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锦地衣上有紫玉巨觥的残片,有凌乱一地的衣物。被撕碎的绿纱小衣。尔雅忍不住地偷看了一眼床上神色异常疲乏的人,香妃身上松松裹着的,果然是皇上的里衫。
瘦白的腕子上,也是瘀痕一片。照例地,拒绝侍女的伺候,香妃步履蹒跚地独自进了早已备好热水的兰房。
“真奇怪,娘娘从来不要我们伺候她沐浴…”听见雪鹃的嘟囔,尔雅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香妃为什么要坚持自己沐浴。昨夜。将盛着樱桃的翡翠盂放在梅花小几上之后,尔雅是离去了吗?没有。站在纱窗下的尔雅,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梦想啊。一想到自己钟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将会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呻吟,尔雅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偷窥的欲望。
于是,这个一向安分守己的年轻太监,做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件壮举。看着她的黑发春云般流下青锦地衣,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在皇上怀中赤裸…不是她,是“他”真的,是“他”!长记江南春思,难忘香车素影,曾经年少惊鸿,几度午夜梦醒。
那个发源于少年时代的旖旎梦境!那个缠绕了一生思绪的苍白人影!原来,竟是个男人。沉檀镂花木门开了,香妃走了出来。几乎及地的滟滟黑发在青锦地衣上淌落一路水痕。
雪鹃进去收拾,尔雅则扶了香妃在平时闲憩的短榻上倚下,拿软巾替他拭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是昨夜的过度承恩让他至今仍觉得疲乏吗?香妃倦怠地合上双眼。丰盈的黑发在尔雅手上次第滑落,若有若无的暗香一阵又一阵地氤氲。
春暮的日渐燥热的风,越过水槛,拂进珠帘,将四围的翡翠色锦缎壁衣吹出了水波样的皱摺。
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相对,尔雅可以看见身前人那张下巴尖了出来的苍白脸蛋上,清清楚楚的太阳穴上的淡青色血管。
小巧的鼻翼规律地轻微翕动,尔雅甚至可以感觉到香妃温热的呼吸轻轻拂上脸颊。怜爱是那样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流进血液,占据四肢百骸!尔雅无端地觉得鼻端一阵酸楚。
就算洞察你肉体的秘密,就算疑惧你身世的离奇…可是,我怎么割舍得了?我怎么割舍得了!就这样看着你,就仿佛已成全我一生的心愿。***我掀开深垂的珍珠帘进入卧房里时,看见皇上正俯身坐在娘娘床边。
“苏儿,还赖着不起来?”因为半掩的销金帐,我无法清楚地看见娘娘的脸。只是春云般的长长黑发簇拥在枕边,隐约着苍白清瘦的侧影。若有若无的暗香,一阵复一阵地在翡翠屏侧迁延。
“苏儿,朕早朝都回来了,你还不肯起床,是羞也不羞?”虽然窝在锦被里的人只是抗议地“恩”了一声,分明连想理他的意思都没有,皇上还是乐此不疲地继续逗着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娘娘,怜爱似的伸手抚摩着那一头得天独厚般的丰盈黑发:“苏儿,竟然敢不理朕啊?”
冰蝶进来送茶,忍着笑将洋漆茶盘并盛着的金镶雕漆茶盘都轻轻搁在榻边的梅花小几上,旋又捂着嘴窃笑着退了下去。她提醒了我进房里来的原因。将盛着碧糯米莲子粥和几碟精致小菜的螺甸漆盘亦放在几上,我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地瞟了过去。
从我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皇上英俊的侧脸。一向冷峻威严的深邃双眸,此刻却是那般宠爱的视线。带着笑意瞧着销金帐里勉强睁开眼睛的人时,不是杀伐决断是圣明天子了…仿佛只是个心疼贪睡娇妻的新婚青年!
