中有数。道长心善助我,我欲施针先救,就算你们梁大夫来看,我也问心无愧。”
那身侧青年猛地抬起眼皮,视线落在蔻儿侧着的脸上,她一脸凛然眼眸灼然,吐字清晰的不南不北的腔调却包含着力量,竟镇住了一屋子女冠侍卫。
正安静间隙,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给她针。”
跪坐在地扶着母亲头颈的青年扭头对蔻儿说道:“家母拜托姑娘了。”
“公子请放心,”蔻儿没想到这青年居然信了她,舍去了她一番口舌,她投桃报李,认真宽他心道,“小女子别的不敢说,令堂的症状还是有九分把握的。”
主人发了话,针立马被送到了丝鸢手上,她在火上好了好,待冷却后递给了蔻儿。
蔻儿接过针毫不犹豫抓起蒲心的手指稳稳扎了下去,很快就冒出了泛黑的血珠。她没有去管流血的手指,继续一手按着蒲心人中,放开针的另一手把着蒲心的脉。
不多时,蒲心手指微微动了动,她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哎哟哎哟呻|吟了起来。
她这一出声,房间里屏住呼吸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开始抹着满头冷汗。
蔻儿松开了按着人中的手,另一手依然号着脉,她不断低声询问着:“头晕不晕?眼前可发黑?有哪处疼?喘气可顺畅?”
蒲心一个个回答着,蔻儿听完回答后,微微舒了口气,松开了手,脸上带着一抹轻松的笑:“好了,没事了。”
她一笑,房里的几人却是看呆了。
灯下少女放下了重担,轻松无比,一笑间眉眼弯弯,仿佛承载星辰波光,昏暗的烛灯下印刻她白肌胜雪,恍然若仙,美得不可方物。
簪冠的青年小心翼翼扶着蒲心榻上坐下后,转身对着蔻儿微微拱了拱手,松了一口气的脸上终于柔软了两份:“今夜多亏了方姑娘,不然……。”青年看了母亲一眼,面带愧色。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他稍有争论,竟把母亲气得昏厥了过去,吓得他心跳差点都骤停。
“我做的不多,”蔻儿扶着丫头起身揉了揉手腕,扭头对青年认真解释道,“蒲心道长只是怒急攻心,而且没有吐血,没有伤及内脏,只要是大夫都知道如何急救。”
她没有夸大自己的功劳,反而把事情讲的清清楚楚。
青年摇摇头:“不一样,还是多亏了你。”
蔻儿见蒲心已经喘过了气,没有什么事只需要多多休息,留下两句嘱咐就扶着丫头告辞离去,这一次屋中人纷纷退开给她让路,更有冷面青年红着耳朵,结结巴巴主动请缨护送她回房。
“方姑娘留步。”青年先叫住了转身的蔻儿,对母亲低语了几声,拱手告辞后,走到蔻儿面前微微颔首,“某送姑娘。”
自己医治了他母亲,做儿子的对医者略表心意也是常有之事,蔻儿知道如何对患者家属,就没有推辞,在他陪同下慢慢走向了隔间。
回廊下挂着一盏灯,昏黄而柔弱,噼里啪啦的雨下得很大,夜里风吹的凉飕飕,青年走在外侧默不作声给蔻儿挡着风,送她到门口时,突然道:“多谢。”
蔻儿随意摆摆手:“小事,无需言谢。”
她当年在襄城卖身给老神医那几年,时不时就背着一个小药篓子跟在老神医后头去救人,听着老神医每每都这么说,听得多了,她也捡来了。
“还是要的,”青年俊朗的五官在昏黄烛灯下半明半暗,显得轮廓很深,他狭长的眼幽黑而深邃,直视着蔻儿的眼神满满真诚,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认真说道,“为表谢意,某愿用清风客全集来答谢方姑娘。”
……清……风客?
正欲伸手推门的蔻儿狠狠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