这不是我所熟知的皇上与嫔妃之间的相处模式。我想起方才冰蝶忍笑的样子。想必这样情状,在结雪洲已是司空见惯,贴身侍女才会露出那种“唉!又来了”的无奈而宠溺般的表情吧。而代替因患病而被遣出宫的雪鹃进入结雪洲不过三天的我,却始终无法抑制心中的惊骇与不解。
我惊骇于皇上与娘娘之间那种习已为常的私昵,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让年轻英俊的皇上如此心醉的娘娘,到底魅力何在。
“苏儿,起来了,今儿有内宴哪!”皇上还在百折不挠地对着年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完全对不准焦距的迷糊人儿奋战。我都觉得有点好笑了。最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皇上放弃似地将娘娘从藕荷色锦被里搂了出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脱下了外袍裹住怀里因突然被迫离开温暖被窝而微噤的人。
娘娘瑟缩着偎在皇上坚实的胸膛上,浓郁乌亮的头发瀑布样倾泻在胸前,身畔,乃至盈盈垂落在了青锦地衣上。
“是什么?”指着螺甸漆盘里的银盏,皇上却在看见我的同时讶异地挑高了眉头。“…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禀皇上,奴婢化蝶。这盏子里是刚煨好的碧糯米莲子粥。”恭敬回答,我没有忽视皇上看见我时微微一滞的表情。就一如娘娘乍见我时,更露出的是半晌的愣怔。我不得不猜度许是我的外貌引起了他们某种熟悉的联想?然而这耶只得暂时成为了疑问。
听从皇上的示意端起盛粥的银盏侍立床边,皇上则一手搂稳了腿上犹自昏昏欲睡、仿佛随时会跌下来的人,一手执着银盏,舀了一匙热气腾腾的莲子粥送到怀中人的唇边:“来,苏儿,张嘴。”
娘娘听话地张开苍白丰润的嘴唇,不太有食欲地一口一口咽着皇上喂来的莲子粥,满脸驱逐不去的倦意。
长长的睫毛暗影般半阖,眼圈儿下面有淡淡的黑晕。看着怀中边瞌睡边食不知味般地咽着粥的人,皇上怜爱的视线仿佛凝固了,轻轻地,低下头在娘娘颊上亲了一口。我的视线仿佛也凝固了。渐次渗入心间的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情。晴光摇进院宇,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
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扬里、时时鸟鸣。携着和暖气息的南风,穿过龙吟细细,攒进凤帏深深,吹得暗香一阵又一阵地,萦绕,萦绕,萦绕…这销金帐畔,翡翠屏侧紧密相契的身影,在初夏里披露了晨光,在搂抱中倾注了柔情。
是那样让我屏住呼吸的画面…就仿佛一场温柔而深刻的梦境!梦境,真的是梦境。美好,总难以保存。皇后率着宫人姗姗而至,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向香妃“请教”一件事。
“你们又要派给香妃什么不是?”皇上不悦地将银匙扔进了我手上还留有残粥的银盏里,保护性浓厚地搂紧了腿上的娘娘,习惯地抚摩着怀中人委地的黑发。
看见此刻本该在勤昭宫处理国事的皇上,居然在这里一口一口地喂香妃吃饭,皇后明显地露出了不满。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以不引人注目的嫌恶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正蜷在皇上怀里衣衫不整的娘娘。
“皇上,太后有书在此。”转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温厚端庄,皇后恭敬地递上一折冷金笺。皇上接过冷金便笺,看了两行,英挺的浓眉便紧紧地蹙了起来。他抿住线条分明的薄唇,分明是在平息胸中的困惑与怒气。
“太后亲眼看见的?还有谁可佐证?”“皇上,当时太后在鸣凤台设宴,妾妃和侍宴的一干嫔妃都是亲眼目睹,那个人确实是香妃娘娘没错。”
尽管皇上明显的偏袒让皇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她的语气却依旧温和谨慎:“皇上何不问问香妃娘娘,此事是否属实?”
一听提到自己,娘娘有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流动的黑发扑簌簌地滑过床沿,垂落青锦地衣,略微仰起的苍白脸上显出惶惑的神色。
“苏儿,昨天下午你是否去了浓露亭?”皇上将冷金笺捏成一团,低下头问怀中人。娘娘有点犹豫,还是小声地回答了:“恩。”“你到那里去干什么?!”难以置信地,皇上提高了声音。娘娘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我…没事…走走。”
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这分明不是实话。“没事走走?没事走走有必要走到浓露亭去?你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
皇上的脸色极度难看,讽刺的口吻里隐藏着几乎按捺不住的怒气。“那么,苏儿,朕上次给你的碧玉九莲镯呢?现在在哪里?”
轻柔的口吻,却是风暴将至的沉窒冷意。这始料不及的猝然发难,显然使娘娘完全慌乱无地:“我…我不知道…可能…弄丢了…”
“弄丢了?才给你两天,你就弄丢了?朕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不心上?”皇上的手指铁钳般捉住了怀中人尖巧的下巴,怒吼一声:“苏儿!你给朕说实话!”被迫仰视着脸色铁青的皇上,娘娘的神情是明显地惊慌失措,细微的声调似乎也在颤抖:“煜儿,我…”
“不要再叫朕煜儿!”狂怒地暴喝,皇上英俊的面容已近乎扭曲。仿佛要捏碎拿小巧下巴似的加重了五指的力道,皇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怀中人颤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是去见了那个叫李朝季的人?!”
“你还把朕给你的碧玉镯也送给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在皇上怀里轻微哆嗦着的人,和那近乎恐惧的神色,说明了…这些,的确都是事实。“苏儿,你太让朕失望了!”“或者说,是朕太高估了你!”“…贱人,终究还是贱人!”
曾经被皇上那么地钟爱着的、长长如春云般的委地黑发,连同娘娘瘦削的身子,都在皇上的手臂扬起来时飞了出去!顺着湖堤慢慢走向镜花宫,看那丝丝弄碧,拂水飘绵,阻碍了我投向隔岸结雪洲的视线。
依旧含风鸭绿,四时粼粼。戏水青荷,尽日袅袅。柳花漠漠,流莺飞飞,湖畔风景依旧。只是那金屋去来,早成旧时巢燕。
土花缭绕,已作前度莓墙!将香妃杖责三十,逐出居地,打入冷宫,已是一月前事。皇上又为什么要…连结雪洲也贴上了封条?难道皇上真的再也不准备让娘娘回到结雪洲了么?
…那个一度君恩似海,昭阳幸重的地方啊,难道从此就真的,只剩下、断肠院落、憔悴黄昏?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柳影中突然闪出一抹倩影,阻断了我的沉思浮想。柳眉微蹙,杏脸生寒,原来是翥凤公主。
“奴婢参见公主。”翥凤公主却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半晌。天外飞来一句地,她问:“我想,那个和香妃娘娘见面的男人应该就是你吧?那个所谓的李朝季就是你!你就是李朝季!是不是,化蝶?!”我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